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河至今还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肯定欠一个人的一个情,起码欠一声廉价的“谢谢”。
他至今也才认识到那时候的自己,一个不满20岁的自己,硬充着“清菏浴水,出污不染”的高雅,以至于在那种美好的情感降临时,没有恰如其时地把生命的律动搏发出来,更没有创造出“飞蛾扑火”般的壮观来。
爱情没有推理,没有判断,只有吸引和冲动。而那时乡下人传统观念中的理性和逻辑却打败了爱情。柳春河说,他自己就是那个被打败的牺牲品。
可至今那条水粉色的纱巾儿,还时常飘逸在柳春河的脑际,一旦那水粉色出现时,他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年,柳春河刚满18岁,在乡里的中学读书。
学校在十几里以外的葫芦泡岸上种了一片麦子。此时正是熟黄时节,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去抢收。
为了抢时间,避烈日,防下雨,学校要求不分年级,先到就先动镰。小麦是条播的,地头地尾大约有400多米。男生把6条,女生把4条,到了地头儿哈腰就一直往前割。
柳春河在割到大约有250米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人在接他。
挨着他的高金铎同学说,那是个女生,好像是他们班里的云鹤。
高金铎是柳春河下一年级的同学,一个村的,二人无话不说。
柳春河说:“你净瞎扯,她怎么会来接我!是不是接你接错别了?”
高金铎说:“她接的就是你。你们总在一起活动,说不定她对你有意思。”
“去你的,不许这么说!”柳春河使劲儿推了高金铎一把,差点把高金铎推个趔趄。
说着,二人伸直腰再往南看,刚才猫腰割麦子的女生不见了,从远处估摸,那个女生帮柳春河割了至少有30米远。
柳春河煞下腰,加快了速度,先于高金铎割到透亮。
柳春河刚伸一伸腰,就发现前边己经被那个女同学割完的左撇的麦茬儿上 ,有一条水粉色的纱巾儿堆在那里,他立即把纱巾团巴团巴揣到裤兜里,他害怕平白无故有人说闲话,传到老师那里,肯定影响他入团,说不定在升高中的档案里也会有记载。
柳春河又使劲儿把已经揣在兜里的纱巾儿往下塞了塞,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头来接高金铎。
平时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哪个女同学戴纱巾儿,现在下乡在野外干农活,戴纱巾就有了理由。
那时候,又薄又透又软又鲜艳的纱巾是女孩子们的最爱,带上它,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原野上盛开着的朵朵鲜花,使姑娘们显得更清纯秀美,也更活泼可爱。
可这条水粉色纱巾是谁的呢?真的是云鹤的吗?如果是,是有意丢下的?还是忙中遗失的?
柳春河虽然不与云鹤在同一年级同一个班,但他还是了解她的。学校组织的各种文体活动,他们经常接触,同台演出,同台朗诵,共同体育训练。
他觉得她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女同学。平日里少言寡语,沉稳端庄。从哪个方面分析,她都不会轻意做出“丢物传情”的事情来。
即便割麦子是她接的,也许是出于友谊。若是出于友谊,不是更可贵吗?怎么能亵渎它呢!
柳春河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自己不能陷入这种容易被人视为“下作”的思绪之中去。
割完麦子回校的时候,他跑在最前面,把那条展开的水粉色纱巾系在一棵小树上,他相信丢纱巾的女生一定会看到它,有事儿也好,没事儿也罢,这就是一个平常的玩儿,谁也别认真……
割完麦子就放假了,再开学,就是初三了,升高中的压力很大。那时候农村中学一百个初中生能升入高中的也就八九人。
起早贪黑地钻到书本里,水粉色纱巾儿的色彩冲击就淡化了。
一晃就要到毕业的时候了。
有一天,柳春河突然觉得,对水粉色纱巾这个谜应该有个了断,有个明晰的破解了,这也是对自己生命节点的一个交待。
其实,他开始希望那条水粉色纱巾真的是传情之物了。就算是云鹤喜欢自己,也是挺好的。她有才有貌,身上有种吸引男孩子的气息,发育的又那么楚楚动人……柳春河有些不好意思了,感到自己真的有些不正经。
柳春河又想,如果云鹤丢沙巾真的是“那种意思”的表露,总还得有个产生“那种意思”的过程吧!
于是, 柳春河开始挖空心思地寻找以往与云鹤交往中的蛛丝马迹。
对了,在全县中学生运动会上,柳春河坐在云鹤的前面。一次云鹤轻轻地拍了一下柳春河的背,小声说:“ 柳春河,你把背挺直了坐着,还没老呢,就驼了。”
还有一次,柳春河看见她在学校中廊获奖作文的展栏前站了许久,她在翻看柳春河的获奖作文,还不时地用笔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如果这也算“那种意思”的证据,是否有些牵强。
如果丢纱巾的人不是云鹤,还会是别人吗?
班级有个叫江姐的女生,因为她姓江又很“政治”,同学们就都叫她江姐。一次她破天荒地有了表情,兴奋地对柳春河说:“ 学校正在培养你入团,说你很有前途,所以重点培养你,真替你高兴!”
班级里还有个长辫子女生,问过柳春河:“你毕业了是考中专还是考高中?有时间帮我也参谋参谋。”
另一个爸爸是公社什么站站长的小个胖女生,她很单纯,总像个孩子,有一次晚上看露天电影,还有意无意的牵了柳春河的小手指。
……
嗨,别再想了,她们都不可能是丢纱巾的人 ,柳春河也不希望她们是!
柳春河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下决心狠狠地控制自己,不再想,不再想,再想不是人!
真正地彻底地使柳春河放下这份纠结的是那日去教导处的发现。
那日教导处一个老师都不在。他发现教导主任办公桌上有一封开了口的信,信封上写着大大的“云鹤”两个字。很显然,这封信的信封是老师后找来用的,云鹤两个字也是老师后写上去的。柳春河鬼使神差地把信抽出来,急切地看了几行,又看了看落款,就急忙把信装好放回原处,心慌意乱地出了教导处。
原来这是一封叫XXX的毕业班同学给云鹤的求爱信,信的开头儿就有点肉麻。
柳春河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来。心想,这个云鹤已经招蜂引蝶了,连XXX之流也吸引上来了,看来云鹤已经不那么纯洁了,不是自己心中圣洁的女神了……
这一下午,柳春河都在一种恍惚之中。
经过几天辗转折腾,柳春河终于解脱了,他把马克思的一段儿语录记在自己日记本的扉页上:“一个年轻人,如果在恋爱问题上搞得神魂颠倒,那他(她)再聪明,也注定是没有出息的。”他还像模像样的写了两句诗:
君莫恼,君莫恼,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日瑶宫折桂时,怎一个轻慢得了。
紧接着就是备考,中考,9月初他接到了省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念了不到一年的高中,特殊的那个年代来了。在学校停课闹革命的两年后,他参了军,然后提了干,然后转业又进了省城大机关。
柳春河的妻子也是他同学, 现在是大学老师,她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夫妻和睦,家庭幸福。
这天,在清理家中多余的衣物、书籍、用品中,柳春河意外发现在各种帘儿、垫儿、围巾中竟然有一条纱巾,是一条水粉色的纱巾!
柳春河不淡定了,拿起来凝神注目地盯着这条纱巾。
妻子说,这条纱巾可不能“精简”。
柳春河顺势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一位最要好的同学送的!”
“谁呀?我认识不?”柳春河问。
“ 都这么些年了,你可能忘了,她是我初中的同学,不是你们那届的,她叫云鹤。”妻子接着又说:“唉?你们同台演出过呀,你想想!”
尽管柳春河的头越来越嗡嗡地叫着,他还是没有忘掉问下一句:
“她现在还在老家吗?”
“ 嗨,红颜薄命啊!” 妻子说,“他们夫妻本来挺恩爱的,但是总有人给她丈夫写匿明信,埋汰云鹤。开始她丈夫不信,可久而久之就闹心了,后来两口子就离了。”
说到这里,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圈泛红,继续说:“我告诉你,云鹤可是个好人,她太善良了,太单纯了,太致得人怜悯了,但是她亏就亏在没有给自己披上铠甲,因此,她又总容易受伤害,她受过的伤害太多了。如果她是一个带刺儿的蔷薇,那她就既美丽又安全,因而也就最幸福。……后来,云鹤一气之下就出走了,一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云鹤在什么地方,有人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柳春河喘气都有些困难了,转过身说:“我去喝口水。” 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柳春河心底早已泛上来一股情绪,那就是悔恨,恨自己当时年轻,有虚荣心,恨自己懦弱,甚至是愚昧无知。
柳春河想,如果当初他大胆地向云鹤表示一下,哪怕是表示友谊,说一声谢谢,也不会对她伤害这么大。
他肯定,这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云鹤的心灵遭遇肯定与自己有关,那条水粉色的纱巾儿就是佐证。
现在,上哪里能找到这个被误解的、被伤害的生命呢?夲该在她最需要抚慰的时候,我们没能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双热热的手,来焐热她的冰冷,可是,她连我们一句温暖的话都沒听到啊!
云鹤啊,云鹤,你孤寂的灵魂在哪里呀!让我一百次,一千次对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啊!
柳春河闭上了眼睛,那条水粉色的纱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艳,它被一丝丝柔软的风吹起,自由地在他的脑海中飘逸,飘逸……
202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