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大雨曾无数次出现在诗人的梦里,而当它真正降临在汐镇时除了句芒没有人能感受到那种只有在还未盛放就已夭折的春天里才有的独特的悲伤。大雨从二月的最后一个黎明开始,断断续续的下到四月的第一个黄昏。雨停时有一阵狂野的风从遥远的上游吹来,吹走了屋檐上滴落的水珠。这阵风没有停,足足刮了半个小时,直到落日无比悲壮的出现在大地的边缘而它身边所有的阴云都随风飘散,曾因背负的泥水过重而停滞的湍河继续它的旅程,在梦中度过了一整个三月的梦得从梦中惊醒。他走到街道上,正好看到硕明赶着羊从门前走过。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因为早已没有草地能给这群长着角的畜生们吃了,远在暴雪笼罩这片土地之前,远在大雨淹没这个盆地之前,已有一场野火在河西岸生长枯草的土地中腾起,一直烧到河水被灰烬染成灰色。两天后,那片被炙烤的土地还在飘着白烟,第一场雪便从天而降。
梦得看着那群羊踩着泥泞的土路从面前走过,后面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硕明,有几次她好像就要陷进泥里但她依然把脚拔出来继续走,在门口她停下来了,看着脸色蜡黄的梦得。在雪后天气放晴那天他去了酒馆,说书人已经摆好桌子板凳。那天晚上只有他和几个朋友在那里听这个云游四海的老人讲到深夜。在他回到家里时已经快要到后半夜,带着一身酒气和发朽的食物的味道躺在床上,抱住自己心爱的人。
“要下雨了,”他嘟囔着,“要下很久,我要睡一会儿。”
“天都快亮了。”妻子在梦里回答道。
“天亮时会有客人来。”他跟了一句,还没有说谁会来他就打起了呼噜。妻子还以为是丈夫的朋友要来家里,于是起床后收拾屋子。屋内一片混乱,梦得写的字帖扔的满地都是。她一张张捡起收好。整个漫长的冬天家里不缺口粮,也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两人度过了一个安谧宁静的雪季。每天唯一耗费心神的就是写字,梦得是个大书法家,当然这是他和他的朋友封给他的荣誉称号。他喜欢写字,喜欢那种因为心境的细微波动而呈现在纸上字里行间的动人心魄的美。一百多天来他几乎把家里的几箱稿纸写的满满当当。他没写四书五经,而是沉迷在太白东坡的诗词中无法自拔。在雪后第一次走出家门去酒馆听书那天他写了三遍梦游天姥吟留别,当他从书桌上抬起头时,妻子发现他的眼睛从没有那么深沉澄澈,比在他第一次对她表达爱意的那个时刻更加动人。她知道丈夫有着超凡脱俗的寄托,这造就了他那让她沉沦的孤独与孤傲。因此当他说他要出去走走时妻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别走太远因为雪还很厚。他穿好军绿色的棉袄,扣好每一个扣子,然后哼着小曲心情愉悦的上路了。
没人说得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可能是梦得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或喝了什么不该喝的。那个说书人第二天就离开了汐镇,他本来是要到洛阳去的,可是因为暴雪掩埋了路径,他不得不留在了这里。那时天气已经放晴,雪也化了一些,他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对说书没有兴趣的镇子。即使那天晚上没有什么人但他兴致依然很高,从秦国的覆灭讲到南朝的古寺,千年之前的故事如同昨日的梦境一般被醒来的人绘声绘色的道出。结束时梦得给他倒了一碗温酒,和酒馆里仅有的几个醒着的人痛饮而下。他说自己要到北边的洛阳去找自己的长子。他早年间考上了大学,但从没有回乡,只在信中说自己遇到了一个人,他们准备在那里结婚定居下来。做父亲的自然放心不下便不远千里去看望他,他从南方的故乡出发,他说故乡的雨能大到让人迷失方向。梦得与其他人虽然还没有孩子但被说书人的爱子之情感动,他们拼凑了几十块钱送给他当做路费,并约好看完儿子回来依然在这里相见。第二天灰蒙蒙的早晨,有人看见说书人穿着一束蓑衣挎着一个布包,独自冒着细雨踩着泥泞望北而去。
西曼收起地上最后一张帖纸在书桌上放好,惊讶的发现外面真的下起了细雨。这种天气有谁会来呢。她搅拌着锅里香气弥漫的小米粥。家里吃不完的小米算是赔偿,来自一个外地来的窑厂。是陕西还是山西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们要买下河西岸的土地的意图却表达的十分明确。来人高高瘦瘦四十岁光景,他在初秋来到汐镇,并在河边找到了他想要的。他在那里用标准的普通话问地里的农夫大伯这是谁家的地,手还朝远处划来划去。大伯被他逗乐了,用自己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这是大家的地!”外乡人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眼前这个农民说的话,他只好找到镇长去协商。当有人要买下汐镇西边河边的土地时,当地的村民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片土地肥沃丰腴,每年都能收获很多麦子,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要是卖了那之后怎么办。几天后人们又得知,那个男人准备在这里造一个窑厂,从河里挖土烧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镇长就和他和几个村支书坐在一起开了会,并在达成协议后一起来到村里和大家宣布这一消息。厚德砖厂将会买下这片土地,并保证不会影响到周边的农业活动。厚德砖厂历史悠久并很愿意同当地居民建立良好关系,并作为见面礼,砖厂将每家每户赠送一百公斤的优等小米,在几天后随火车运到,并由砖厂出钱租卡车将小米送到村子里。于是大家都明白这是有钱的外乡人,当满载小米的卡车来到村里时人们来分米的盛况快要赶上饥荒后第一次丰收时的盛景。灿烂的夕阳下每个男人都扛着一袋或者两袋小米往家里走去,每个女人都带着笑容。
也许一切真的就要好起来了。那时句芒坐在墙边对西曼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过去就像一团乱麻一般稀里糊涂又慌里慌张,连年的饥饿与混乱已经把生存之苦深深刻在了人们的心里,生活就像一辆吱呀作响的驴车往前走去。而改变终将到来,这是年轻人常说的,他们有很多新奇的想法。那时每家每户好像都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小伙子到处乱窜,他们精力充沛又充满热情,还有很多老人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战争,不会轻易被打垮。梦得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解放战争到这里时他才十岁,但他已经跟着老一辈去把补给和粮食送上前线。战后的日子虽然并没有立刻翻天覆地的改观,但再坏也不会比过去鬼子作乱的年代更差。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但是后来又来了大跃进和文革,缺乏认知的孩子和居心叵测的小人都喊着口号让人们造反,就像一伙招摇过市的江湖骗子,很快就从从敲锣打鼓到悄无声息。吱呀作响的驴车继续晃晃悠悠朝前走去,新的生命在寂静中悄然孕育。
窑厂的主人叫高才,据说厚德是他的家乡的名字。虽然他用卡车拉小米的壮观举动让汐镇的人们知道了这个名字,但他依然待在镇子上的旅馆中,整个冬天与雨季都呆在里面闭门不出。在发完小米的第二天他买下的那片土地上烧起了野火。那是十月底,天气依然干燥而闷热,农田里的麦秸垛堆在田梗边上。于是烈火如约而至,烧干净了所有能烧着的东西,从枯黄的野草和河边的芦苇,这场火将半个天空染成了灰红色,没有人试着去浇水因为它就像一头狡猾又凶狠的野兽,狠狠的撕咬着胆敢靠近的所有活物。人们只能在周边挖出隔离带,如果有火星飞出就及早扑灭。这场大火终于在吞噬掉将来窑厂的土地上一切可以燃烧的草木之后在河边逐渐熄灭,最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白烟从河边的树林中飘出,变成一根纤细的线连接起天空与大地。
当时的人们不知道的是,这场野火是后面种种天灾的前兆,暴雪与大雨紧随其后。第二天气温陡然下降,秋天的歌谣戛然而止,到了晚上,整个镇子笼罩在鹅毛大雪之中。人们惊讶的看着这早到的客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大雪一直下着,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会是一场雪灾。人们开始疯狂的从雪中救出还晒在外面的谷子与稻米,还有一切可以拖进屋子去的东西。半夜时雪已经有三尺厚并且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但是情况也没那么糟,互相通风报信后镇长确认每家每户都有足够吃上一整个冬天的粮食,这让这个体型魁梧的汉子送了一大口气。
“还好,”他对身边烤火的高才感叹道,“不会有人饿着了。”
“没有关系,等雪停了我还会让他们送来更多的米,价格也不会很高。”高才戴上一片厚厚的眼睛。他的语气很轻松,镇长没有说话。高才买地的价钱成了一个谜,那些地的原住民有的到窑厂里工作,工资也还不错,有的到镇子里的针织厂中挣钱养家。在经历了那年的雪灾后买地发米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后来作为说书人的梦得自己都很少谈到这些,他只是不断的怀念着那个静谧的冬天,还有冬天过后他在漫长的梦境中所遇到的一切。那时他已是一个即将走入暮年的孤独鳏夫,白发斑斑点点,儿女漂泊海外。每当他坐在酒馆里十几年前那些四处流浪的说书人常坐的椅子上一拍纸扇,就能引来一堆忠实的听众。他开场一般会长叹一句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然后从他那数不胜数的过往灵感里挑出一个,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将它雕琢成一段妙趣横生又活灵活现的故事,把它讲的栩栩如生。可是无论多有生命力的构思也会在岁月的钟声里逐渐老去,变得嗓音嘶哑,颤颤巍巍的接下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请帖。
“没有问题,就是喝酒太多了,睡两天就好。”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大夫得出结论,“不用担心,让他睡吧。”在梦得昏昏沉沉的第三天,西曼请来了镇子上的大夫来家里看看病人,但他似乎并不担心。
“那他不吃东西吗?”西曼追问道。
“每天下午五六点时他会醒过来一会儿,那时候让他简单喝点稀粥就好,多了也消化不了。”大夫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外面的雨依然在下着。他的黑色背影隔过三十年后出现在陆贲的记忆中,那时大夫的形象已经变成一朵在雨中摇曳的黑色的花,开在老友故去的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