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是摸着奶奶的奶子长大的。那干干瘪瘪的奶子,可我要是哪天不摸着她,我就睡不着。
在我的眼里,我的奶奶是一个和蔼、美丽而又快乐的老太太。
她总是拉着我的小手小脚,边亲边说:“真乖啊,手儿像个鸡爪爪,脚儿像个小斧斧。”昏黄的灯光下,我觉得自己像在天堂里一样。
夏日的夜晚,风吹院中的苹果树、梨树沙沙作响,满阶都是蛐蛐的叫声。奶奶就抱着我在葡萄架下乘凉,给我讲故经:“十亩地,八亩关,当中坐一女儿官,脚一踏,手一扳,十字莲花都动弹。”“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 - -”奶奶的腿就像是温暖的摇篮,我在这里仰望着星空,听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就飘进了甜美的梦乡。
奶奶有一只陪嫁过来的黑木箱子,我从未打开看过。在我心里,它就是一只神秘的百宝箱。隔一段时间,奶奶就会从里面变魔术般取出一个苹果,或是一个已软流的糖块,或是一块香酥的饼干。我这一生从未吃过比那更香甜的苹果、糖块或饼干。在那月工资才八十块钱的时代,那是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的殊荣。
我的家在西山脚下,孤零零的一户人家,门前是一片浩浩荡荡的苇园和一望无际的玉米田。爸妈常住学校,晚上我总一个人回家,在那黑漆漆的夜晚,我一个人走在田间小路上,一脚高一脚低的,心里嗵嗵直跳,任何一个晃动的影子都会让我毛骨悚然。远远地看见那一星灯火,我的心突然踏实起来,心跳得不再那么狂烈,呼吸也顺畅多了。我的心情一刹那明快起来,哼着小曲,连蹦带跳直奔那灯火而去。
寒冷的冬夜,当我钻进被窝,奶奶便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双脚抱进怀里。多年以后,当我的小女儿把她石头一样的脚伸进我怀里时,我总被冰得打颤。我就惊讶,为什么奶奶抱我脚的时候竟从不犹豫,从不打颤呢?而我的脚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一天天长大了。
爸妈上班,我们上学,家里只有奶奶一人。她魏颤着一双三寸金莲,挑水,劈柴,挖地,放牛,做饭···她总也闲不住,房前屋后的空地都让她栽上了竹子、木槿、香椿、月季,点上豆角、南瓜,种上韭菜、花生,像一个美丽的大花园。身在其中,如临仙境。她总是边边干活边唱小曲。直到后来我也学着劳动,我才发现劳动其实真的很辛苦。奶奶却说劳动是一种享受,使她身体健康。
春天总是青黄不接,没有菜吃,奶奶就带我们去采车前叶、马笕菜、石蹦籽,做成酸菜。粗茶淡饭,却餐餐溢香。
有一天放学回家,饭还没有做好,我就埋怨:“每日里就两顿饭都做不好。”等我长大了,天天做饭,尝尽个中滋味,我心里方迷惑,奶奶一辈子为家人做饭,为什么从未抱怨过?
还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不见了奶奶,也没做饭。到处去找,发现她躺在一个山坳里,头上流着血。原来她小脚赶不上,怕牛吃了庄稼,便用绳子牵着牛。那一天牛撒欢,她拉不住,被拽倒了,头撞在石头上。那时她已七十三岁了。尽管家人劝她,她也不肯停歇。她总说:“牛是我的伴,我在野外心里畅快。”
奶奶终于病倒了,在她八十岁的时候病倒了。那个从不吃药的人永远倒下了,那个总是在唱歌的生命沉默了,那个一直运动着的身影安静了。脸瘦得像骷髅,枯黄得像秋天飘落的树叶,腿细得还没有我的胳膊粗。之后,她只能枯坐在一个原点,躺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眼神已无法感受窗外灿烂的阳光。
在我大三的时候,这个快乐的温和的美丽的生命永远熄灭了。奶奶,这个快乐而美丽的躯体,躺在冰冷的床上。夜深了,一些亲戚们在耳房里打牌,欢笑的声浪不时传来。我静静地坐在奶奶的身旁,凝视着她的美丽、高贵而又安详的面容,觉得她只是睡熟了而已。
我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很想把她的脚抱在怀里。
如今,每一次涨工资,母亲总会哽咽不成声,很久吃不下东西,恨自己当年没能照顾好奶奶,我劝着母亲,心里和她一样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