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珍说
1.香
李唯珍躺在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一医院三号楼,第二十三层直走,右手边倒数第三间的双人病房,扭开门把手直走,最里面那张靠窗的病床上。
我要去看李唯珍。
李唯珍为什么住在医院?因为她摔坏了她的股骨头。
我读高中的时候做过一篇文言文阅读理解,上面说: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前狼假寐,盖以诱敌。所以我知道,“股”是大腿的意思。
股骨头位于大腿骨的上端,是光滑的球形,是连接躯干和下肢的重要枢纽。
李唯珍把她的枢纽摔断了。她得躺在医院里,把她的枢纽给修好。
下午四点二十七分,我站在李唯珍的病床前,捧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正在假寐。
有人喊我的名字,她很快睁开了眼睛。
李唯珍的眼睛很像大象,我像一阵风。
她用他们看着我的时候,眼皮上下的波纹就更皱。
她在笑,她总是笑着看向我。
她笑着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面总是有着慈爱的光,亮晶晶的。
总也不变。
我盯着她的眼仁看,里面有琥珀色的瞳仁,总有人夸我的瞳仁十分美丽,其实是李唯珍功劳。李唯珍给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又给了我。
所以我得谢谢李唯珍。
李唯珍有点儿老了,她琥珀色的瞳仁与其余的纯白相互侵染,像慢慢扩散的水墨。双眸中的两汪泉水有点浑浊了,不再澄澈,可里面还是亮晶晶的。
这点总也不变。
非洲的大象很爱吹风,这能帮他们散热降温,驱赶蚊虫。然后我的手就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额头,像风吹拂大象的皮表。
风吹走了大象的烦恼,我能不能带走她的部分苦痛?
她的皮肤表面都是深深的皱纹,像龟裂的地表。她额角的白色碎发,软软的;划过我的手心,痒痒的。
我俯下身,把花捧到她跟前,问她:“好闻么?”
唯珍说:“香,真香。”
李唯珍是爱花的,她爱许许多多的花。
李唯珍的小院子里有许多花,那一方天地里尽是春色。
里面有小月季、大芍药、美人蕉、三角梅……还有很多,我根本记不住。她托人带花种或花苗给她,无论什么品种,只要种在院子里,都能活。
里面的许多花,是我后面出去旅游碰到的。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这些习性不同、品种不一的、来自五湖四海的花儿养的那样五光十色的。
我也爱花,但我只爱一种花。
我读初中的时候,不需要值日。教我的班主任拿着从全班同学手里收缴上来的班费,买了整整三个窗台的花儿。
春色从外面的世界跳上窗台,肆意疯长。
“朝廷”封我为“养花使”,我的职责就是“养花”。
初中毕业的时候,那满满当当三个窗台的花儿只剩下一盆了。只有一盆仙人掌还顽强的活着,甚至开出了白色的花。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仙人掌也是能开花的,虽然只开放了一个下午便匆匆凋谢了。
其余的花儿都被我养死了,有花有叶的、无花有叶的,有的长在土里、有的要水培。它们死因各异:涝死、干死、长毛、烂根、黄叶……
我想我不适合养花。
从那儿以后,仙人掌就成了我最爱的花。
初中毕业的暑假,从学校回来的我站在李唯珍郁郁葱葱的小院子前,心中悄然升起一丝嫉妒。
不过我很快就忘了这个事儿,因为李唯珍的后院新养了一只小狗。
李唯珍好像养什么都能活,其实不是的。
这是李唯珍养的不知道第多少只狗了,无数只小狗横死在这个小院,死法千奇百怪:中毒、脑膜炎、脊椎瘫痪、肾病、犬瘟……它们都埋在不远处的矮山脚下。只有踏足这个院子里的第一只小狗,它的身体不在那里。
它是隔壁家的小狗,但在李唯珍家咽了气。小狗的灵魂升天,肉体却倒在李唯珍的院子里。
小狗死在一个灾年,它大概是饿死的。
这年秋,颗粒无收。
人都吃不饱,何况是狗呢?在灾年,死掉也是奖励。
明末清初的时候也逢灾年,人在灾年死掉,就成了“菜人”,能给活人果腹。
小狗死在灾年,就成了“菜狗”,也能给活人果腹。
然后小狗就进了李唯珍和她家人的肚子里。虽然听上去很残忍,但这其实不怪他们,也不能怪李唯珍。
因为他们太饿了,粮食收成不好,太饿;五张嘴需要吃饭,太饿;顿顿不见荤腥,太饿。
饿的根源是穷,所以也没钱去买,于是极端造就极端,饿就成了恶。
空荡荡的胃囊要用满当当的食物来填满,所有人都饥肠辘辘,所有人都明白,所有人都盯着小狗心照不宣……
没人开口,没人说话,直到唯珍说:抱柴、起锅、烧水。
“然后呢?”
“没然后,吃了呗。”
“好吃么?”
“香,真香。”
狗肉熬成了汤,分给了村子里的人。再苦的日子,熬着熬着就过去了。煎、熬二字合在一起是辛苦,分开看又成了美味。
这年终了,隆冬瑞雪。
次年,粮食丰收,日子渐好。
日子好起来了,李唯珍养了他们家的第一只小狗。后来,他们但没再吃过一口狗肉。
再后来,日子更好了,李唯珍家开始养花,养各式各样的花。
2.手
李唯珍有一双巧手。
往这双手里塞上一块面团,揉一揉,就成了馒头;团一团,就成了花卷;擀一擀,就成了油饼;抻一抻,又变成面条。
带馅的,她只包饺子。
经她手包出来的的饺子总是那么不一般,肚子又鼓又圆,被捏住的边沿像柔软的裙边,弧度俏皮而自然。
唯珍说:“这叫和尚头。”明明只是饺子,名字却起的那么慈悲。
这样看下来,李唯珍的馅料就显得很歹毒了,葱、姜、酱油、老抽、蚝油,这些增味上色的调料都毫不吝啬地丢进去。等到饺子一出锅,塞进嘴里,轻咬一口,肉馅都是黑的。
还好,李唯珍几乎只在过年包饺子,我总在暑假回来。
李唯珍有一双大手。
手掌大而厚,手指粗而长。那双手总是呈蜷缩状,微微抓握着,似乎总也伸不直。偶一伸直,也显得极勉强。
每当李唯珍伸直她的手背,上面的皮肉便会狠狠地挤压在一起,舒展的更舒展,拥挤的更拥挤。这是一双干惯了农活的手,不那么美丽却很有力。
我想,这手打人一定很疼。但李唯珍从没打过我,一次也没有过。
从我那么小,到我那么大,很多人陪我长大。亲人、长辈、师长,这些很高很高的大人,他们都说爱我。却给我火辣辣的耳光、手臂的青紫、屁股上的红掌印,这些都来那些古怪的大人们的手。
李唯珍没对我说过“爱”这个字,但她也没做过让我难受的事儿,所以,李唯珍蛮好的。我只要在她身边,就不用挨揍。
李唯珍的手掌心像小猫的舌头,上面布满了细而软的小倒刺。
每当她的手划过我的皮肤,我就总能想到物理课上控制变量的实验。
把小铁块从斜坡的顶端释放,铁块滑落至底部。想改变铁块的加速度,有很多方法:要么改变斜坡的角度,要么改变斜坡的释放高度。
最后一种有点麻烦,要用砂纸打磨斜坡的表面,使斜坡表面变得粗糙,加大铁块与斜坡接触面的摩擦力。这样,铁块滑落时面对的阻力就很大,加速度自然也就改变。
岁月用砂纸打磨着李唯珍的手掌心,李唯珍也过着属于她的第二种人生。
我不太了解李唯珍的人生,从我见到她开始,她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李唯珍小房子的客厅角落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很多方方正正,不同尺寸的照片,通通用一个大玻璃框裱起来,这样的大玻璃框有两个。上边的照片大多都是彩色的,有几张红彤彤的,格外亮眼。
上面中的很多是不同时期的我。
唯珍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把你的照片拿出来,放手里看看。”
我在小屋里那么多年,头一回认真看看那两张大玻璃框,看玻璃框里被李唯珍握在手里的思念。我看着这些照片,如数家珍,上面都是些我熟识的面孔。只是在极容易被忽视的角落里,有一张黑白的大合照,里边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
李唯珍指着站在中间的女孩告诉我,那是她——这个家里的老大,她身侧站着的三个男孩是她的三个兄弟。
“前边坐在椅子上的,是你爸、妈么?”可惜,我只猜对了一半。
李唯珍不是家里面的第一个孩子,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她的亲妈和亲爸离了婚,带走了她的亲哥。从那儿以后,她再也没见过那对母子。
这场变故把李唯珍的人生分成两段,从那天开始她不再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也不再被任何人当成唯一的珍宝。
很快,照片上的另一个女人就进了李唯珍的家门。
李唯珍成了整个家的长女。
这女人很了不起。她不仅当过抗战片里面滴滴答答传递消息的译电员,还亲手打死过一个日本鬼子,因此荣获二等功。抗战胜利了,她带着一身的荣誉和徽章嫁给了李唯珍的亲爸。两个军功傍身的人那么相配。
这样一对天成的佳偶,显得李唯珍那么可有可无,甚至有点多余。
说到底,李唯珍是在一个绝对红色的家庭里长大,在没有战乱却依旧动荡的年代,李唯珍享有绝对安全。但也是从那天开始,李唯珍的童年除了那抹鲜红,就变成如同那张黑白照片一样的黑、灰。
李唯珍家蛮有钱,到什么程度?
一家五口衣食无忧,李唯珍能顺利读完初中,家中的余钱还能够再请一位保姆。李唯珍作为这个家中的长女,享有和保姆一样的义务——打扫院子、清扫屋子、照顾孩子、摘菜、做饭、洗碗、洗衣服、缝衣服、叠衣服。
做完这些,保姆可以放工回家,李唯珍不行。这是她的家,她没处可去。
傍晚,后母搬着四个板凳带着她的三个兄弟去看电影,她被锁在家里,还要承担一个作为狗的职责——看门护院。
“你愿意看电影么?你咋不去?”
“没啥好看的。”
李唯珍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被允许开灯点蜡。
“小孩子没什么干的,一到晚上就犯困。坐在窗户边望天,太阳没一会儿就下山,天就擦黑。我就在那儿等啊、等啊、等啊、等,他们老也不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睡着了。”
“你白天要上学,下午放学回来还要干那么多活儿,能不累嘛!”
“也对。”
“那你睡那么早,晚上还能睡着么?”
但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李唯珍很快就该醒了。
不消一会儿,急促的敲门声就会把李唯珍从梦乡中拽出来。一睁眼,周遭一片黑灰。
李唯珍顾不得清醒,就得三步并两步、摇摇晃晃地去开门。打开锁链、按动把手、一开门,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有一抹鲜红——从她的鼻腔中淌出。
这就是李唯珍童年的黑、灰、还有一点红。
李唯珍只告诉我她被打,但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脑袋被巨大的作用力打到偏移,大脑中一片轰鸣,刹那间失去思考。脸上先是麻,后是痛,然后快速地肿胀。不用想,鼻腔内的血管会爆开,鼻血快速涌出,划过人中、嘴唇、下巴。幸运的话用手接住。如果不幸的话,血会滴落到衣服上,这时候要快点仰头,用手捂住,冲去卫生间。
李唯珍有用凉水拍脑门么?水龙头里冰凉凉的水流能紧缩她的血管。
她家有没有冰箱?那个时候,大概率是没有的。那她怎么用冰块消肿?
明天去上学被同学看见了怎么办?那太丢人了,还好我有冰块,我的小伙伴们不会发现我的秘密。
但是李唯珍跟我说这个秘密的时候,我不觉得她丢人。
李唯珍不常跟我提起这些。她讲完,就打开了电视,墙上年老的钟表刚好指向傍晚七点半。
李唯珍翻开电视上摆着的小本本。上面用黑笔记录着她爱看的频道和对应的播出时段。电视里播的正是抗日片,李唯珍最喜欢看枪战题材,因为她有个参军梦。我想,她如果回到那个时候,一定是一个坚贞不屈的抗日女英雄。
那李唯珍的后母呢?这个公认的抗日女英雄。
她是人民的英雄,为什么只做李唯珍一个人的法西斯?
她那双斩杀侵略者的手多少次擦过李唯珍的脸颊?
那双手是不是也在李唯珍的小臂、屁股上留下过痕迹?
李唯珍的血和日本人的血在她眼中是一样的么?
3.出走
李唯珍总在她的小院子里,看着我来,看着我走。
这回我又该走了。
唯珍问:“这才待几天?又要走?”
“你忘啦?我升初中了,得提前开学,军训!”
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去军训了。
我读小学的时候,分别在四、五、六年级的时候军训过。所有参与军训的学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在校门口和一整个班的学生乘上统一的大巴车,也不知道会被拉到什么地方去。车上,有人期待,有人沮丧。我并不能选择其中任意一种的心情,或者只是与人闲聊打发时间。
因为,我有严重的晕车症,李唯珍也有。她告诉我得吃晕车药,因为她也晕车。要是她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我的脑袋晕乎乎的,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揽着车窗的风景顾不上跟我打个照面,就迅速的向后逃去。车胎压过崎岖的坑洼,座位和我的身体都在摇晃,双目怎么也寻觅不到一个确切的支点。心神一点点游离,目光变得呆滞,胸口逐渐发闷。
我要呼吸!大口地呼吸!
可能给我氧气的植物都在窗外,车上的两脚兽只能吐出大把大把的二氧化碳。于是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的自主意识被强制下线,胃肠道细胞却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它们快速地蠕动,甚至令我的胃部痉挛。比免疫系统来的更快的是嘴巴里面疯狂分泌的口水,口水太多太多,甚至于渗透到了我的额头——上面都是细密的冷汗。顾不得擦拭,我得一口接着一口的咽下去嘴巴里狂渗的唾液。再坚持一会儿就好……我这么告诉自己,想象自己是像保尔·柯察金一样,具有有顽强意志力的伟人。
我想蜷缩起来,把自己塞进蜗牛的壳子里。蜗牛们走得那么慢,我呆在里面应该不会晕车。
很可惜,我还是没忍住,吐了。
我不是伟人,我是罪人。
大巴车停下来,我又活过来。班主任的怨恨的眼睛看着我,我觉得我又死了一遍。
这样的军训,我小学三次,初中两次,大学一次。我只吐了那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每次晕车,只要闭上眼,我就能看见班主任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意识里杀死我一遍。我咬住舌头,指甲掐进肉里,我还吃了晕车药。我的身体没那么难受了。
比起军训,我更愿意呆在院子里陪陪李唯珍。可我还是得走,李唯珍不用走,她不用军训。
“你们一人多少发子弹?”
“什么子弹?”
“军训呗,我们那时候一人三十发,自己拿枪、拿子弹、打靶。我打的准。”
跟李唯珍相比,我的军训显得那么无趣。站军姿,把被子叠成方块,感恩父母。最后你得哭,不哭就是不感恩,不感恩你就是罪人。
我又成了罪人。
这些活动,每年都来一遍。
军训的时候我既不想家,也不想联系父母。我觉得自己很坚强,很成熟,是个大人。心理学上管这叫“失望性情感隔离”,这种人对父母和长辈失望,没有能够依靠的客体,通过切断情感连接进行自我保护。
我大多数时候是个木讷的小孩,不讨人喜欢。李唯珍也是。
我是个罪人,李唯珍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李唯珍不是。
李唯珍是山东人,她从山东来,坐绿皮火车,跟一大群知青一起去东北下乡。这是她一生中仅一次的旅行,下了车,她的根便扎在这片黑土地上,没再挪开过。
“你干嘛不回去?”
“不回去,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你也不想他们么?”
“不想。”
“你那三个兄弟也下乡么?”
“对。”
“他们也来东北?”
“没,除了我,他们都在山东。”
其实她是回去过的。
她是没工作的,终日待在家里面。街道的人是有工作的,他们的工作就是驱赶返家没工作的知青。李唯珍没有工作,她去哪都行,但不能待在街道,这是他们的工作。
祖国的土地需要青年人来建设,李唯珍是时代需要的青年人。李唯珍的三个兄弟呢?他们早早返城,有了工作,在办公桌前为祖国效劳。
李唯珍得回去种地,她的三个兄弟不用。他们是有工作的人,李唯珍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的李唯珍就在家呆着,哪也不去;街道的人哪也不去,就往李唯珍的家里钻。
做人、做事,最重要就是持之以恒。
在街道办事处持之以恒地攻势下,李唯珍走了。可她走了,还是没有工作,不仅如此,她还没有家了。不过不打紧,很快她就又有家了。
李唯珍走了,回东北,回去前,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好像李唯珍拿着这张全家福,就不需要再回来。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李唯珍年轻时候的样子,虽然我也只能依据那一张照片。李唯珍留着齐腮的学生头,弯眉、杏眼、小翘鼻,还有一张薄厚适中的嘴唇,这些全都附在一张饱满、带着点儿婴儿肥的鹅蛋脸上。那张脸很是清秀,还带着点儿文气。
我看着喜欢,我爷爷看着也喜欢,所以他就成了我爷爷,成了李唯珍的丈夫。
李唯珍没那么好追,但他是个锲而不舍的老头,做人、做事,最重要是持之以恒。而且李唯珍背井离乡,她需要一个家,他能给她一个家。
“你怎么远嫁啊?”
“没办法”
“那爷爷对你好么?”
“你以后结婚可得看仔细了,男人啊,追你的时候一个样,结婚之后又一个样。”
那是什么样?
后来,他们生了三个儿女。李唯珍长久地待在这一方天地,无人驱赶,也不用再出走。
4.无常
我觉得李唯珍是一个比较内向的老太太。因为她总是宅在家,从来都不出去玩。
李唯珍也是一个人缘特别好的老太太,虽然她不出门,但总有人上门来找她玩。
她和她自己养的花儿一样。花开蝶自来,李唯珍有她自己的芬芳,只是站在那儿,人们就想要靠近她、亲近她。
李唯珍的朋友们喜欢她,爱屋及乌,她们也喜欢我。这群老太太们人特别好,很喜欢夸奖我,可以从我的脑瓜尖夸到我的脚趾尖。
我很受用。虽然我也很内向,但我愿意给她们表演一点小小的才艺。我家里面的柜子有一个超级大的道具袋,里边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没人陪我玩,我可以自己和自己玩。
我是个慷慨的女孩。我可以用小酒杯给她们表演贵妃醉酒;还可以用快板给她们说段单口相声;还能用小口琴给她们吹一段;再不济,我也能给她们抖抖小彩带。
可惜,这不是我家,是李唯珍的小院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阳快要下山了,李唯珍和这些老太太的聊天也快结束了。我在屋子里走走停停、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件趁手的道具。我放下碗、放下锅铲、放下针线,这些我都不擅长。
她们的脚迈过小屋的门槛了,正绕过院子中闲逛的小鸡们,朝庭院的大门走去。
我有点沮丧,跨过门槛,没下台阶,背过手,向右手边走去。我弯下身子,蹲在了水缸旁边,看着台阶下面的小鸡在揪砖缝里长出的婆婆丁吃。
一扭头,我看到了一小盒洗衣粉。
李唯珍回来了,我说:“我会表演大力士。”我把手塞进洗衣粉里面,假装在蹭镁粉。这是专业运动员的赛前准备动作,我是个专业的模仿者。
李唯珍特别仗义,大声呼喊她的老姐妹:“快看!我大孙女会举重!给你表演呢!”
那个老奶奶在正在栓紧大门上的皮套——防止小鸡溜出去。
听到李唯珍喊话,她也不走了,扭过身、拄着门,和李唯珍一样佝偻着腰,笑眯眯地看着我表演。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挺直了脊背,举起了莫须有的杠铃。
夕阳挂在天际,为大地盖上醉红的薄纱。南归的燕子搅乱赤红的霞波,夕阳操起他们的尾翼,为三人制作小小的剪影。
我假装自己有牛一样的力气,李唯珍才是一只真正小牛犊。她吃得多,干得也多。她是第四大队的优秀贡献者,工分能证明。
不必提她花农和面点师的身份了。
除此之外,她是勤恳的农学家:除草、追肥、灌溉、割水稻、扒苞米、收菜……无一不通。
她还是细心的畜牧学家,她不止养过小鸡,什么大鹅、兔子、小猪、蜜蜂,都在李唯珍的小院子里生活过。
她也算一个诚信的商人——进军过豆制品产业。李唯珍凌晨两点钟起来磨豆子,在天边翻出鱼肚白之前,纯手工制作出豆子的一系列衍生品——豆浆、豆皮、干豆腐、豆干、卤水豆腐,还有前天晚上发好的豆芽,拿去兜售。
她还从事过兼职。李唯珍做得一手好菜,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是点名要李唯珍过来帮忙。当然,李唯珍不会白干,那里不仅管饭,还能打包一些“回碗”回去改善伙食。红事多赠喜糖、花生、枕巾、红布来沾福气;白事则送一些糕点、馒头、毛巾、肥皂以寄哀思。
赚了钱,虽然不多,也是要花的。所以她还是一个并不吝啬的合格消费者。每月初一、十五镇子上赶大集,她就约上几个女人包一辆车,去集市上采购一些吃的、穿的、用的。
终于有空了,闲下来,村口放电影,她还要忙不迭的去看,带着四个板凳和她的三个小孩儿。
路上有人喊她,说“妹子啊,等等我,咱俩一起去。”
“我不理她,装没听见,就哞哞往前走。”
“为啥呀?”
“去的人可多了,等她到了,没地儿坐,谁等她?”
“那你喜欢看电影么?”
“喜欢!谁不爱看!”
“家里没留人,被贼偷了咋办?”
“不管,爱偷偷去吧!我得看电影!”
李唯珍就是这么一个洒脱的人,她大部分的生活是快乐的,她的那点儿不快乐都是同一个人带给她的——她的丈夫,我的爷爷。
这是个聪明又古怪的老头。
他的眉骨、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看人的眼神也总是深深的。腮骨方正,两颊微微凹陷,双唇薄而儒雅。常梳着三七侧背配一套衬衣衬裤。
他的样子真不像个庄稼汉,实际上他也没干过多少农活。
他爱舞文弄墨,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这倒也符合他的文青气质。三个子女的名字都是他所起:大女儿静梅;二儿子弼儒;小儿子清微。
他父母早逝,很多本事不需要人教,自个儿研究研究就无师自通,他在山里长大,也精通山里的一切。
他是个好木匠。
李唯珍家目之所及的所有家具:桌子、椅子、柜子、箱子,全都出自这老头之手。
一个人,一个背篓,上山。选料,开料,回家。干燥、刨削、铣型,组装得差不多了之后擦色、打蜡。他没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但也徒手给自己造出了一套老婆本。
他算半个中医。
人参补气固本;党参健脾益肺;平贝母化痰止咳;龙胆草泻肝清热……他能清楚地说出山林中每一株草药的名字和对应的功效。
他是个不贪心的猎手。
他还有把老猎枪,他的枪法很准,但不常打猎。只有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才会去打一点野味给孩子们开开荤。除非他陪着,否则不会让小孩一个人碰枪。这么看来,他也不太注重口腹之欲。
我只说了他的聪明,还没讲述他的古怪。
他有点怪,怪爱喝酒的。就这一点怪,却成了特别大的坏。
李唯珍家很干净,一贫如洗,哪有多余的钱让老头拿去喝酒?酒贵,但酒精便宜,他可以喝酒精,反正醉了都一样。
喝醉了当然要耍威风,跟谁耍?自然是家里人,外人可不惯着他。
孩子们遗传了他的聪明,长得小又跑得快,不会站在原地任他打。老婆不会跑,那就打老婆。
酒壮怂人胆,他要打李唯珍。李唯珍不怕他,反手把他摔在炕上扭转了战局。
接下来就是挨打。哭喊、求饶,但还是要挨打。所有打人的戏码都一样,只是挨打的人变了。被打了也不敢还手,因为打不过。还手了还会挨打,不用猜,他试过。于是只好捂着脸倚在炕上哭,哭完了,酒也醒了大半,心里还是觉得窝火,抄起矮桌和板凳就摔在地上——箱子柜子之类的太重,他搬不动。摔了也还是不解气,下次还要喝酒,只是不敢打老婆了,打怕了。
愈苦闷便愈喝,愈喝便愈苦闷。喝不成玉液琼浆,也解不开心中的苦闷。纵有神农遗风分得清百草,也是医者难能自医。
他是个短命鬼。
他死得早,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便离开了人世间。孩子们都走出了村子,他却死了。他死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只有李唯珍陪着他。
他活着的时候不曾敬鬼神,死到临头却怕的要死。
“黑无常和白无常来抓我了!拿着铁链子!抓我来了!”
唯珍说:“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在门口!”
李唯珍朝门口看去,风吹动木门吱呀了两声,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黑白无常来了!他们要来索我的命!”
唯珍又问:“哪儿?”
“门口……门口!门口!”老头指着门口的方向,周身都在颤抖,举起的那根手指也不受控制地颤栗着,却依旧执拗的不肯放下。
李唯珍很快的向外冲了出去,拿着一把经年使用、裂痕斑斑却依旧锋利的老菜刀杀回了门口,对着空气便一通乱砍。
“在柜子边!”李唯珍杀到柜子边。
“在窗户边!”李唯珍又杀到窗户边。
“在房梁上!”李唯珍上不去了,只好抓着老菜刀挨在老头边上。
“无常!无常……要来索我的命!无常……”
他还是叫嚷着,又闹了好一阵子,李唯珍都由着他。只是他的气息逐渐弱了,声音也逐渐的小了,他最后念了一句:“无常……”便故去了。
他这一生,本就是无常。
5.忏悔录
“爷爷死的时候你哭了吗?”
唯珍说:“哭?我还笑呢!”
李唯珍撇了撇嘴,脑袋也转到另一边去。
上天作证,虽然李唯珍没哭,但她也没笑。
李唯珍的丈夫故去之后,她就恢复了单身生活,一个人独居。这样的日子,一过就过了好几个年头。这段时间李唯珍是为自己活。
2004年,盛夏,我出生了,李唯珍很开心。我人生的第一个暑假,是李唯珍来找我,她来喝我的满月酒。
但我只是个小彩蛋,真正的“惊喜”在后面。
2007年,我三岁。有位不速之客上了门,这个人是李唯珍的后母。
这一年,我们在李唯珍家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吃她包的和尚头。
从我家到李唯珍家,要坐三个小时的大巴。雪天路滑,中间还得转乘。一路上,风景会从繁华变得寂寥,烟火气会逐渐减少。等我们驶过农田、驶过群山、驶过村落,就到了李唯珍的家。等我们听到熟悉的狗吠,我们又回归于人烟。
可是路太陡了,遍布石子,这一路上很难熬。中间我们会经过一段黑漆漆的山林,这一段路会稍稍好走一点。
这一整座山都是笔直参天的大树,向上望,不见顶;向下探,不见底。
山已非山,而是树的王国。
人为的柏油将这座墨绿的巍峨分割出一条浅浅的行路。我们行驶在这条分界线上,在半山腰处游移,绕一个又一个的近圆的大弯。
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经过这段路,靠我邻座同行的亲友告诉我:那里死过人。我顺着他的目光,透过车窗往下看去,树木包着树木,一层接着一层、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更想象不到那里埋了谁的白骨。
被杀的人被埋在山下,杀人的人住在山上。
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除了小和尚,还有一个尼姑和一个伙夫。
和尚诵经拜佛,尼姑拜客做饭,伙夫劈柴挑水。三人各司其职,这里常有香客拜访,一度香火很盛。日子久了,二人竟都对尼姑生出些情分来。情分滋生爱意,爱而不得,爱就成了恨。
情是罪因、恨是恶果,杀人的是柴刀。
伙夫像往常一样举起柴刀,只不过这次劈向的不是树木的软枝,而是和尚的软颈。
和尚头被丢在神佛怀中,身子就丢在尼姑返寺的必经之路上。
和尚断头,尼姑疯癫,伙夫伏法。
自此,庙中再无香火。
和尚残缺的尸身最终被寻回,伙夫手戴镣铐,被刑警押回抛尸现场之时,涕泗横流、悔不当初。
他哭什么?怕什么?悔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李唯珍的和尚头应该快出锅了。
2008年,是李唯珍家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李唯珍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在,李唯珍的后母也在。
这位译电员女士见了我们就哭,说家里从没过过这么团圆的年。可她明明和李唯珍一样,都有三个孩子。
所以,我不明白,她哭什么?
她见了我,又笑。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未满四岁的小不点,被我母亲抱在怀里。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孩,译电员女士很大方地给了我500块的红包。那时候,我母亲一个月的工资是200块。自然,这钱进不了我的口袋,所以我母亲也笑了。看到母亲笑了,我也笑了。看到大家都笑了,译电员女士更开心了。
五十年前,李唯珍像瘟神一样离开家;五十年后,译电员女士像财神一样走进李唯珍的家。
我的小红包进了母亲的小皮包,也许是因为没有压岁钱来压岁,我睡不着觉。母亲搂着我睡在炕上,我不要母亲搂,吵着要跟小猫睡,翻来覆去地闹。母亲怕我吵醒大家,气急了。她并没有因为收了我的钱而对我客气几分,抬起手就打了我一下。
“啪!”的一巴掌,扇在我的屁股上,我就不闹了,我害怕。
我不闹了,译电员女士却闹了起来。
“谁!谁打人!谁!”
“谁打人?谁也不许打人!”
译电员女士直挺挺地坐起来,挥舞着双臂,大声嘶吼着。声音那么刺耳,这回,大家都醒了。
除了译电员女士在尖叫,就只有给灶坑里的火花在噼啪地跳动。
犯错的是我,挨打的是我。这里只有当下未燃尽的火花,没有过往燃不尽的战火。
所以,我不明白,她怕什么?
过完了年,我们就走了,回家。
译电员女士不回家,她说她要在这里养老。她喜欢李唯珍的孩子,喜欢李唯珍的院子,喜欢李唯珍的一切,却没问李唯珍喜不喜欢她。
李唯珍的三个孩子也欣然同意,认为两个老人可以相互照拂,却没问李唯珍愿不愿意。
这一刻,李唯珍宁愿孤独终老。
除了李唯珍,所有人都同意,除了译电员的大儿子。
李唯珍的亲父去世早,译电员女士和两个小儿子的媳妇不对付,两个媳妇都不许她们的丈夫和译电员女士见面。
她的大儿子他在山东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被调到了吉林从政。再没回过家。
所以这么多年,译电员女士也一直独居。
这么多年来,这位从政的大儿子从未登过李唯珍的家门,却在得知译电员女士要在李唯珍家养老的消息后,每天下班后坐几个钟头的小轿车,专程过来给译电员女士捶肩、洗脚。
终于,在大儿子一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译电员女士点了头。
大儿子自会安排她的去处,“妈,我给您买这个月的票,您去西藏看看,拉萨可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您受累,坐火车,十四号您就能落地。放心,儿子一定常去看您。”交代完这些话,大儿子就上了他的小轿车,再也没来过。
大儿子松了一口气,李唯珍也松了一口气,译电员女士再也提不起气。
2008年3月14日,西藏暴乱。
达赖集团在西藏拉萨有组织、有预谋地煽动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企图分裂西藏,破坏祖国统一。
车站里,有人开枪。
译电员女士尖叫、抽搐、晕倒、失禁,最终作为一个疯掉的幸存者,在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一医院的病床上老死。
“我们刚干完一件卑鄙的事情时,那一刻心里并不觉得难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再次忆及此事的时候,我们的良心就会倍受折磨。因为有关丑事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忏悔录》
所以,译电员女士,你会忏悔么?
后记
李唯珍生于1947年,“我”生于2004年。他们之间隔着的五十七年是李唯珍怎么也无法忘却,“我”怎么触及不到的。如果把她的人生当做一百岁来计算,她的人生已经将近过去五分之四了。
希望她的身体能快快恢复,“我”还想吃她包的和尚头。
这次,“我”来和馅。
真实姓名:沈艺彤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朝阳区卫星路长春大学6543号
长春大学四公寓斜对面菜鸟驿站
就读高校:长春大学
专业:汉语国际教育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