很平常的一天早上,路过一家早餐店,我想进去喝胡辣汤。店内食客不多。一个扎俩羊角辫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面朝门口坐着,她面前的桌子上摆两排一次性杯子、杯盖,还有两小堆圆形、长方形的贴纸。小女孩认真地撕下贴纸,圆形的贴在杯盖上,长方形的贴在杯身上,无视店内人来人往,她贴的很认真,粉嫩的脸微微红,两排长而密的睫毛一动不动,只有她胖乎乎的小手在轻轻按压贴纸。走进了发现,小女孩不是在玩贴纸,她往杯子上贴的是这家早餐店的LOGO和早餐种类。
小女孩对面桌子那儿有个空位。我点了一碗胡辣汤,四个水煎包,端着托盘过去,刚坐下,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冲着小女孩喊:“晨晨,别贴了,吃饭吧!”小女孩嘟着嘴说:“还有五个,贴好了去吃饭。”
矮胖女人经过我旁边去操作台时,我下意识地看她一眼,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我的感觉没错,我们见过!我还没有想起来她是谁的时候,她走过来拍我一下,说:“学知?辛学知?是你吧?”她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她笑笑,对满脸疑惑的我说:“我是张影呀!”
张影!我当然记得了!我怎么能忘了那个叫张影的女孩呢!
2000年,我和先生带着刚满月的女儿租住在都市村庄,我们仨租的是个12平米的大单间,先生去上班,我是个全职妈妈。我们租住的那栋楼是个L型,一边是套间,一边是一字排开的面朝南的8个单间,中间是院子。我们属于常住户,左邻右舍经常换租客,他们有的住几天就走了,有的住一俩月,我平常见的最多的是房东,房东领着人看房,拿着钥匙来查退房。
不知道哪一天,我们隔壁住进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隔壁是个8平米的小单间。没见女孩往屋里搬东西。每次见她都是头上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脸上戴一个口罩,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宽松肥大的。
阳光不烈的时候,我把女儿放在婴儿车上推到走廊上晒太阳,走廊是公共区,我们在最顶头,全层共用的水池也在那里。有些租客起的晚,我给女儿晒太阳的时候,他们刚起床。隔壁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孩也起的晚,她看见婴儿车上的女儿,摘下口罩,蹲下来逗一逗。
后来慢慢熟悉点,我们就聊天。我问她工作、名字,她说她在饭店打工,叫张影,今年23岁了。我比她大3岁。我们聊的很开心。她邀请我去她屋里坐坐。她屋内仅放一张床,除了床上的被褥,再无其他物品,连女孩子常用的洗护品都没有。我好奇地问张影:“你这恁简单,连个牙刷牙膏都没准备啊?”张影微微一笑说:“我在这儿只睡觉,其他物品在店里呢!”
我先生说张影这个人看着有点怪怪的,让我离她远点。我想到的是别万一是偷拐孩子的人贩子,以后就不怎么理她了。
二
临近春节时,我忙着各种采买,大人孩子的衣物,过年的吃食,给老人准备的礼物,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我从商场超市一件一件地买回来。有一次我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掂着零零碎碎几袋子干果,走到我们那层四层楼梯口时我想换一下手,换手时没拿好,走到张影门口时,装开心果的袋子掉了下去,我弯腰去捡,一转身,碰着张影的门了,门却开了。我刚想说对不起,没见张影出来,就往里看一下,张影在床上躺着呢。好像睡着了。这人睡觉咋不关门呢,我小声嘀咕一句。
开门声、我整理塑料袋的哗啦声,都没有吵醒张影。我心里一惊,这也睡得太死了吧!
我在门口喊:张影!她没反应,又喊,还是没反应。我怕了,赶紧抱着女儿去找房东。
男房东快步赶来,我跟在他身后,不敢向前。房东也是先喊“张影”的名字,依然是没反应,拍拍她的肩和脸,还是没醒来,又在她鼻子下试试,还有呼吸,房东让我赶紧打120。
下午,男房东回来说张影吃了大量安眠药,现在人已经没事了。房东很生气,说:“这不是明摆着想死在出租屋里吗?安的什么心啊?”我问房东,张影的家人朋友来没有,房东说到他回来一个也没见来。我知道张影老家在外地,难道朋友也没一个吗?这种单身打工女孩挺多的,但总感觉张影不像一般的单身打工女孩。
女房东嘱咐我不要对外说张影自杀的事,我懂房东的意思,要是知道的人多了她家的房子就不好租出去了。张影交了一年的房租,房东没有撵她走,但签了不许死在出租屋里的协议。
张影出院后,不去上班了。她那个小单间的门经常开着,她坐在门口捧着一个书本大小的录音机听歌,有时随节奏摇摆,有时目光呆呆的盯着一处看,全身上下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了,但只要目光和她对视就给她一个真诚的微笑。
离春节还有几天时,张影跑到我们屋里找我聊天。她说她是被抛弃的孩子。
话匣子打开后才知道,张影结过婚又离了,离婚后爸妈嫌弃她窝囊,她就出来打工。她把打工挣的钱全部寄回家,爸妈知道她的工作内容时,取了她的钱,却让她尽量少回家,或不回家。张影刚出来时不是在饭店打工,她在一家夜总会里推销酒水,后来坐台。
张影出来打工第一年春节时,给家里买了很多年货,给爸妈,弟弟妹妹都买了新衣服和礼品,但爸妈不让她回家过年,村里人已经在风言风语的说她,还有,离婚后就是过门女,不能在娘家过年。被迫留在外地的张影很失落。
年三十,年初一,别人都在欢天喜地的过大年,张影孤零零的躺在酒店里,那两天她是酒里店唯一的客人。按照张影那儿的风俗,离过婚的闺女,年初二是可以回娘家的,但张影爸妈也不让回,他们把电话打到酒店里,让张影住到开工直接去上班,电话里张影委屈得哭了,爸妈却指责她:“还有脸哭?今天这样子, 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吗?”
年初三,酒店零星来了客人,张影的心情稍微好点。
今年是张影出来打工的第三年,今年的春节也肯定是回不去了!张影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耳机线,吸一下鼻子,泪就下来了。
三
张影说在医院里抢救她的时候,别人都为救活了她而高兴,说她活过来是幸运。这只是别人的想法,庆幸她活过来的人肯定不了解她的无助与绝望。
张影初中毕业第二年就结婚了,对象是相亲相来的。相亲时她没有看上对方,但媒人和爸妈都说对方家庭条件好。男人长得浓眉大眼,高大帅气,张影也说不出对方那儿不好,就顺从爸妈的意愿,和那个男人结婚了。
婚后半年,张影没有怀孕,婆婆让她去检查。医生说张影没问题,让男方也来检查,婆婆两眼一瞪气呼呼地说:“你瞎说啥啊?怎么可能是我儿子的问题?”医生淡淡地扫一眼婆婆说:“嗯,你儿子没问题!那没事了,你们走吧!”婆婆又生气了,冲医生嚷:“那我媳妇到底能不能生啊?”医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水平有限,看不出来!你们再找个医生看看吧!”婆婆气咻咻地走了。
随后,婆婆又带着张影去了几家医院,医生都说让男方也来检查一下,但婆婆高低没有带儿子去检查,之后也不再带张影去检查了。不检查就不检查,反正已经结婚了,慢慢过日子吧!丈夫仍然外出打工,张影也想找个事做,但她是结了婚的人,不能远去,就去县城里一家灯泡厂打工了,在县城打工那段时间很快乐。
下半年,丈夫回来,提出离婚。张影既高兴又羞耻。高兴的是可以离开这个不喜欢的男人了,羞耻的是被离婚很丢人。张影爸妈把离婚看成是婆家不要她了,他们火冒三丈,仔细盘问张影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婆家的事,张影没有做,当然也问不出一二三,但被离婚是铁定的事了。
其实,张影并没有和那个男人办结婚证,他们所谓的结婚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就是相亲成功后,看日子,定下结婚日子后,双方准备结婚的事。女方告知所有亲友,收礼钱,男方告知所有亲友,收礼钱,办宴席。什么时候办结婚证看情况,有的是怀孕了再办,有的是生了孩子再办,张影说她们那儿十里八村的,极少有先办证的,都是先办仪式,再办证。
张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怀孕,但前夫也肯定没问题。前夫之所以提出离婚,是因为他女朋友怀孕了。和张影相亲前,前夫谈的有个女朋友,但婆婆不同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前夫和她结婚后,就没有碰过她。突然提出离婚,是因为他同居多年的女朋友怀孕了。
直到双方协商好离婚事宜,张影都没勇气说出来前夫从来没有和她行过夫妻之事。爸妈羞于再提她离婚的事,虽然没办结婚证,和举行仪式的那个男人也没有性行为,但张影已是过门女,再嫁人,彩礼就少了,甚至没彩礼。张影爸妈让她出去打工,哪儿远去哪儿,越远越好。
四
张影被一个老乡七拐八拐的介绍到南方打工,介绍人说是销售,到了才知道打工的地方是夜总会。主要工作是卖酒,陪客人喝酒,客人喝得高兴时可以带她走,每次被带走都会得到大笔小费。张影知道她就是坐台小姐。随便吧!有吃有喝,玩得开心就行!
干坐台小姐的时候,张影没租过房子。她常年跟着仙儿姐,仙儿姐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工作的时候在外边过夜,不工作的时候在酒店里,仙儿姐在酒店里给姐妹们包了几间房。
第一年不让回家过年时,张影只是有点失落。她住的那家五层高的酒店里就她一个客人,后厨值班的一位大爷看她可怜,给她送来了饺子、瓜子和糖。初二、三后酒店里来了客人,但街上仍然很冷清,临街店铺全部关着门。张影缩在酒店里,24小时开着电视,她感觉恍若隔世,那是第一次感到孤独,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无聊、没意思。
姐妹们陆续回来,初六正式开工。开始工作了,张影麻木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二年,张影给家里寄了很多钱,爸爸用她的钱盖了新房,供弟弟妹妹上学。当然,张影爸爸也去打工,但他挣的钱远不及张影。张影以为她为家里做了不少了,可以回家过年了,但爸妈仍然不许。张影失望极了!她没有求爸妈,怕得到更大更多否定,更失望。
张影想换一种工作。连城市也换了。她来到省会,在一家饭店里做服务员。挣钱少了,她不再给家里寄钱,爸妈没有问她原因,反正家里的房子也盖好了,弟弟出去打工了,只有妹妹一个在上学。
到年底时,张影仍然想回家过年,爸妈仍然不许。张影彻底崩溃了!她搬出饭店宿舍,租个单间,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去。她吃下足够量大的安眠药,以为必死无疑。但那天,她没关好门,锁扣本来就有点坏,然后,刚好我路过,转个身就把门“撞”开了。
张影以为房东会骂她,会撵她走,但都没有。男房东教育她一顿,又和她签个不许死在这里的协议。
张影说,有个叫吕品的男人在追她,但她没接受。
我问:“你喜欢他吗?”
张影说:“喜欢,但不敢接受,我害怕!”
我说:“你把害怕的东西告诉他,如果他还说喜欢你,愿意继续,你就放下所有,接受他吧!”
张影犹豫了一会儿,去话吧里给吕品打长途,在家过大年的吕品接到张影的电话又惊又喜。
第二天下午,吕品急匆匆赶来。张影也像真的活过来了。她偎依在吕品怀里,两颊绯红,长发披肩,瘦小白净,像极了恋爱中的少女,当然,她也才23岁而已。
五
吕品把张影带到爸妈面前时,二老很满意。吕品妈妈牵着张影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去看为了迎接张影而准备的房间。
吕品家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不住人,东屋爸妈住,西屋吕品住。吕品住的这间屋里,除了走向床那儿有一条小过道,剩余空间被麦穴子和暂时不用的农具占满。屋内那张床很显眼,床上是一色儿的鲜艳的大红色。吕品妈妈拉着张影坐在床沿边唠家常。
吕品爸爸是个厨师,没多大会儿就准备好了满满一桌子好看又好吃的菜。吃饭期间,吕品爸妈直言,希望他们早日完婚。比张影大14岁的吕品在村里早被列入光棍群里。若除去杂七杂八的风俗与偏见,只看人,张影嫁给吕品算是下嫁了。
吕品和他爸妈只看眼前的张影,不问其他。只要张影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不像村里其他人家买个女人或拐个女人就行。
张影终于嫁出去了!她爸妈像甩掉一个包袱一样!
以后,张影再也不用担心过年的时候没处去了,她也能光明正大的去娘家走亲戚了。
这一次,张影一结婚就怀孕了。她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孩子满月后,她和吕品一起去南方进厂打工了。在南方待了8年。
老家也在慢慢变好。村里有人办了厂子,有人干起了加工,吕品也想自己干点啥,张影也觉得应该自己干点啥。二人再次来到省会,但这次不是打工,他们要自己当老板。
从小跟着爸爸干帮厨的吕品喜欢做饭,他想开一个早餐店,就是我今天误打误撞进来的这家早餐店,他们已经开了16年了。
张影和吕品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已经参加工作,一个是在读研究生。店内这个小女孩是意外之喜,发现她时,她已经在张影肚子里偷偷长了三个多月。女孩叫吕晨阳,今年四岁半了。
现在的张影比我认识她那会儿胖了20多斤。
我开玩笑说:“你长了不少肉,也长了不少幸福呀!”
张影自嘲:“都胖成球啦!”
张影用左手向耳后拢一下头发说:“当初多亏你救了我,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呢!”
我说:“咱们……可真是有缘哪!”
这奇妙的缘分呀!真是难解!
张影和吕品的早餐店离我家几十里。正常情况下,我不可能坐半小时左右的出租车,专门跑到这里吃一顿早餐的。我今天来这里是约见客户,客户临时有急事,取消约见。我早上来的时候没吃早饭。然后,就近、随便找个早餐店进来了,我只是想吃一顿早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