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性——姊篇)
这事得从一九四零年的时候说起。
松北县曹家屯儿有个叫曹学林的锔匠,他游走江湖干了十多年锔锅锔缸补碗补壶补弹瓶的手艺活儿,方圆几百里走了个遍。
一天,曹锔匠从外地回家,抄近道儿就走上了通过三角荒的小路。
这个三角荒从大清国派员开荒斩草到此时,一直是无人管辖的三角地带。
这里长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老榆树,老榆树下分布着高高低低长满了树毛子和蒿草的坟茔,有的坟都塌了,不小心还会碰到隐在草丛里的骷髅和糟烂了的棺木。时常还会有狼、狐狸等野兽在这里出没。
坐落在南面、离三角荒二里地的白家屯大人小孩,都能讲出几个有关三角荒鬼怪灵异的传说 。所以,这里虽然有路,却都是那些不信邪的好汉爷们或三五成群的人才敢走。
曹锔匠奔家心切。他身板儿壮,见多识广,胆量大,就走上了这条小路。
大白天的,倒也没碰到什么啰索。
快走出三角荒时,在路边的草窠里发现两只毛茸茸的小狗崽儿,他本不想搭理它们,可又情不自禁地放下工具挑子,哈腰把他们抱了起来。
他仔细打量这两个小东西才看清楚,这哪是狗仔儿啊——嘴尖脸长尾巴细,分明是狼崽 !
曹锔匠正要把它们扔掉,猛然想起有位郎中曾经告诉他,你老婆的虚劳之病,吃狼肉能治好。
真巧了,曹锔匠摘下帽子把两个狼崽儿放进去,担起挑子,拎着帽子,加快脚步往家走去。
走出三角荒,绕过白家屯儿,往东再走八九里地,就到曹锔匠的家曹家屯儿了。
回到家,曹锔匠就把两个狼崽儿弄死,扒了皮,收拾干净,按照郎中的说法煮上了……
这下可坏菜了。
当天晚上,曹锔匠家房前屋后就有不小的响动,时不时还有像狗闻到什么味道时的哼叽声和低沉的叫声。曹锔匠两口子和5岁的儿子都没敢睡觉,他们感觉这是狼来了,好像有两只……
第二天夜里,这两只狼又来这里闹腾了一阵子。
第三天,曹锔匠请了两个亲属的壮小伙子,带着猎枪和棍棒一起守候,他们决计把两只狼打死。
夜深了,月光下,两只狼果然又出现了。
曹锔匠躲在门后,待到看清楚了狼的嘴脸,举起猎枪就搂了火,一枪筒子的铅弹子就射了出去,枪旧了, 威力不大,但他真真儿看见一只狼的眼睛被打出了血,嚎叫着与另一只狼跑了。
为防狼再来,第四天晚上 ,曹锔匠换了一只猎枪,又做了准备。
这一夜,听 到房后有一些不大的动静,等人出去的时候就什么声响也没有了 。
天亮了,曹锔匠房前屋后走了一遭,才发现在后园子里的樱桃树底下有一个坑。
原来那坑里埋着两个狼崽儿的皮毛,坑被趴开了,小狼的皮没了,无疑是被两只狼叼走了。
见此情景,曹锔匠猛地蹲了下去,两只手握成拳头,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头……
打这以后,曹锔匠很多年再也没有走过三角荒这条小
说也快,一年一年,十多年过去了。
白家屯西北那块荒地,己由原来的大三角荒变成了小三角荒。新中国建立后,附近的农民把三角荒很多地块都拓成了庄稼地,剩下的一小块荒地仍然叫三角荒,三角荒中的那条小路仍然是南北屯之间的近道。
这是西瓜刚刚罢园的时节,傍晚,白家屯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睡下了。
忽然,从屯西北方向传来了喇叭声(东北人管唢呐叫喇叭),这喇叭声,先是很急促,过了不一会儿就不成曲调了,时而尖哨,像人在喊,时而沉闷,像人在哭……
许多男人都从自家走出来,聚在一起议论,都说这喇叭声肯定不是从北面的几个屯子传出来的,很清晰地听出是从三角荒附近传来的。
可三角荒那里没有人家啊,大晚上的怎么会有人在那吹喇叭呢?
以前传说,有人看见过晚上三角荒有一团团火球跳跃,说是狐仙在那里炼丹作法。还传说,晚上三角荒有过捶棒槌的声音,说是冤魂女鬼在做祟。可这吹喇叭是怎么回事儿呢?
人们开始有些发怵了 ,后街的姑娘媳妇儿们都跑到前街邻居家,围在炕上,侧耳静听这怪异的喇叭声。
喇叭声响了一夜,天亮了,还在响。
太阳冒红时,村长叫上几个强壮村民,带着应手的家伙,径直往三角荒奔去。
快到地方的时候,听出喇叭声是从三角荒东的一个窝棚里传出来的。
这个窝棚是白家屯跑腿子老季头盖的。
老季头孤身一人,喜欢昼伏夜出,他擅长于夜间用粘网捕鸟,又长于种瓜,在三角荒东种了一片西瓜。盖个窝棚,既为捕鸟儿歇身,又为看瓜做瓜窝棚。
可昨晚上老季头住在村里啊,再说他也不会吹喇叭呀!
村长他们几个人猜测着叨咕着就来到了窝棚前。
敲门,门不开,喇叭照吹。
村长硬是把门踢开了。
眼前的景象把人们惊住了。
只见吹喇叭的人两只眼珠已经冒了出来,流着血,把前大襟都染红了。
村长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曹家屯的曹大喇叭!
村长上前硬是把喇叭从他的嘴里拔出,大声问:“曹师傅,你这是怎么啦?”
曹大喇叭全身颤抖着,干卡巴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长立即叫人把窝棚门拆下来做担架,把曹大喇叭抬回曹家屯……
原来,这个曹大喇叭就是十几年前的曹锔匠曹学林。
新中国成立后,农民的生活渐渐好起来,锔锅锔缸的活计不多了,曹学林就学起吹喇叭来。他人聪明,很快就学通了,农村红白喜事儿他都应付裕如,红事儿白事儿该定什么调儿吹什么曲儿,他都在行,什么抬轿子曲儿,迎亲曲儿入洞房曲儿,什么《马寡妇哭坟》,《孟姜女哭长城》,他全能吹响亮,连《阴魂阵》全曲儿他都能吹出来,于是人们对他的称呼便由曹锔匠改为曹大喇叭。
十多年过去了,三角荒拣狼崽儿引来的祸早已淡忘了。
这天,曹大喇叭给雇主的事儿办完,回家动身前喝了酒,就鬼使神差地又走上了三角荒这条小路。
走到老季头窝棚这儿,他觉着有些累,还有些昏沉,就进了窝棚。
一袋烟还没抽完,就听到悉悉率率的声响,他推开窝棚门:我的妈,只看见一只狼坐在门外,好像还是瞎了一只眼睛的狼。曹大喇叭来不及多想,急忙把门关上,把门插别上。
还没稳住身子,就看见小窗口趴上两只爪子,悬即,那狼的长嘴巴也伸了进来,曹大喇叭真真切切看到那是只瞎了一只眼睛的狼。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十多年前他放的那一枪。
那狼没有马上破窗而进,只是凶凶地闷闷地叫着,同时窝棚门也有被冲撞的声音,撞得忽搧忽搧的。不用细想,这是两只狼!
曹大喇叭猛地抄起喇叭,不顾一切地用尽浑身力气地吹了起来。
听见突然响起的喇叭声,窗口的狼缩出去了,门外的那只也不冲撞了。但这是两只老狼,他们没有立即离去,还在一声一声地长嚎着。
曹大喇叭片刻也不敢停歇,他指望这喇叭声能吓退这两个宿敌,也期望白家屯儿里的人们能来救他。
曹大喇叭的喇叭响了一夜,天亮了,他已经不知道停下来了……
还算庆幸,经过县城大医院的救治,曹大喇叭总算保住了性命,冒出的眼珠子经手术也还原回去了,但是一只眼睛彻底瞎了,另一只也只能看见光亮而不辨虚实了。
不久,他老伴儿先他而逝。
曹大喇叭的精神垮了,见人就唠叨:“我这是遭报应了,报应啊!”
三年后,又是西瓜罢园的时节,曹大喇叭倒下了。临终前他对儿子说:“记住啊,千万不能干伤天害理、杀生害命的事啊!……都是有血有肉,有儿有女的呀!……”
2020年6月2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