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贵州某劳教所一位叫蒋X的青年,给我来过一封信,他说看了我的文章后,很受教育:“如果早两年看到你的文章,我或许不会走到打架斗殴、提刀杀人的地步。”他说,我的文章促使他从内心悔过,并建议我汇集成书,“让更多的青年从中受到启迪,在人生的道路上少走一些弯路。”信后还附诗一首:“大千世界一墙间,方知人生如泰山,认真学法改造好,明月指日照我还。”
读了这封信,我着实感叹了一阵子,他的那句“明月指日照我还”的诗句,使我联想到他在劳动了一天后,回到号里,望着从铁窗射进的月光,悔恨自己的罪过,憧憬新的彼岸,盼望着与亲人团聚的情景,很是感人的。我把以往发表的有关文章全都找出来寄给了他,指望对他成为一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有些帮助。
社会对罪犯实行依法惩治,是非常必要的,这是遏制犯罪、保证社会安定的必要手段。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实行强制的改造,正是为了社会太平和人民安生,也是为了改造人犯,促其新生。这期中,使用道德武器,是法治前提下最终使用的主要改造方式。因为,犯罪根源在思想上。只有通过有针对性的思想改造和道德染化,才能促使罪犯认识犯罪的丑恶本质,消灭犯罪的思想根源,树立新的道德观念,培养从善自新的能力。
当时 蒋X给我来信,我很受感动。这表明他内心中有向新的道德彼岸迈进的愿望。相信他一定会在刑满释放后,走出一条新的人生道路。
那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佛语,应是所有接受改造者或正在犯罪以及可能犯罪者的“警震”。
■罪过乃过去,自新是新生
从某种意义上说,犯罪是欲望的执迷。这种执迷,离开了人性的指导,离开了社会道德的规范,使人的物欲、食欲、性欲、情欲等原始生命的冲动,无限制的膨胀,从而弱化了高层次的求知欲、求美欲、求德欲和创造欲,把人性不自觉地等同于“兽性”。
有一个传说,讲地狱里有一个人将要转世,他向阎王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做宰相的儿子,状元的父亲;我要有万亩良田,我要美妻艳妾,我要满屋金银,满箱珠宝……我要做公卿,活到一百岁。”并表示,若不答应,就不回到尘世去。阎王说:“世间有此等人可做,我自己也去投生了,还能轮到你!”这个故事告诉人们,客观世界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所有欲望,于是才有了社会道德和法律的规范,才有了人类精神选择。也就是说只有在高级欲望指导下去满足生命需求,才能使人的行为具有合理性,才能形成创造客观世界和自我更新的统一。
自我更新包含着认识能力趋于提高,思想精神趋于深刻,人格道德趋于高尚。这是生命形态向生存形态的转化,是欲望生命向理性生命的转化。列夫·托尔斯泰认为,人的生命有两重性,一重为动物性,另一重为精神性。他说:“人类的真正生活表现于理性与兽性的关系之间,把肉体兽性的享受抛去,才有理性出来。因为兽性的享受抛弃时,就是理性觉醒的开始。”
人有七情六欲,但它们并不是人的全部标志。这些情欲在社会生活中必然会受社会各种关系的制约,而成为社会性的情欲方式。因此,犯罪者要想改造自己的思想和道德,必须用社会道德伦理的准则来衡量自己的行为,来比照和矫正自己的心理。
上海青年金城,曾被判刑七年,他在獄中痛苦地思索了一个个不眠之夜,认识到自己缺少更为高层的人生追求的危害,决心同入狱前的自己决裂,利用高墙内的特殊环境洗刷灵魂,以全新的自我迎接新生活。出狱后自学了华东师范大学规定的学习科目,成为有文化修养,有真才实学的大学生,又得到了真正的爱情和社会各方面对他的理解和信任。金城说:“七年的服刑改造,对我来说,虽然是一段洗刷不掉的耻辱,但我也从中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我尽管失去了从二十三岁到三十岁这段时光,但却可以赢得三十岁以后可以有所作为的年华。”
据有关人士介绍,罪犯进入监狱,走进劳改所,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认识到“自新”的意义。他们把判刑只看作是惩罚,是划入“人”的另册,因而失去了重新做人的信心,成为消极被动的服刑犯。而一旦能认识“重新做人”的意义,他们便会生发出难以形容的精神力量,痛苦而又情愿地自我否定,燃起希望的火焰,从而从灵魂上获得新生。
有一个曾当过兵、入了党、转业后因贪污罪被判死缓的罪犯刘立新,被押送长春监狱改造。他在监狱里,百感交集。生命的美好历程,被金钱断送了。他觉得对不起自己贤惠的妻子和五个未成人的孩子。在监牢里度过他的终生,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复苏的良知,使他找到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重生”方式:他坚持为孩子们记日记(犯人每月只准写一封家信),然后在会见家属时捎给他们。在家信和日记中,刘立新以一个父亲的忏悔,谈生活的法则与教训,鼓励孩子们相信党,相信社会。他觉得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孩子们能成为优秀的人才,不也是父母的新生吗?
当五个孩子看着父亲写下的“与儿书”时,常常热泪涟涟,更加刻苦地学习。
高考前夕,大儿子刘军来信,决定放弃高考,理由是他的档案中有在押犯父亲的记载,又考虑家庭生活困难,母亲身心交瘁,他要就业济家。
在管教所的特殊允许下,刘立新给三个孩子和刘军的老师及有关方面写了七封信。
在高考的前两天,儿子来看父亲:“爸爸我已决定去考。” 两个月后,高考发榜了,刘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东北师范大学。
第二年,次子刘莹过关夺隘,迈进了沈阳外语学院。
又过了四年,女儿刘玫也跨入沈阳外语学院。
1986年岁末,一个瑞雪飘飘的早晨,当刘立新把自己又一次获得减刑的喜讯写成家信时,管教干部也交给了他一封家信。妻子信中说:“立新,在1986年最后的一个月里,咱们的军儿、莹儿,同时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玫儿被学校评为优秀共青团员。”
刘立新又一次流泪了,他看到了自己生命延续的辉煌。
■监牢只监身,心境由心造
社会使用物质的监牢遏制犯罪,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但也是必要的手段。它把由罪恶灵魂支配的躯体监禁起来,又要使这个躯体换上一个灵魂,这就是“监狱”的本质。
物质监狱只能监身,却没有完全为精神设置牢笼。人的精神是监禁不住的。若接受改造,自已就会在监牢里创造一个新的精神空间;不接受改造,其精神的毒蛇只是随躯体暂时蜷缩,而生发更多的毒液,潜行于更危险的路途。由此可以说,有重新做人欲望的囚犯,不应该过分痛感于煎熬的凄凉,不要失去走向彼岸的决心和希望。法国启蒙作家伏尔泰说:“人类最可宝贵的财富是希望,希望减轻了我们的苦恼,为我们……描绘出来日乐趣的远景。”
日本电视剧《血疑》结尾处,大岛茂望着生命垂危的幸子乘船破浪远行,感慨道:“希望,是啊,人只要有了希望,无论将来他置于怎样悲惨恶劣的环境里,也能顽强的生存下去。”
罗曼·罗兰说得更好:“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
监狱是一个以强制手段改造人的炼炉。别林斯基说过,“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 ,有人干脆说“监狱是最好的大学”,甚至有人说“一个没有蹲过监狱的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当然,这不是说要做一个完整的人,就必须蹲监狱。它是说监狱这个特殊的环境对改造人的作用是深刻的。
法国著名作家让·热内,在襁褓之中被父母抛弃,十五岁时,他因偷了一件小东西而被作为盗窃犯送进儿童教养院。他发誓从此终身行 窃,向社会报复。二战前,他蹲遍了欧洲的少儿教养院和拘留所。后来,在无数好心人的教育和帮助下,他认识了自己的过去,决心在自己的灵魂里创一造新生活。1945年,三十五岁的让·热内,决心把自己新的生活图景献给社会——开始发表小说和剧本。他曾在一次电视采访中说:我勤奋写作是为着“永远走出监狱”。这个曾是盗贼的监狱常客,获得了1983年度法国文学大奖。
有趣的是,监狱造就的精神“大款”很多,并且有不少成了著名的作家。苏联的《表》的作者、印度的《流浪者》的作者、《尼赫鲁》的作者、《犯罪心理学》的作者……这足以说明,监狱是灵魂改造的特殊学校,是精神财富的特殊产床。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谋杀罪被判死刑的威尔伯特·里特被投进美国路易斯安那监狱,头几年,他想到过自杀。后来,他读了有关拿破仑、林肯、华盛顿等人的书,知道了伟人们在人之初也过得很糟,但他们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这个世界作出了贡献。他们的故事使里特明白了,无论环境怎样恶劣,自身还是起主要作用的,他有了重新做人的热望。
他除了从书中吸取营养,又开始了写作。他以切身的体会写了《罪犯》,并写了两部总共三十五万字的小说。纽约一位有名的编辑为他写了详尽的评语。1972年,最高法院决定暂缓执行死刑,改判里特为终身监禁。1975年他又出任监狱内部杂志《安哥拉人》的编辑。他主办这个刊物,办得非常出色,在揭发狱内丑闻、协助挽救罪犯、研究罪犯的心理等方面,都起到了令人惊叹的作用。《安哥拉人》成为获得国家大奖提名的第一本监狱杂志。
三十二年的牢狱生涯,使里特由一名死囚变成了著名的作家、编辑和记者,被称为“全美改造最好的犯人”。他说,“我要重新生活,证明我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坏”,“我必须用成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犯过罪,但我永远不会再犯了。”
有位名人曾说过:“越是痛苦的生活越会使人深刻,使人清醒。” 无怪乎《圣经》告诫人,人生下来就要准备受苦,因为人类一开始就偷吃了禁果,要用受苦来赎罪。甚至连列夫·托尔斯泰也认为:“人从童年的第一天开始,整个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通过苦难而意识罪过,在于使自己摆脱迷误……” 这些对痛苦价值的认识,是应该肯定的。
“高墙内”的痛苦是对罪过的惩罚,是刺激理性意识生发或复苏的唯一重要方式。其实,无论在哪里,如果人们真的都有“身在炼狱”的意识,都在对自己不断的“慎独”,社会的丑恶不知要减少多少倍。
愿那些身入监牢的人,真正能体察痛苦的价值,不仅要知道法律制裁之苦,失去自由之苦,也要认识道德沦丧之苦,使更新了的心境,趋于洁净、广阔,充满光明。
■做小是肖小,慎德便生德
一个蹲过监狱或者有过肖小行径的人,只要还有一点良知,往往容易灰心、消沉、甚至绝望,因为他们还有羞耻心。他们痛悔不光彩的过去、不光彩的名声,总以为自己被贴上了劣等人的标签。
其实社会接纳一个人,不完全强调过去。有时候,倒是人们自己的角色意识形成了心理上的危机。正所谓,“除路上障碍易,除心中障碍 难”。说到底,人前进的最大敌人就是自己。过去你做了不光彩的事儿,犯了法,获了罪,是因为你“心中有贼”;而今你畏惧前程、自卑自弃,是因为“心中有障”。
实际上,一个犯罪之人,或一个有过之人,如果真的有了悔改之心和羞耻之心,倒是一件好事。能有这种危机感,肯定是内心深处泛起了 “自新”的信息。对自己的丑行和罪过若无其事,那才是可憎的顽固或者“老成”。认识了自己的丑,有了做人之“难色”,就是美的力量的萌发和善的灵魂的复苏。
《菜根谭》上说:“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 意思是说,一个人做了坏事而怕人知道,可见这种人还有羞耻之心,也就是在恶性中还保留着一点改过向善的良知。
有了羞耻之心,就有希望发现美。因为美丑是相比较而存在的。知道了丑,美就容易发现了,罪过之人的“自新”就有了最根本的前提。
我国晋代有一个“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尽人皆知。周处从小就失去母亲,还在幼年时,就有过人的力气。但他逞强喜斗,为所欲为,干了许多令乡亲憎恨的事儿,把他与山中的恶虎、水中的恶龙并提为“三害”。周处长大以后,发现了人们都很讨厌他,开始苦恼起来。后来有人告诉他:“你和虎龙是人们的心病”时,他愕然了。在痛苦的自省之后,决心去掉乡亲们的“心病”。于是他上山射死了虎,入水杀死了龙。当他经过三天三夜奋战之后回乡的时候,发现乡亲们正在庆贺,而且还争相传说:“周处庆幸也死了”。他的痛苦达到了极点,便去苏州找一位有名望的学者陆云,他把自己难以解脱的困惑告诉陆,说: “我已经有了坏名声,现在想改,恐怕也难抹去人们的印象了。” 陆云说:“ 古人贵重的是:如果你早上明白了真理,懂得了为人之道,哪怕当晚就死去也是好的。你还是有前途的。一个人只怕自己不立志……” 周处听了一番教诲,下决心痛改前非,慎德向善,发奋读书,渐渐地心领道义,仰慕英烈,克己自律,讲究忠信,还写出了《默记》、《风土记》和《吴书》等著作,州府都争着征聘他为官。
我国古代很重视有罪过之人“改过”,同样把它作为道德修养的范畴,并劝告人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乃是完人”。
今天社会环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松,重获新生和重立美德的客观条件很充分。只要敢于从灵魂的沼泽中奋力自拔,在心理的荒野上乐于纳新,对人生的倾斜给予匡正,你就会由命运的弃儿变为命运的宠儿。
1973年,十五岁的广州青年崔耀祥,加入了一个团队,后来就成为他们的头目。一次他因盗窃被送进了劳教农场,四年的劳教生活使他幡然悔悟,决心做一个有知识、有道德、于社会有益的人。获释后,他办了一个个体营业执照,生产双头螺丝,销路极好。第一年,获纯利3万元。又生产大建筑所需的台钟、锅炉阀门、自来水龙头等,很快就达到月收入3000元左右。他个人致富后,不忘支援其他个体户,还兼任所在街道个体五金行业小组组长,逢年过节还出钱慰问孤寡老人,帮助其他落后青年,后来被选为广州个体青年联谊会理事。
目前,像崔耀祥这样的刑满释放人员,成为有道德、有理想、自食其力、助人为乐者不计其数,充分证明了道德“新生”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绝 顶,只要驱除隐藏在内心的邪恶,就能踏上进德修修的光明坦途,加入到“正人君子”的行列。
■法治当严法,新岸展新途
能够使犯过罪的人看到彼岸的光明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系统工程,它包括量刑、收监、改造、释放后安排等全过程,也包括家庭、社会、司法等全方位的工作。
人犯了罪,本应负法律责任,这是毫无疑义的。但也要客观分析。
比如社会环境不好,使人犯罪,社会有一定的责任。有一个青年在讲犯罪原因时就说:我之所以偷窃,是我看到当权的大把大把“合法”地捞钱,有“靠山”的大摇大摆的作恶,我进了小号,他们照样花天酒地……
家庭环境不好,使青少年出走或犯罪,家长有一定责任。有一个少年犯讲:父亲酗酒成性,妈妈离家另嫁,我已经失去了亲人的温暖,在 “哥们”那里反而比家里好。
一个释放人员,安置不得当,又重新犯罪。他说:没有人接纳我,我是个永远贴上标签、打上烙印的囚徒,我是向社会报复。
一个青年犯罪,不服管教,产生绝望心理。他说:我同XXX犯的同样罪,可他有人,爸爸是大官,判我不判他,王法不公,谈什么改 造?
尽管这样的事是个别现象,但是它毕竟为改造人犯设置了障碍。因此,我们在劝导人犯从思想深处认罪服罪,接受改造的同时,不能不把建设良好的法治环境和创造人犯新生的社会环境工作,高度重视起来。有公义才有公理,有公理才能说服人,才能使人充满希望。只有太阳能照耀所有站在它下面的人,人们才能投奔它。
当然,我们现在的社会环境是不断良化的,法制越来越健全,社会风气越来越好转,岸边的天地总体上、本质上是充满阳光的。那些把主观犯罪归于客观原因的人(尽管是少数),是愚昧的,偏执的。诺大的社会空间,良好的生存、发展环境,我们为何不去利用呢?
《菜根谭》有几句话说得非常好:“ 晴空朗月,哪处不可以自由自在的翱翔呢?为什么要学飞蛾,偏偏扑向夜间的灯火处,自取灭亡?清泉绿果,什么东西不可以充饥解渴呢?为什么要学鸱鸮偏偏喜欢吃腐烂的死鼠?”我们万万不可“为飞蛾鸱鸮者”。
苦海茫茫罪孽深,
回头是岸亦通天。
想想那些与“罪我”决裂,而成为“新我”的名人们,谁也没有半条理由沉沦下去。
要相信土壤,相信阳光,只要是一粒种子,隔年播下,也照样生发韶华。
要相信母亲,相信同类,只要复苏了人性,爱与爱总是会相通的,通向天堂的列车随时都接纳每一个“新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