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惊魂

1966年年初，我们从兵团北疆一个师抽了四百多人，带上几百斤茄子干萝卜干，调到叶尔羌河畔兵团一个新建农场开荒造田。我们连当年就开了上千亩荒地，几次大水漫灌压下盐碱，播上冬麦，半个月后长出了麦苗。播种冬麦时，还留下五十亩准备第二年开春种菜。不料第二年开春，麦田一片白茫茫，麦苗全部枯死。那五十亩菜场也一片白茫茫。原来这儿的土里盐碱含量实在太大，没能全部压下去，大部分又泛上来了，需要再来几次大水漫灌才能压下去，但这要等七月份叶尔羌河发洪水。这时，摆在连领导面前的大问题是今年的吃菜。从北疆带来的那几百斤茄子干萝卜干所剩无几，马上要吃光了，连里马上要没菜吃了。连里决定派人到附近麦盖提县吐满塔拉公社六大队去借地种菜。

后勤排马排长是个生在新疆长在新疆的老新疆，通维语。连里就派驻他去商谈。六大队是个维吾尔族大队。很顺利，马排长一说情况，维族大队长当即拍板借给我们连四十亩好地，并说军民一家人嘛，愿种几年就种几年。那时，我们兵团的全称叫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故地方把我们也看作是解放军部队。

3月中旬。连队立即抽调了十个人组成一个种菜班，由马排长带领开赴土曼塔勒公社六大队。我是其中之一。临出发前，连长给我们开了个短会，短得只有两句话：“你们是连里的骨干，到那儿好好给我种菜，我五月份初就要派两辆牛车来拉菜。拉不到上菜，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土曼塔勒公社六大队，说是离我们农场“最近”，实际有三十多公里，中间相隔着寸草不生的戈壁滩。大队给我们安排的住所，是一个四周没有民居的小四合院，是大队空置的仓库，院子和里面几间房子铁将军把门，无人看守。大队给我们安排的是最大的一间。

当晚马排长给我们开会。马排长主要要求我们注意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特别要我们不能在老乡面前随便放屁，少数民族很忌这个。我们清楚马排长着重讲这点，是有的放矢的。我们在连队时，喝的是盐碱水，里面还含有硝。刚开始喝了后拉稀，时间长了，稀倒不拉了，肚子里却产生大量气体，并且很响地排泄出来。毕竟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事，起先大家还不好意思，后来人人都这样，彼此彼此，渐渐地变得无所顾忌，又渐渐地变成取乐的事了，有时竟比赛谁多谁响了，肚子不胀也要挣，经常为此嘻嘻哈哈，仿佛其乐无穷。

借的地，大队已经给我们犁过了。我们到后，立即抓紧时间平地耙地打埂，把地隔成适合种菜的一畦一畦，待一来水灌溉，土地湿润后即下种。

一天晚饭后，我吹口琴，小杨拉二胡。一群八九十来岁的维族小巴郎（维语：小孩）正好在院门外玩耍，听见乐声，进来了。见他们进来，我和小杨演奏起了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新疆民歌，巴郎们很自然地跟着放声唱了起来，还扭动手脚跳起了舞，马排长和其他人跟着唱，拍手打节拍，屋子里气氛非常热闹。一曲下来，大家歇一口气时，也许太兴奋，忘乎所以了，小杨的老毛病又犯了。仿佛传染似的，屋子里多处接连发出了很大响声。

“喂江（维语：啊呀）！”维族巴郎们一声惊叫，一哄而散，夺门而出。

“干什么干什么？”马排长跳到屋子中央，朝我们伸出手指，转了一圈，“太不像话了！这些巴郞回去跟他们爸妈一讲，再一传十十传百，我们这帮人在六大队老乡的心目中是个啥样？不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就是违反民族政策！知道吗，你们这是违反民族政策！”

屋子里静悄悄的。

新疆天黑得晚。本来每天晚上我们都要打扑克、下棋，10点多才上床睡觉。这晚我们8点多就躺下了，谁也没有说话。

睡梦中，我们突然被一阵急促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马排长，起来！快起来！”敲门人用带着浓重维族口音的汉话大声喊着。

“什么事？”马排长问，边打手电筒照着窗台上闹钟。十二点多。

“快去！我们大队长叫你！”敲门人高声说，又使劲敲起了门。

“会不会是晚上那事，人家不乐意了？”有人小声说。

“完全可能！”马排长一边穿衣裤，一边恨恨地说，“你们放嘛，再多放点放响点嘛！”

“我们和你一起去！”

“干吗？打架吗？真要打架，我们十个人，他们一个大队上千人，打得过吗？你们能干啥，啊？你们实在觉得自己劲大得很，就起来卷起铺盖，等着他们来叫我们滚蛋吧！”马排长出去了。

我们没有卷铺盖，也没睡着。看来人家真要叫我们滚蛋了。我们可是肩负着全连人吃菜的重任！看来这祸闯大了！如此一想，大家担忧得简直连气都不敢喘了。

小杨不停地唉声叹气，不时打手电筒，看窗台上的闹钟。1点，1点半……

2点多，马排长回来了。大家全都坐了起来。有人赶紧点上马灯。

“他们叫我喝酒去了！”马排长边脱衣服，边轻松地说，“大队长说，春播啦，明天公社水库要给他们大队调水来，大队决定先把水给我们的地用，让我们好早点把菜种撒下去。”

大家不约而同地吁了口长气，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有人还笑出了声。

“笑什么！”马排长又板起了脸，“你们呀，千万千万要注意少数民族风俗习惯，否则，迟早要出事！”

人有时是需要吓一吓的。经过这次惊吓，凡是涉及到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事，我们都一点也不敢马虎，从未违犯过。我们一直和六大队的社员相处得很融洽。

由于大队多次给我们无偿上牛粪，优先给我们用水，我们种的菜长势非常好，五月份开始，连里每隔一个星期就要派两辆牛车来拉菜。当年我们就满足了连里的吃菜。接着又种了一年。直到两年后，连领导才叫我们把借用的地交还给六大队。

此后有好几年，我们连和六大队领导之间还常来往，亲如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