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与不可见之海的赋形者
—谷频诗歌现象学浅析
陆 地
谷频有一本诗集叫《散步》,他以平和的语调来写可见与不可见的海。可见的是海的物质属性,海自然真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成就了他诗歌的独特意象。而海的不可见部分在于它的精神属性,海的精神属性塑造了他作为诗人的性格禀赋。在海所显现的波澜壮阔和宁静愉悦之间,他似乎获得了一种自由切换与调和的能力,于是就有了作为诗人的谷频和作为生活在岛屿的谷频的一种令人羡慕的平衡状态,他像海的那位不离不弃的孩子日夜不停地倾听、诉说,形成了他与海的那种亲密关系。他的诗是他生命哲学的呈现,他见证了海与人之间的互相凭依召唤乃至启示,即便是在描述苦难和死亡的时候他也显得沉着克制,他诗歌的调性向着一种理想的暖色前行,在乌云袭来之时总会有光透过云层,这是他对诗歌意境和语言的审美取向所致,更深层的是他的生命哲学所致。他的生命哲学里充满东方式的行动哲学,那就是“行动,但不让行动或思想在心中留下显著的印迹,任由涟漪于心湖中来来去去(辨喜《行动瑜伽》)。”他把写诗这一行动,与海、周遭的人们以及正在进行的生活连在一起,诗是他生命状态的呈现,他的诗中充溢着人文主义关怀和理想主义的色彩。
那么这个塑造了谷频的如此重要的海究竟是什么呢?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商务印书馆2021年4月版,罗国祥译,以下略)200页写道:
“它是通过其内在的设置成为其所是的,因而是完全地、毫不犹豫地、无裂缝地、整个儿地是其所是或一点也不是其所是。它是根据其自身和在自身中成为其所是,是在环境允许地和不对之做解释的外在展示中成为其所是的,它是客体,也就是说它是通过自己的效能展示在我们面前的,而这正是因为它是通过自身聚拢的。”
这段话对海的属性作了很好的阐释,海之所以成为独一无二的海是由它的内在设置决定的,它的不息的运动,勇猛的搏击,智慧的退守,静谧与沉思,这些都是根据其自身和在自身相应境遇中成为其所是的,同时海是通过自身聚拢周围事物的,谷频在诗中将人与海的启示与互为映照很好地呈现出来了。
谷频诗歌意象的轨迹及其内核主要呈现为以下几个特点:
一、从鱼的意象出发隐喻人的命运:我们都是鱼的风景。
作为与海密切相连的诗人谷频不会象旅者只截取海的某个片段,从某种意义说他是海的精神属性的保管人,海是伴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成长的,所以谷频眼里的海是历史性的,纵向的,感性的,是有细节和故事的。海是人苦难的充满劳作的为生存而挣扎的同时又是梦幻的激进的不断释放生命能量的场域。海是存在,人是海的存在的精神显现。
谷频有一首诗叫《隐藏着鱼的风景》:“永远不要去触及那忘却的深渊/迷蒙的海切割着陆地/日益下斜的腹部,/当我们随手撒下网具/却不得不忍受死亡的寂静。/高悬的帆多像欲望的两片红叶/我要重新找回枯萎的夜晚,/我已听见/浩瀚黑暗的涛声在远方/虚构一场梦境。/而梦呓之鱼/并不需要多么锋利的刀刃/是婴儿的喧哗逼迫时间/在风暴中交出神明的灯盏/当心灵远离血液,/你的目光就会被压得疼痛,/爬出水面的礁岩/是黎明顷刻间醒来的记忆/我终生仰望的路途,/始终/隐藏着鱼的风景。”
这首诗在我看来是写生存法则的。他漫步在海边,像个海的地方志的编撰者,他清晰地回溯着它的历史,关于鱼的。海是一个“深渊”,它“切割着陆地日益下斜的腹部”,无声的杀戮就在这时候开始了,“我们随手撒下网具,却不得不忍受死亡的寂静。”鱼终究逃脱不了作为鱼的宿命,而鱼的宿命是由其诸多关系合谋的,最关键的就是人类的“欲望”,所以有了“高悬的帆多像欲望的两片红叶”这样的联想,欲望高韬看上去像理想,赋予了杀戮一种精神的合理性,“梦呓之鱼”当然不需要“锋利的刀刃”,是命运逼迫它“在风暴中交出神明的灯盏”,当鱼疼痛地离开了海它就在不归的路上了,而所有的生命皆是一种关于鱼的隐喻,“我终生仰望的路途,始终隐藏着鱼的风景”。这是一首海怀着痛惜追忆鱼的宿命的诗,粗粗一读似乎显得宁静得没有一丝杀戮的喧嚣,这便是诗人谷频的高明之处,沉着冷静不露痕迹。他是一个海洋史的见证者,目睹这里发生的一切,记录它不是为了怀念,是因为事实。所以谷频的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是撕开海的波光粼粼的愉悦的口子,看见发生在它这里的真实的存在。“风景”只是一个让你的视线转移到“它那里”的表象,他想让你看见的是鱼在海洋的生存状态,而我们行走在世界的风景里何其辛苦。沦陷在海洋与沦陷在陆地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是鱼的风景。谷频把人类在现实中的苦涩隐藏在“鱼的风景”这样的沿途,所以他的诗歌呈现的祥和里携带着无可奈何的人类命运的病原体。
二、从死亡与废墟中用言语重塑尘世之美。
前面已经说过谷频的诗是有着海的历史记忆的。他是海的见证人。与海互证。互相看见对方的历史。他与海的关系包含在一下这段文字里。
“可感世界是由于内在的意义和结构才比思想的世界“更老”,因为可感世界是可见的和可延续的,而思想的世界是不可见的和断裂的,初看起来不能构成一个整体,其真理必须依靠它者的标准结构。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被叫做思想的东西要求这种和自我的距离,要求最初的开启,这一开启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视觉场、一种过去和未来之场……我们确信自己存在于真理中和确信自己存在于世界中是同一的确信。”(见梅洛-庞蒂在《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同上)。
海是可感的世界,它比思想的世界更老,它是可见和延续的,思想的世界是不可见和断裂的(碎片状),它与自我形成距离,它呼吁一种连接过去和未来的开启,而其实在我们存在于世界中的同时我们思想的某种规律(真理)也相伴着存在,它们是不可分割的。这就是一个诗人与海的关系,海是他的实有和全部的虚无,一种精神的归宿,在他看见海的可见的历史的同时他也“看见”它不可见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伴随着海的实有的,而重要的是在这种看不见的“看见”中海也同样看见了他的实有与精神,因而他们是互证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让我们来看这首《废墟之上》:“那场台风的刀片铺天盖地/许多耳朵排列在一起/无法想象的恐惧在不断地增加/此刻的天空是褪色的书页,仰视沙砾/被一粒粒密封在别致的舞池里/废墟之上,/饥饿的狩猎者隔着门/把留下的足迹一一擦尽,/如果/雪暴毁掉了植物的呼吸,/更多芬芳/随惊醒的飞鸟涉过江水/我会用言语重新塑造尘土中的美/时间与忍耐只是夜晚的吻痕/你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将收藏在自己的掌纹里。”
谷频眼中的海是包含着不确定的动荡和死亡的。“台风的刀片”割“耳朵”,这是经验告诉他的,在海岛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这种被风带来的耳朵被割的感觉。天空是褪色的书页,台风是饥饿的狩猎者把“脚印擦尽”,(与雪暴一样)毁掉植物的呼吸,这时诗的内在节奏产生了一种喘气后的停顿,接着诗人笔锋大转,把诗歌浸染在台风狂野和肆虐中的现场用晴朗的扫描仪轻轻一扫,旋即把我们带到一种劫后重生的境遇,在这样的废墟之上,有“更多芬芳随惊醒的飞鸟涉过江水”,“我会用言语重新塑造尘土中的美”这句像是他的诗歌宣言,意思是虽然世界狼藉,但他要用经受海的启示的语言塑造尘土的美学,就像苦难中开出的花朵。“时间与忍耐只是夜晚的吻痕,你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将收藏在自己的掌纹里。”这是典型的谷频式的表达,我确信他是深刻领悟海的启示的人,他的诗配得上守望与忍耐以及亲历海与风暴带来的可见与不可见废墟之境遇的。
另一首《小暑》:“到处都是裹着旧式雨衣的幸存者/与死神狩猎往往要在太阳谢幕之后/那些山坟、河流的上游以及所有的墓地/都露出剑一样的寒光/割伤过昆虫凄美的拇指。/气温持续上升/快把内心的断弦在天亮之前修复。”
他以平静沉着的语调谈论死亡。没有激烈,痛彻心肺,但带着群岛某段历史见证人的平静与追忆,充满人文主义情怀。他遗传了海的宁静,接近于在阳光下的那个片刻,像一个宽容豁达的中年人对死亡及风暴怀着一种沉静与宽容。
在谷频的诗里还有很多写这种海带来的死亡的发生和现象的:残骸、虾米腐烂的气息、死亡的悼词、鱼的遗骨、船的伤口、沙粒的遗址、死鱼的鳞片、海底的船骸,海豚的魔咒......不一而足。但海是仁慈的,每一次自然之力的狂暴,最后总会被它以内在之力拯救。这是海与岛屿的人基因里的默契,那设置某种程序的“第三只手”象是光明的维和部队借诗人的笔转化为新的契机与奇迹。
三、与时间俱老:可见与不可见之海的意义尺度。
在宁静祥和的海的可见之下漂浮着一座虚无的城邦,它就是海的精神所在,它的隐匿的不可见的象是在别处的存在。其实它们始终是一体的。海“作为投射于我的他者眼光而存在着”,有时它甚至是像尺度一样的东西,它反过来衡量时间。
在诗人生命的许多时刻,海作为他者融入了一种象是诱惑的景象之中。它透过我的世界之薄纱而隐约可见。一时间,他因它而活着,海不再是他向它提出质问的答复者。海只是显现,等着他去领悟。的确,极其微小的凝视都能使他相信海这入侵的他者只不过是他的另一个实在:它的颜色,它的痛苦,它的世界,都与他紧密相连,海是被他引入到普遍生活的自我精神的一个维度。
时间是由海的中央的和主要区域以模糊的方式所确定的循环,每一种时间膨胀或时间泡都是永恒和瞬间的,都与浪花等值,时间不是绝对事件的系列,不是一种节奏,甚至不是意识的节奏,它是一种构设,一种等值系统。
在这样的一种精神设置中,诗人谷频的诗的意念浮现了,这次他是以一种宁静愉悦的波光粼粼的样貌完成的。让我从他的诗歌中摘录若干:
“而光线正与现实相反方向漫进来/在岱西火箭头的田垄上/你还闻得到那海水煮沸的味道。”(《在岱西》)
诗人从自我生活的经验出发让视觉与某种深切的精神性感受关联起来,因而这光线是从“与现实相反方向漫进来”的,他从散发盐味的田垄闻到了“海水煮沸的味道”。岛屿生活正深入诗人的每个毛孔,因而他的诗也是具有海的体味和识别度的。这里海的精神是一种散在的弥漫,它不是一束快速聚拢的光,它象空气和太阳照顾到这里的人,它的咸涩之味是局外人所无法意会的。
“而光滑的鱼颤动黑色的睫毛/在能够回忆的水中慢慢融解/退潮的大海摆动鳍尾/浮动的岛屿在白色琴键上翻动。”(《江南岛》)。“这是雪花的告别,/惊蛰在腊月之末/提着一盏明亮之灯正在穿过寒夜/没有人会告诉我,/春天会不会迟到/但我的镜片已沾满了花粉”(《惊蛰》)。
这些诗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美感,语言之轻盈象浮在低空中的蜻蜓,谷频的诗歌中经常用到“睫毛”,它象蝴蝶的翅膀变幻出澄澈的世界。这时鱼的鳍尾摆动着,恍惚的岛屿象甲板漂浮,在波浪“白色琴键上翻动”,这些来自语言深处的生命内在感只有在熟悉如眼泪的岛屿日夜厮守的人才能把它表达得如此精准而轻盈。当写到“春天会不会迟到,但我的镜片已沾满了花粉”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乐观豁达宁静的诗人形象,一个知觉与诗意的有机体。
前面提到除了宁静,海还有风暴的突然来临带给人们的苦难以及毁灭,对于被突然夺去的那怕他们早已留存于历史某个礁丛的缝隙诗行也显得沉重。而死亡还有它的另一种形式,那种自然发生的瓜熟蒂落般的凋零,时光流逝般的无声无息,这在诗人眼里像是生命的大完美,在这样一些对生命和时光自然老去的诗行里诗人呈现的语言调性颇为明亮温暖,夕阳般的暖而绚丽,带给人无限的遐思。如:
“这一天是理想的长眠日/有时死于飞翔也不失为一种崇高”(《深呼吸》)。“我将丢弃干瘪的果子,/把风中银杏酿成一杯酒的深度,/等待归来的兄弟/用长剑把灯芯全部挑亮/让你们的面具在光明中,生动。”(《周末练习》)。“万顷波涛如放牧的羊群/有些散漫,又有些家园的眷恋/随海风静静地伏在艾蒿上”(《大西寨》)。这些诗行中透露出的从容安详是一个把生命和诗寄托于岛屿的诗人所为,长久地保持对海的凝视即是作为一个群岛诗人一生的修行,我想起多年前一位朋友说的“真羡慕你们拥有一个大海”。
总之,诗人谷频一直在岛屿写诗,与一群人一起写诗,写海洋写鲜活的鱼写宁静与死亡,写生命的澄澈与回归。毫无疑问,谷频的诗自有一种自己的气度,它透亮明净,被淘洗的一般,又充满深沉与哲思,这不只是几十年如一日语言的洗练而是一种渐渐变蓝的生命哲学的演绎,是一种行动着的被自我和命运接纳的对浑浊海浪过滤和提升的诗学精神,那可见的是如歌的行板,那不见的是海所给予的开启。而某些东西是一直呈现的,在那里,以一种变量,一种流动的节奏,连时间都参与进来,慢慢变老。正如梅洛-庞蒂所说,确实,世界是我们之所见,然而我们必须学会看见它。把事物沉默的本质引向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