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忙碌终于让他静了下来,公司的所有员工们都下班了,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注视着窗外朦胧的烟雨。密如细丝的雨线似程序的代码在零乱的梧桐树叶上跳动,汇集起来的水滴顺着叶尖划落在对面大楼下两米多高的芭蕉叶上,“……滴嗒……滴嗒……滴嗒……”
清脆的雨滴声敲击着他的耳鼓:故乡仿佛就在他眼前,中学时代的同桌“登上天”和他面对仙桥山桥孔大声呐喊。
“哎……我是雪上飞!”声音撞击在仙桥山上的悬崖峭壁上反弹了回来,“哎……我是雪上飞!”
……
那是他刚上初一年级时的一个秋天的周末午后,在没有经过他父母亲的同意,就在放学后和同桌登上天的一次“逃离”。那天,天空中飘着几缕白云,西边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他俩背着书包匆忙走过县城的西门桥头,像两只脱笼的稚兽闻着黝黑光滑的柏油路上散发出来的清香,向玉华乡得沟村登上天老家匆忙走去。
他是家中的老二,家住在县城。
他很聪明,从小非常听父母亲和老师的话长大,是父母邻居心目中的乖孩子。只要小区中的某家孩子被学校要求请家长时,便时常会听到大人们在茶余饭后议论:“你看人家刘雪飞多听话,学习又好……”是的,他在家是个乖孩子,在校是个好学生。可是,他更向往家和校园外的那片他日思夜想、梦幻般的芳草地。尤其是在周末,其他孩子都跑到西门河畔玩耍去了,他只能常常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写作业。写完作业后,便坐在小区那棵桂花树下的砖台上看太阳落山。
西山的云朵燃烧着天际和大山的流线,美丽极了。当最后一丝晚霞消失在小城的上空后,他的心就被窗外小区院墙的黑影一点一点的占据着:“他真想和小伙伴们出去玩玩。”
那时的乡镇还没通公交车,到城里读书的孩子们每至周末放学都是步行回家。路上,他俩兴奋地吹着口哨,贪婪地吃着路边的刺梨果,还不时唱着时下流行的《水手》《星星点灯》《雪中情》……歌声中,偶有高大威猛的大卡矿车呼啦一下从他们的身边快速驶过,登上天那忽闪忽闪的、羡慕的眸子总要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大卡矿车的车厢消失在转弯的拐角处。夕阳下,他们就这样走着、唱着。当他们经过仙桥山时,他对登上天说:“你家还有好远,我真的走不动了!想休息一会。”
是的,他确实累坏了,但出城时的那份快乐仍洋溢在他俩的脸上。他脸上的欢快并没被疲劳和饥饿赶走。登上天看了看悬在西山上还有一竹竿高的落日,脸上现出了焦虑的神色,这里离他家还有十多公里远。他知道,再走慢一点,是要摸黑才能赶到他家的。他体谅他。他是城里人,从小没走过那么远的路。
登上天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他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信不信,我们对面的仙桥山会说话。而且,你对它说什么,它就会对你说什么。”
“你吹吧,怎么可能?”
“不信,你就试一试呀?”
“你喊‘哎’,把声音放长点,过一会,你就能听到。”
登上天对他说,他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巍峨的仙桥山上的桥孔。
“哎……”对面也传来,“哎……”
登上天给他做了一个示范,他确实也听到了回音。
他从来没听说过山会说话,也从没有听人讲过山会讲话,他感到奇怪极了。登上天对他说,如果你把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仙桥山喊,这样声音还要响亮些,试试吧?他看着登上天的手势,回味着刚才从石壁上传来的声音,早已忘掉了身上的疲劳和肚子的叫声。
他站了起来,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开嗓子,甩掉小区中那份束缚他多年的斯文,对着仙桥山大声喊了起来。
“哎……我是雪上飞!”
“哎……我是登上天!”
“哎……我是雪上飞!”
“哎……我是登上天!”
“哎……我们有的是力气!”
……
他和登上天对着仙桥山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喊着。那天,他认为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是最幸福、最快乐的美好时光,没有邻居眼神的羁绊,也没有父母的唠叨。
当白昼收起最后一丝亮光时,他俩终于赶到了家。桌上,早也摆放好了饭菜,他俩吃着长香甜的玉米饭和南瓜汤。饭后写完作业,两个人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追打了一夜叮人的可恶蚊子。两个人跳着、笑着,一直闹到天亮。
第二天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小区的院墙,他俩回到了县城。他对登上天说:“你先去学校,一会我再去上晚自习,我怕我父母亲找不到我难过!”他回了家,晚自习结束后,他被他父亲惩罚了。两小时的面壁思过惩罚,他也觉得为这次逃离觉得值。
后来,他们俩一起上了高中。
高中毕业后,他上了重点大学,登上天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再后来,他一直在外面努力拼打,他与他失去了联系。隆冬,在一个大年初二的鞭炮响起时,他驾车去了玉华得沟登上天家,见到了他多年分别的登上天。桥上,他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打开车门对登上天说,这台电脑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的礼物,请收下!班上的其他当同学我也送了,到你这里是最后一站。我想在你家玩两天……我们一起去仙桥山……”
第二年,他带领他的团队去了登上天教书的大山里的学校。
路上,车轮与崎岖不平的山路较了不少劲,他好不容易看到大山里那所破旧的学校,看到了登上天那憔悴的面孔和学生们身上破旧的衣服。黄泥巴张扬地粘贴在校园的每个角落,一口犁铧悬挂在皂角树的枝丫下,沉闷而悠扬的钟声在校园里按时响起,敲打着他来时愉悦的心情,他心碎了。下午,他和他的团队走了,是把身上所有的人民币留给了这所学校走的。
车辆行驶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
登上天是他的牵挂,登上天的学校是他离开时难以抹去的念想,尤其是那口悬挂在皂角树上枝丫下的犁铧,在敲钟人离去时在空中不停地晃动……
去年,因工作需要,登上天调到茶旅小镇上的唯一的一所中学。电话中,登上天告诉他,现在的学校条件比以前那所好多了,还通了高速公路。但是,学校的设施设备仍很落后,尤其是学校食堂里的餐具。虽说近年来国家对落后的西部学校补助不少,学生读书、吃饭及住宿都不花钱了,但学生每天吃饭仍是站着或蹲着。他在电话中告诉他,我给学校买吧。
南方的四月,天空阴沉沉的,空气潮湿,山雾特别浓。
山野间,到处开满了野花,芳香四溢,蜂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他同他的团队乘着大巴从东部驶来。浓雾中,大巴闪着应急灯。他透过车窗看去,午时的阳光仍没有撵走茶旅小镇上空的厚厚的雾气。
大巴出了高速路口,穿过小镇就看到了登上天的学校,校门前是他的同桌登上天和学校的师生们。他同他们亲切地握手,相互问候。
他对校长说:“我听说学校课桌椅坏得厉害,这次我来捐十万元给你们买课桌,带的是现金,不要收据,也不要什么捐赠仪式,我只要在来年看到学生们有张好桌椅上课就行了!”
“谢谢你了,你上次才为我们学生们买了那么好的餐桌椅子,这次又让你破费……”校长对他说。
他们来到学生食堂,看到餐厅里摆放着整洁的餐具,那是他年前花了三万多元买的。他笑了,他的团队也笑了。
校长邀请他给全校师生做讲座,他坚决不肯。在离别时,他去了登上天的班上,当他走进教室时,他愣住了。教室里光线很弱,墙壁上挂着几幅破损的名人画像,学生的桌子板凳因年久失修横斜在教室中央。尤其是讲台上那张破旧的讲桌,坑坑洼洼的,真的是太简陋了!
他立刻回到了他的团队,并倡导团队再次伸出援助之手为学校老师换讲桌。他们走进校长办公室,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陶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经校长和登上天一同清点后,一共一万零五十元。
大巴驶出了校门,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站在校门前,登上天眼眶中满是泪水,跟在大巴车后:“谢谢你!刘雪飞!”
大巴车没有上高速路,而是沿着山路朝县城方向驶去。
车停了,停在仙桥山下。
他下了车,对着巍峨的仙桥山喊了起来:“哎……登上天,我是雪上飞!”
“哎……我们是世纪宜通!”他的团队所有成员也下了车,站在他的身后大声喊叫着。
……
车继续行驶在去小县城山路上,从车窗里传出嘹亮的歌声。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英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写于2017年9月19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