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瑞怡躺在干净而软乎的新沙发上,看着媳妇和妈在那边边缝被子边唠嗑。
“我说把这两个被子合成一个大一些的咋样?横竖你们俩爱拱一个被窝-----”
“妈---- 我----我爱莲姨今年身体还好吗?”
雨竹红了脸。
“还好,你姨夫身体可不咋样,动不动就叫救护车送医院了。唉,还不是心里不一劲儿----”
“梁军和那新嫂子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可是梅英还总是想复婚呢。你姨可怜孩子,也劝梁军复婚,那梁军是个孝子,表面应声,内心并不想复婚,他说如果让他把翠屏离了,他就再也不结婚了。翠屏也可怜,不生养,对那孩子恁个好,可她从来不叫一声妈,连姨都没叫过。”
“妈,你劝劝我姨,让她少说两句,梁军孝顺,我姨说了他为难,夫妻之间的事只有人家自己最清楚,让他自己拿主意好了,别再让他混乱。”
“就是啊,梁军整日犹犹豫豫的,这样下去有什么好!时间久了那翠屏心里也不会舒坦。”
“梅英也是的,同学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她是那种人,当年坚决要离婚的是她,要说复婚,若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梁军不愿复婚,人家那样侮辱她,她死乞白赖的又何必,既然今日,何必当初!真给女人丢脸!唉,当年他们俩在大学里谈恋爱那会儿可真是让人羡慕,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看来这自由恋爱也不可靠------”
“有孩子嘛,也可怜-----两年多了,一直缠梁军,梅英前天还把梁军约出去吃饭,说她以后改脾气。”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况且人家已经再婚,她又是因为有外遇而离的婚,梁军不会轻易原谅她的,复婚不是那么容易。孩子一天天长大了,这样子对孩子性格影响也不好,还不如明智点,劝孩子和梁军他们好好相处,只要人家对孩子好,大人有啥过不去的呢!”
“说的是啊,唉,那孩子的性格现在就很古怪,生气也罢,伤心也罢,总是紧咬着牙、斜睨着眼,拧在一边,三五个时辰,任谁也别想拉动一步。”
“唉,这样子下去真的很危险!”
“唉------”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今年冬天暖和,总有两三个月没下过雨了,不想马上要过年了倒下起雪来了。干冬湿年,老先人的话真个灵验。
瑞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娘俩闲聊,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花。好轻好柔啊!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飘忽起来,在空里旋转旋转-----转着转着,那雪花竟都成了粉红色的,漫山遍野,轻盈如翼,淡香沁脾润肺。
瑞怡穿行在粉色香雪里,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转身,枝头上竟挂满了红苹果,满园子的红苹果,好大好红哦。伸伸手却总也够不着。瑞怡跳了又跳,好不容易摘到一个。咬一口,甜甜的汁子渗进了心里。真爽!又咬一口,觉得软软的,像面包又像-----不对,瑞怡拿起来一看,内里竟都已腐臭,有一只虫子正在蠕动。
“呀呀呸!”
瑞怡赶忙扔掉,疑惑地摸着脑壳,“好好的苹果,怎么就坏了呢?怎么就坏了呢?”
他环顾四周,满园子的苹果都冲他笑着、笑着,突然间都变成了几千只手伸了过来------
“啊!”
瑞怡睁开眼睛,看见雨竹正用纸巾擦着妈的手。
“妈,扎手啦,要紧不要紧?”
“没事没事,用不着擦,浪费纸巾!”
“你歇着吧,剩下的我来缝。”
“就快完了。”
“雨竹,陪我去理发吧。”
“你自己去,大冷天的,一等一、两个小时,好无聊,我在家里看电视多好!”
“走嘛,求你了,就是无聊才想你陪我一起去。走嘛-----”
“都快四十岁了,还没断奶!”
“年龄越大,越觉得家要紧,几天不见你跟孩子,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雨竹拧了拧瑞怡的耳朵:“没出息。”
两人换了衣服出去。
外面冷飕飕的,理发店也冷冷清清,就瑞怡两口子。雨竹忍不住哆嗦。
“老板,给我老婆烫个发梢咋样,得多少钱?”
“九十,你是老熟人,算你便宜一点,八十好啦。”
“八十还便宜?就个发梢!”
“够便宜了,你去打听一下,城里还两三百呢。好多城里人都赶我这里理发呢!”
“瑞怡,我看我干脆改行理发算了,钱不少赚。也省得咱俩两地奔波。老板,得多长时间?”
“至少三个小时。”
“哈哈,瑞怡,这下你得反过来等我啦,赔本喽!”
“唷------”
鬼脸。
“老板过年回家吗?”
“不回了,往年回去,我嫂子成天用个消毒液喷来喷去的,她娘家人来可从来不那样,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喂-----妈,我和雨竹在理发店呢,吃饭不等我们了-----哦,那一会儿回来商量一下。”
“怎么啦,瑞怡?”
“彭青他爸过六十大寿,妈让我回去一下。”
“------”
雨竹半天没说话。
“瑞怡,我不同意你回去。”
“怎么啦,是不是因为我和彭青谈过恋爱,那事早都过去啦。”
“这是一方面,即使过去我也不舒服。主要原因是那一年腊月二十七,我妈摔了跤,头破血流,不省人事,我嫂子没回来,家里连做饭的人都没有,我想回去看看,你都不肯,还说‘你要回去,就别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年总是我一个人回娘家,我爸我妈过生日也不见你人影,我娘家的人情总是我一个人行,你不但不去,有时还不让我去,前几天我说回去看看我爸,你就恼我。彭青她爸算你什么人,你腊月二十八地冻天寒的跑回老家去给他贺寿?”
瑞怡一直看着电暖器不说话。
理发店里更冷清了,只有吹风机的“呜呜”声。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理发师说:“晚上就别去了,天这么冷,快过年了,也没多少人-----”
“那你怎么不干脆把店门也关了?”
眼睛一瞪,眉毛一拧,转身出去。
理发师讪笑。良久,对雨竹说:“别生气了,你看你那口子脾气多好啊,我那人,你关心他,他还总是凶你。连我女儿都说:‘妈,你那时怎么就看上我爸了呢?’”
“他长得帅呗!呵呵,你那口子长得真是蛮帅的。”
两人都笑了。
“唉,他现在脾气好多了,以前可没少欺负我。”
玉竹转向瑞怡:“你出息了哈,有人表扬你啦,美吧你!不过这件事别想有让步,到彭青家去经过我妈门口,两家离得又不远,我爸、妈知道了心里得有多难受。就是追到天桥岭上,我也要把你给拽回来。”
“妈,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蒸馍?”雨竹边洗碗边问。
“哦,等会儿,让我打个电话-----喂,是费永吗?哦,你在县城,那让瑞怡一会儿回渔阳去找你,你们一起去彭青家------”
“妈,雨竹说了不让我去------”
“咋不能去?啥事?”捂上电话。
“妈,要去的话你去,瑞怡不能去。”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去?”
“不能去,原因我都给他说清楚了。”
“哦,费永,那这样吧,你先走,瑞怡随后再来,等等,瑞怡若不来的话,你怎么行情,也给我同样捎一份。回头我给你------”
挂上电话。
“雨竹,你说说看,怎么就不能去?”
“不能去就是不能去,原因我都给他说过了,你就别再问了,一定要去,你去吧。”
“是因为瑞怡他俩谈过恋爱吗?谁还不谈恋爱呢?彭青他爸以前对咱们不错,相好的几个都去,为什么就咱不能去?我就想不明白。”
“那你老人家慢慢想吧,反正瑞怡不能去。”
“我脑子笨,想不明白。你倒是说说看!”
“我妈那一年腊月二十七摔得头破血流的,瑞怡都不让我回去,我父母逢年过节过生日都不见瑞怡他的面,彭青她爸就那么重要,凭什么腊月二十八顶着风雪跑几百里地去给他贺寿?两家那么近,我爸妈知道了心里得多难受!”
“那儿子总还有我一半吧?凭什么非得听你的?”
“那你把瑞怡分两半吧,我那一半绝对不让去!”
“吵得想死是吧!”雨竹的小姑躺在床上大吼。
“你骂谁?”
“我想骂谁就骂谁,你管得着嘛!”
雨竹勃然大怒。
“要骂人滚出去骂,不要在我家里撒野!”
“这是我的房子。”
“你早几年就已卖给我家了!”
“我的房!”
“那好,恬恬,收拾东西咱们走。让她好好骂吧,嘴骂烂也与咱们无关!那儿过不成年!年年让我生气,你们倒乐哉!瑞怡我早给你说,今年你们自己过,我和恬恬在渔阳过,你非要凑一堆儿,这是能过吗?过年,过喇子年!”
“好好说,你骂什么!”
是瑞怡的爸爸。
“我好好说,她们是和我好好说吗?”
“和你好好说,不嫌你恶心!”雨竹的小姑。
“你是说你美?你有多美我不知道,你有多横我倒是很清楚!十几年,愣是让你给我恶心死了!”
拉着恬恬走出去。
“这下都舒坦啦?”瑞怡站起来跟了出去。
雨竹心里莫名感动。
一路无语。
走了好大一段路,雨竹方说:“你也看见了,我和你家人的关系很难调和。你妈整日价嘟嘟囔囔,一手遮天,不是电用多了,就是浪费水了,我不做事不行,做事吧,怎么也不对。你妹妹都结婚十多年了,总住在咱们家里,我整日价伺候他们一家,有吃的先着她们,可她连个碗也不洗。这也倒罢了,我还得动不动就看她脸色,现在连房都变成她的啦。我过我的日子,凭什么总得看别人的脸色!在你家过十多个年,我从来都没有舒心过!我在哪儿都能过年,吃糠咽菜,只图个心里痛快!”
“雨竹-----”
“你别说了,我和恬恬回渔阳去,人家的儿子还给人家,人家爱咋使唤咋使唤好了。”
“雨竹,先跟我到新房好不好?”
“去那儿干嘛?又没搬家,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再说,买房用过你妈的钱,我可不想等她来赶我,她们娘俩不屈不挠的样子我可是没少领教!”
“雨竹,求你了,先过去坐一会儿,好不好?”
祈求的眼神。
雨竹一生都败在这种眼神里。
三人回到新房,打开电视。
“------对于八零后过年怎么过呢?各有各的对策,据记者采访,有的商量今年你家,明年他家,有的则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雨竹“啪”地关上了电视,觉得那个报新闻的人的语气平静得让人恶心。
瑞怡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雨竹给他盖上被子。
想想就要过年了,可家里什么都没有,也许还要迎接新的战争。
左思右想,天明的时候,她悄悄给瑞怡留下一个纸条:
“瑞怡,我知道你的心,可十几年了,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头发都快要挂霜了,不想再这样漂泊、生气,也不想让你为难。我只想过几天自在的日子。我走了,保重!”
太阳亮晃晃地挂在窗棂上,瑞怡是被很响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瑞怡,快回家吃饭吧------喂,瑞怡,瑞怡------”
瑞怡找遍了房间也不见雨竹母女,然后他就看到了纸条。
瑞怡匆匆锁门,飞奔而去。
大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只剩下门楣上的一溜红灯笼。马路上也冷冷清清。他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车站门口,他看见雨竹领着恬恬正走进门去。
“雨竹------”
“吱------”
段瑞怡终于看到了那只红灯,红红的,象个大苹果,他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苹果好好的怎么就坏了呢?
雨竹把瑞怡从血泊里揽起,只听他嘴里喃喃:“好好的苹果,怎么就坏了呢?怎么就坏了呢?”
空气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新的一年又到了。
201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