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一教学楼下边有个院子。
院子围墙外几米远杵着村民的后院。
樊小康平时规规矩矩搁在三楼语文教研组办公室,上课铃声响了,向左走进十三班教室,向右走进十四班教室,滋兰九畹,立德树人。
语文教研组办公室共8位老师,1男7女,其中专司“之乎者也”的语文教师5人,专司“氦氖氩氪氙”的化学教师3人,虽然成员不精不纯,但一样其乐融融,各自在课时走进不同的教室。
三楼办公室当然比围墙高,也比村民的后院高。有了地势之便,村民后院所有的细节一齐向你慷慨泼辣地张开了怀抱,你可以毫不费力看到村民的后门,看到后院种植的蔬菜,看到圈舍里的小羊,看到地上冒出几近朽烂的铁丝……
学校是个独立的世界,一墙之隔的村民后院当然是另一个独立的世界。独立在任何时候只是相对而已,两个世界一南一北,阳光依然窜门,空气自由流通。只是围墙太高了,又有纪律的束缚,班里的孩子不能贸然翻过围墙去把圈舍中咩咩吟唱的羊羔抱在怀里,圈舍里的小羊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脑袋伸过围墙叨走孩子们手中的早餐——人与羊心照不宣,主打一个互不干扰。
天气不太寒冷时,孩子们集中在室外早读。一楼四个班的孩子站在院子里,实则紧挨着围墙,哇里哇啦地读书;二楼和三楼八个班的孩子,则排列在二楼和三楼宽敞的楼道里读书。周一、周三与周五读英语,周二、周四与周六读语文。这里没有点餐服务,也不具备自助餐的条件,孩子们读啥,围墙外圈舍里的羊群只能听啥,但它们有足够的耐心,丝毫不觉得烦,一边咀嚼着青草,一边辨析着孩子们诵读的品质,与风俯仰,与时俱进,一三五、二四六灵活切换,全过程肃穆愉悦,偶尔“咩咩”叫唤着交流一下观点。产过羊羔的母羊远离了这般安逸,正引导羊羔欣赏孩子们诵读的《劝学》,主人晃出后门,一手抓住它的后腿,一手攥住它的乳房往塑料桶里“吱吱”地挤奶。奶水激起乍明乍暗的泡沫,桶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桶里奶水差不多过半了,主人却嫌少,拧开后门口的龙头,试探着向里边加水。羊羔看着妈妈的遭遇,有一些惊恐,又有一些兴奋。时间久了,楼道里的孩子读书不太专注了,趁着老师去了另一个班,移情别恋看村民挤羊奶,彼此花遮柳隐地嬉戏打闹。小羊有些不解了:放着这大好的晨光干嘛不好好念书?花你们爹妈的血汗钱不心疼?孩子们读不懂小羊的心情。小羊无可奈何,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他们要在这个院子念三年早读,三年过去,他们高中毕业了,我们也长成了大羊,我们的英语与语文能力也差不多达到高中毕业的水平啦!立刻释然了。
7:40,早读结束的铃声响起,孩子们走回教室放下课本,飞也似的奔向教学楼西侧大约二百五十米外的餐厅。围墙外的世界立刻粉墨登场、众声喧哗了:羊叫,狗吠,鸭鸣,所有的声响仿佛一条条挤过闸门窄缝的黑鱼,欢快而哀愁地向北边的世界逼来。伴随着鸡鸣狗吠,羊粪味也不甘寂寞旋风般迫近。过了很久,其他动物对世界的问候归于沉寂了,而狗叫声依然汹涌澎湃地荡过来。狗叫声似乎生着强悍的手脚,手脚并用翻过高耸的围墙,手脚并用地从一楼爬到三楼,手脚并用毫不客气地掀开语文教研组办公室的木门。“汪”“汪一一汪”“汪一一汪一一汪”“汪一一汪一一汪一一汪”,一声一声复一声,嗾嗾唁唁肺炸开。强力干扰,如同精密的电器元件遭到电子侦察机的压制,办公室八位神灵如临大敌,干脆啥也别干了,无奈愤怒中撇下手头的工作,一人讨伐,众人鼓呼,末了感慨乡村学校的羊粪味把人捂得白里透红,狗叫声把人闹成千古流芳的凤雏卧龙。
狗叫声当然不算万恶之源,它毕竟有起有落,众神的口诛笔伐落下帷幕,狗叫声便手脚并用偷偷溜下楼,爬过围墙,回到它低哑的喉咙去。其过程长久强悍,如同顽童恶意飞石砸窗,动人的心,拂人的性。然而岁月匆匆,逝者如斯,没有人下楼攀越围墙去询问一下狗叫因何而起,又因何而落。
楼道的确很宽敞,视野很开阔,以至于下课之际孩子们麋集在楼道拍篮球,怎么赶也赶不走。其实这里堪称远眺的好所在,甚至可以附庸风雅地悬挂一块“一望收”的匾额。天色昏暗能见度差的时候,这里依然可以看到附近村民的屋舍,可以看到南边国道边的车管所以及高高低低的别墅;设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里则轻易看到数里外的大西高铁高架桥,可以看到渭河南岸高低起伏的长寿原以及原头的卫星测控站,可以看到横亘天际的秦岭以及秦岭山头影影绰绰的铁塔,可以看到东南方五十公里外巍乎高哉的华岳西峰。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华岳远则远矣,但在这三楼办公室外的楼道上,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隔三岔五清晰明白地呈现于眼前。7:30左右,朝霞从华山西峰涌起,太阳便乘着马车匆匆奔赴人间的约会;傍晚,夕阳“其言也善”,把最后一点能量投射在华山西峰的“屏幕”上而绽放万朵的光华,耗了一天的能量,差不多也到了它回家歇息的时候。美美与共,樊小康不愿独享华山的朝晖与夕阴,便邀请二三子远眺。二三子兴趣低落。樊小康不管不顾,指点之,拍照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帮助二三子分辨五羊方尊似的华山,免费讲解华山主神少皞的前世今生,嘴里念诵着李白与寇准描述华山的诗句,大伙儿茫茫然,昏昏然,却坐实了袁家湾瓷锤樊小康的诨名——看一个破日出日落,就激动成这式子,你不瓷锤谁瓷锤?
适值动车驶过,从大同向西安飞奔,风驰电掣驶过樊小康的视线,驶过秦川一望无际的旷野——当然也可以说动车瞬间驶过现实的土地与历史的旷野,带着云冈石窟的豁达与隐忍,奔向长安的华贵与诗意。
二
学校多树。
十年树木,学校在这片田野上矗立了十年,沐浴十年的风雨,吸收十年的阳光,树木果然一棵棵、一行行郁郁葱葱,葳蕤生光。
这里的行道树首推银杏。过了八月份,银杏其实已经起了变化,叶脉收缩,光华渐褪,默默等待秋天的灿烂与冬天的隐忍。时光渐去,但银杏安之若素,不言语,不咶噪,一幅深沉飘逸的高士状。
九月底至十月初,银杏树渐渐由绿转黄。先从朝向东南的叶子悄然变色,一片,两片,三五片,渐而达到整棵树的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三,最后满树的叶子都黄了,满树都欢欣灿烂成一颗诗。
樊小康从银杏树下走过。
樊小康不是诗人,也不是哲人,之所以愿意走过,之所以愿意忙中偷闲隔三岔五走过,甚至取出手机对着叶子与枝干拍照,拍下银杏树为背景的教学楼,拍下清晨月亮匆匆走过天宇的身影,只是源于单纯的喜爱。
喜爱而已。
其实,学校里还有石楠与梧桐。
樊小康的故乡将石楠称为老君树。这种植物叶子或者全绿,或者全红,或者半绿半红,当然是卓越的风景。此刻石楠低调优雅地待在教学楼下的草坪上,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看看头顶一碧万顷的天空,心底蕴藏着宠辱不惊的快意。既是卓越的风景,又是在千里之外的渭河北岸见到,樊小康自然喜不自胜。
教学楼下的梧桐不是法桐,而是如假包换的梧桐,颀长挺拔,差不多二十米高,枝叶都能握住教学楼顶高耸的屋脊。
梧桐有不菲的身价,当然还另有一番招引凤凰的佳话,让人心向往之。
学校的楼顶是如今少有的歇山顶样式。屋脊却不免单调,没有高翘的龙或螭。学校的流浪猫经常得到孩子们的供养,却来而复去。斑鸠无主,几乎天天稳稳地站在教学楼的屋脊上“咕咕”鸣叫,无声地梳理羽毛,静静地谛听孩子们读书,见了想见的,听了想听的,干了想干的,“咕咕”叫几声相约拍翅离去。鸠占鹊巢,这里的斑鸠在教学楼屋脊上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儿,但它们不越雷池半步,似乎从来不考虑在梧桐的枝叶上栖息。看起来呆呆的,木木的,其实门儿清,很有自知之明了吧!樊小康无事忙,樊小康咸吃萝卜淡操心,担心或期待它们从屋脊上飞来,飞过几米的距离,在梧桐树的顶梢眯眼看一会儿太阳,用爪子轻轻划过梧桐树梢的上空。樊小康时时起身,郑重其事地关注它们的所思所想与举手投足。然而很遗憾,他的担心一次次落空,期待也一次次变成从树梢滑向地面的梧桐树叶。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很久的时光过去了,梧桐始终不曾向斑鸠发出光临寒舍的邀约,斑鸠也始终恪守身为凡鸟的㡳线。“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梧桐兀立,斑鸠远去,窗口正担心或期待的樊小康成了凡鸟眼里的笑料,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瓷锤,这耻辱长长久久挂在湛蓝的晴空里。
课堂上,樊小康偶然讲起梧桐的圣洁与忧伤,讲起梧桐与凤凰的爱恋。为加深孩子们的印象计,樊小康又讲起梧桐与法国梧桐的区别,又引出当年蒋氏中正为攀龙附凤,在南京市区为宋家小妹广种法国梧桐(悬铃木)的往事,告诉孩子们:真正的梧桐是凤凰栖息的所在呵,凤凰非醴泉不饮,非竹籽不食,非梧桐不栖!孩子们沉醉其间,不防樊小康瞬间旁逸斜出发问:同学们,你们知道咱们学校的梧桐树为什么一直不曾栖息凤凰吗?孩子们纷纷摇头,惊问其故。樊小康神色恍惚,黯然走出教室,飘回语文教研组办公室。
《荷塘月色》当然是篇不错的文章。樊小康引领孩子们把握作品的时代背景,领悟文中荷塘与月色的特点,特别忠告孩子们:二三子,你们爱恋本文足矣,以后千万可不敢带着这篇文章赋予你的印象走进清华园的荷塘,否则你一定大失所望——荷塘与月色皆是现实世界的“第一自然”,而作家眼中与笔下的却是深度加工的“第二自然”,二者之间咫尺天涯啊!孩子们不以为意:不会吧?真的吗?
樊小康不失循循善诱的耐心,告诉孩子们:古人说“君子登山则情满于山,君子临海则情溢于海”,作家的敏感度几乎任何时候都处于拉满的状态。大家以后如果见到谁在校园里因银杏叶黄而手舞足蹈,因银杏树落而抚树痛哭,不用多问,你便可以判定这是疯子或作家——如果你同情心爆棚,拨打120要带他去精神病院,他瞬间恢复神志,言语正常了,那肯定是疯子;如果你拨打了120,他依然还在那里神色恍惚、目光飘乎、滔滔不绝地向你讲述万物有灵与生命如玉,那肯定是作家。
孩子们沉默了。
一片沉寂中,突然冒出个声音:“老师,我咋觉得后一种更像疯子呢?”
樊小康大笑:“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恭喜你,你的感觉更有杀伤力!”
三
学校西翼的居易园立有数尊白居易的雕塑,纪念当地文化名人白居易。
学校南边数百米处便有香山大道,很宽阔,依然是来纪念这位一千一百七十九年前的中唐“诗魔”“诗王”“诗仙”白居易。
学校南边十公里外的渭南市有条通衢大道命名为乐天大街,也依然是纪念这位以卓越的成就飘过大唐诗歌天宇的诗人白居易。
祖籍位于华州下邽县而出生于河南新郑的白居易,头顶不少的桂冠,其名号也可谓层峦叠嶂——乐天、长庆、香山居士、醉吟先生。白居易的下邽故居离这个学校不过二十公里,白居易高中进士返回渭南购置的信义下太庄别业距离这个学校不过三公里,而安卧着白居易衣冠塚的白氏陵园距离这个学校更是在二公里之内。
白居易和这片土地关系太过密切了,似乎随时随地飘荡在这个学校的上空,随时随地绽放闪烁在这个学校银杏、石楠枝头的露珠上,随时随地走在这个学校的林荫道上偏过头欣赏枝头的月亮与横绝秦岭的飞机。
月亮离去,飞机消失。
白居易怅然若失,吟唱起自己写给渭南的佳句:“村南无限桃花发,唯我多情独自来。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
无人解惜灼灼怒放的桃花,也无人解惜居易园斜倚醉卧的白居易。湖水漪沦荡漾,白居易只好独自面对湛蓝的天空。
樊小康与女儿拜谒了居易园的雕塑,步行两公里前去拜谒两公里外的白氏陵园。
白氏陵园大门紧闭。问村民,村民告知,要拜谒乐天先生得去村中找XXX,钥匙由他保管,但能不能进我可说不准——这人平时品麻得紧——估计,估计你俩不可能让他开门!七扭八折找到这位老人,诚不我欺,这位老人品麻得厉害,抖动着小胡子,以一种铁锨划过水泥地的声音告诉樊小康与女儿,我不可能谁来都开门!清明节之际,如果不是新加坡、韩国、美国的嘉宾与白氏后裔来拜谒,我都不会开门的!老人说到韩国与美国,用的是当地方言,“韩国”“美国”的发音几近“韩鬼”“美鬼”,思之有趣,令人喷饭。
老人回家吃饭了。樊小康与女儿也该折返渭南用膳了。女儿不悦:“我们走了几里路,到了白居易爷爷的门口,结果看了个寂寞!”小人儿语气中颇有抱怨居易爷爷为人悭吝、不好客之意,面上满是怏怏之色。樊小康挠头,问曰:“爷爷不开门,那你说咋办?”小人儿笑道:“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
恶向胆边生。
樊小康遂与女儿绕到陵园右侧,择一处围墙较低处,先后攀越围墙进入园中,在婆娑的衰草中拜谒白鍠、白敏中、白居易、白行简的陵墓。女儿为白居易叩首三番,再为白氏其他族人叩首三番。父女先后再作强梁状出园,不禁感慨利令智昏,情急生狠,不禁想到当年张生大胆翻墙赢得大唐宰相千金小姐崔莺莺的芳心,蒋氏中正惶急翻墙匿身石泂躲过东北军王以哲瓮中捉鳖的羞辱,樊小康父女俩无奈翻墙源于没有“韩鬼”“美鬼”的身份欲拜谒“诗王”醉吟先生而不得。
出得园来,行走村中,村民正吃午饭,热情招呼:“吃了?”樊小康怪笑曰:“还没呢!”村民亦笑曰:“还没?那和我们一起吃?吃个馍?”樊小康婉谢其好意:“不用,不用!看过了白居易,回渭南乐天大街很方便!”
父女回校,经过居易园,经过白居易同志的雕塑,女儿告诉白居易:爷爷,我们刚才翻墙去了您家呢!白居易眼望前方,微笑不语,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女儿遂一字一顿读起文化墙上凿刻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遗憾学校里没有荻花,更没有秋风拨弦、荻花起舞的情景。
胜景不再,那就这样吧,超然方得陶然。
父女俩抬头望去,在东南天际华山的映衬下,居易园近旁的银杏叶片悲伤凋零、憔悴缄默,黄蝴蝶堕地无语。不过没关系,教学楼尽头银杏颀长的枝干正端端指向天空。一轮残月浮在湛蓝的天空,一脸恬淡地坐在银杏的枝头,超然物外,况味具足,与诗王一起眉眼含笑,轻轻翻开《琵琶行》《长恨歌》的诗卷,正准备传承潺潺流淌的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