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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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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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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一个游魂的绝笔》+王河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天花板上嵌的那灯,它暖暖地亮着。我常抬头看灯。这灯是一点不刺眼的,寻常的灯看得我眼冒金星,一闭眼又全是绿油油亮荧荧的一片,但这灯不会。那团光芒,被包裹在厚厚的毛玻璃里,温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来拥抱我。我看恍惚了,觉得自己一点点在靠近那灯,那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满,直至搂住我整个眼球,我才发觉自己身处于这片光亮中了。满世界的柔和,里面朦胧地透着暖黄的金光。我立马想起天堂,天堂也大差不差这幅光景,光辉四溢,灵魂在里面自然受到滋养。这是一个栖居之所,供你慵懒地蜷缩在里面,供灵魂打盹儿。

我的灵魂刚找到个舒适的角度躺下来,就感到有人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于是我“嗖”一下回到身体里,转头一看,是教导主任。他眼睛不大,瞪起来就大了,并且还瞪得人心里发毛,让你感觉浑身有蚂蚁爬,我想他就是凭这绝技当上教导主任的。于是我迟缓地点头,低头看起了习题,实则还是在发呆。

辛苦主任了,短短几分钟里找了我两回。晚自习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灵魂就不由自主地从身体里面钻出来,趴在空调的挡风板上乘凉,幸好灵魂是没有可能感冒的,于是我就在那里悄悄窥视着全班同学。真是一群努力的高三生啊,埋头苦干,笔刷刷的都掠起残影了。我不由得担心笔尖会把本子划破或摩擦出几粒火星子直接让本子化为尘土,结果我又想他们的习题册是数不尽的,烧了这本那就继续写下一本,于是也就放下心来。

一群忙碌的人中间有个异类,颇为搞笑地呆坐在那里,全然不受外界的干扰。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前面,左手不停转着一支笔,而他又偏偏是个右撇子,这倒是奇特。忙碌的世界里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呢,于是他很不幸地被教导主任从背后绕过来偷袭了。其实我看见了这一切,但我也懒得提醒他,只是窝在冰凉的挡风板上打了个呵欠。

这个他其实是我,却又不是我。我,如你所见地是一个灵魂,他却是硬邦邦一具呆傻的肉体,开玩笑,灵魂怎么能和肉体等同起来,本质都完全不一样,直观点就是一个能被摸到,一个不能,一个毋庸置疑地有,一个模模糊糊地无。此刻我的肉体要被叫出去受难了,我怕他表现得像个弱智从而被送进精神病医院,也无可奈何地从窗口挪出去。

我的意识太过丰盛了,以至于叽里呱啦你看我像个话痨,其实我现实中唯唯诺诺磕磕巴巴。你看那被训得垂头丧气的我,头要埋进领子里去了,他也只能回复一声:知道了。甚至这三个字他也得磕巴两个字,不过也是难怪,他身体里没有灵魂,又如何进行思考。我饶有趣味地看身体出丑,又觉灵魂不太好了,因为无法边嗑瓜子边看。


我看过一点《地下室手记》,那个主角自述说自己意识太丰富是一种病,又说意识本身也就是一种病,我深以为然,并且还认为自己病得不轻了。意识的丰富不算好事,它让你陷入无尽的思考的怪圈,让你常常呆若木鸡,甚至让你灵魂出窍。是谁说的我思故我在来着?我猜想其实是我思故我不在吧,因为我思考时常常超脱于世界。我也有自己一套无聊的思想,可它们实在算不上深邃!不要误解。是谁规定,爱思考者便善于思考必有出息的,现在你找到一个反例,尽管去反驳这个武断的成功学论断吧。我爱思考可我依旧碌碌无为,没有写出几篇精彩的文章,也没有什么惊艳的谈吐,思考如若没有载体进行呈现,那还是省省劲儿,停下思考吧。当然,我并无一丝可能身先士卒地响应我的倡议,我在无用的思考中自得其乐,并且骄傲地不想让你们效仿我。

教导主任像是说累了,他拍拍我的手臂让我回班。我在他那里或许已经算个名人了,几次晚自习发呆被提醒,还屡教不改。我想这一定触发了他某种逆反心理,于是他发了疯似的天天从窗口里偷窥我,比当年暗恋我的那个小姑娘还疯狂。可惜我没有可能臣服于他的教诲,毕竟思考已成为我的被动技能。或许是灵魂难以忍受足足有三十七度的躯壳,我不由自主地要往外面钻。

现在我的灵魂被赶回了身体里,面对那些繁琐的数学公式和密密麻麻的提纲,我暗自叹息。我想我的灵魂不是忍受不了我的躯壳,肉体的牢狱对我来说是能轻松超脱的,但符号的牢狱不同,我还未能找到一丝缝隙供我喘气。

或许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我是天赋异禀的,至少我还没有听说过谁和我一样,可以自由地使灵魂出窍,也不能保证他们是否和我一样,是害怕被抓去切片研究所以闭口不谈,反正我也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独特好了。然而独特催生孤独吗?我想并不。《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说不定和我是同一类人,可我不仅没感到亲切,反而痛苦地合上书,避免与这个话痨的神经病进行思想的交锋。相比之下,我认为我的唠叨至少能让人一目了然吧。所以说寻找某个共同体并不是我的激情所在,因此我也说不上孤独。我的脑子里够吵的了,其他人别再来添乱了!

虽然我爱我的天赋,可我也不免抱怨它。思考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语言或许是思考者的福音,它给我提供更清晰的逻辑框架,给我一个自己与自己交流的机会。我难以想象尚未产生语言的原始人是如何思考的,他们思考时难道只能在脑海里作画?那得多累呀。尽管现在的思考效率高了,我还是觉得不够。沉浸在思考里只一会儿,你再抬头,保准看见分针已经转过一个满圆了。我有些羡慕意识流小说的主人公们,他们早晨起床往床边一坐,不过一小会儿,便能思考出半本书的内容。这速度着实令我咋舌,我想说不定是我这灵魂出窍的天赋带来了副作用,因为毕竟灵魂脱离躯体了,不也就没有脑子了吗?没有脑子,思考当然就要慢下来了。

我当然不只想了那么多东西,可现在晚自习已经要结束了。我恋恋不舍地从挡风板上跳进那个装作认真苦读的我里面。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很难说回家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我个人笃定地说这是一件坏事。这个感想是我在家里的床上得出的,是的,我现在已经瘫在床上了。而我一旦躺上了家中的床,就无法不陷进这流沙般的榻里,手和脚都变得绵软,这时一定是无法挣扎的,陷入过流沙或沼泽的人都知道,越挣扎陷得越深。如若它只限制了我的肉体还好说,可它同时禁锢我的思想。先哲说肉体是精神的牢狱果真没错,肉体没力了思想也跟着一起垮成烂泥,我直接失去了出窍的力气。

但肉体的慵懒更大程度上只是我找的一个借口,真正囚禁我思想的是网络。那才是真正的流沙,我敢说那些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型娱乐方式,是庸俗者的乐土,却是思想者的地狱。它的恐怖之处就在于它的无孔不入,尽管你是多么深刻的思想者,你都无法避免要不留心踩进这片沼泽,一旦踩进去,你再想爬出来就难上加难了。我瞬间想起荒原狼,他们是否也无助地被铺天而来的普遍性泯灭了个性而不自知?那些深陷于庸俗甚至与庸俗合一的人你们先别急着声讨我而拥护庸俗,你们要想,如果没有这样的令人难以自拔的危险之物,你或许成了苏格拉底,你或许成了孔夫子,你或许成了达芬奇,你,你,你,还有你,可惜你们现在全是网络的奴隶,全部都将为自己在刷手机时丢失的这一大段历史而懊悔。你深知自己要尽快逃脱,可你怎么也无能为力。啧啧,请别说我太武断太直接,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我也是时代洪流中一个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可怜人。

总而言之,我不能再厌恶这可恶的网络,也不能再厌恶这可恶的自己。

妄图改变的我努力爬起来凑到书桌前,拿出一个笔记本。空空如也的笔记本,我刚打开封面,洁白的纸页就被风刮得手舞足蹈。我呆呆拖着腮,侧头盯着窗外,窗帘翻飞,我似乎看见了不错的夜景,于是我将笔往桌上一拍,决定上天台去看看这个城市。

别嘲笑我一个字还没写下就坐不住了,这不是三心二意,你若是知道我刚刚想干什么你就全懂了。我刚才是想写点小说的,但写小说是并不要求你每次拿起笔都要写出字来。我的思想虽然尤其活跃,那些牵强的话也能滔滔不绝地写,但思想毕竟是思想,如若你给思想附加了一个目的,比如说写小说,让它不再是一个无用的能量消耗,思想就不好意思被称为思想了。写小说也是这样,如果写小说不是为了写小说,而是别的什么目的,那还是早些辍笔为好。我意识到我是为了从沼泽中爬出来而拿起笔的,于是我就再也不好意思写一个字了。而大部分人去赏景并不单单为了赏景,这或许就是景色的悲哀吧!但不论如何我还是得上去的,我的灵魂已经开始躁动了,我需要晚风来为我降温。


天台上很安静,地面的一切喧嚣传上来都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也就都不再是喧嚣,反倒令人心安,就像憋住一口气沉进水里,如若听不见一丝模糊的嘈杂声,那便令人不住地惊恐起来。今天的风稍微有些大,也难怪笔记本和窗帘激动成那样。好多台风箱并排列在一起,轰轰地喘着热气,我怕被它们烤干,于是到天台的另一侧,翻上围栏,坐了下来。

到底是城市,即便在楼顶也不能一览无余,当你想远眺的时候,总有那么些个高楼大厦阻挡着你,像是古代故事里拦路的山贼,威风霸道地往路中间一横,你也就无可奈何,好的是如今的拦路虎不会向你收取过路费,不好的是它们也永远不会移开。白天就不要想着来天台做客了,那些高楼在白天更加嚣张,它们对你发射刺眼的激光,不照瞎你的眼睛决不罢休。

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看看地面。幸好有路灯照亮,让我看见街上蚂蚁一般的行人各自忙碌,有人拉着满载的拖车,不时紧张地看一眼货箱怕它倒下;有人骑着电动车好似横冲直撞,看仔细了却发现他在缝隙中穿梭,片叶不沾身。路对面藏在绿化带的树叶后的饭店招牌暗暗的,老板忙碌的身影在叶片间若隐若现。

看着看着我的灵魂自然地爬了出来,踩着我的脑袋,跳到了半空中。我不再赏景了,我盯着景色发呆。于此我想替发呆正名,谁说发呆是浪费生命,这得看你发的哪门子呆了。你若是目光呆滞大脑空白,那么这最多只是在安抚疲惫的灵魂,时代给予你重压,不仅让你白天被效绩压迫得喘不过气,还要让你在晚上被所谓娱乐渐渐侵蚀,唯有在一片空白中你才能真正歇息,我敢说不会这种放空式发呆的人都将被折磨出精神病;还有一种发呆,让你的眼珠子久久地紧盯着一处,让你的脑子飞速运转。这才是属于思想者的真正的精神生活,他们在发呆中生产出人类最珍贵的东西。你别看我在发呆,我是在生产思想!

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请你不要不相信,我在下面的描述绝无一句虚言。

我的身体被风吹下去了,是的,凶手是风,我绝没有一点自杀的倾向。当我在半空中忽然看见我的身体摇摇欲坠时,我就感到了一丝不妙,不知是身体绵软得太狠,还是我不在身体里,他找不到支点,反正,我确实是掉下去了,而且还是被风唆使的。

风有那么大吗?我来不及想,就被扯回了身体里。我才知道网络上都是骗人的。坠楼的过程不过就几秒,我看网上说一个跳楼的人会在空中回忆起他的一切,并且后悔,而我,这个亲身体验过的人向你保证,除了尝到一嘴风的味道,和看见地面越来越大之外,确实是没什么时间供你走马灯的。我还没来得及想出“完了”两字,就只听见啪唧一声在脑子里炸响。


我再次见到光明时已经悬浮在半空中了。我看见自己死死粘在地上,手脚都以搞笑的角度扭曲着,还有不知从哪里来的西瓜汁,把我的衣服全都弄脏。周围已经聚起人群来了,他们围成一个大圈,谨慎地与我保持距离,好像怕我随时站起来变成丧尸,还有人不敢看的,撇过头去,却让手机紧盯着我。我看到隔壁的王阿姨,我一个同学,保安大叔……所幸老爸老妈都还没赶过来,不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生离死别的场面!

风还在继续刮,把那一地西瓜汁吹向人群,最前面的人狼狈地推搡着往后退,有人差点用左脚把自己的右脚绊倒。我啼笑皆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毕竟没有学物理,无法用科学的语言来解释这一切,或许是脑电波在空中激荡,留下了我这灵魂吧。这时我感到自己快要散架了,还没来得及惊恐,便被风卷着飞走了。

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就是身体牵着的风筝,身体松手了,我自然也要随风消失在天边。


空中的我极速地飞着,城市的灯光在我身边穿梭,化为好几条流光,我眼花缭乱几乎只能看见模糊的碎影。我小时候玩过万花筒,把眼睛对准那个孔洞,破碎的、剔透的缤纷的像烟花在这个小木筒里绽开,蔚蓝浓绿玫红相互吞吐。我此刻就在这个木筒中,被绚丽的色彩切割,终于等到风也疲倦了,一旁的建筑才渐渐凝固,有了分明的线条。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总归我是停了下来。我不记得我的城市里有这么个地方,但这似乎不是城市,是某个小村。我一眼过去只有围绕的群山,边缘被粉色的霞光勾勒出来,柔和地跟漫天深黑的蓝色融合在一起,矮矮的木头屋子错落地分布在我视线里,常有高出一个头的,那是因为它站在某个坡地上。这里是没有灯的,但每家每户的屋子上,挂着橘黄色的灯条,我在远处清晰看见屋子的轮廓,在黑夜中常亮。

不知什么原因,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随着微风缓缓飘荡在石子路上,碎碎的嵌在硬泥路里的石头,被行人木底的鞋磨了几千年,光滑柔顺,再也不会扎疼玩耍的孩子的脚。我跟着屋子上的灯条的指示,飘到了广场。

广场中间升起一大簇火焰,照亮周围的人们。原来大家都聚到了这里,载歌载舞。一个络腮胡大叔,粗犷地拨弄某种乐器上的弦,伸着脖子,那沙哑的高亢的、不知什么语言的歌声好像从胀圆绷紧的肚皮里,一路贯通,从脖子上暴起的青筋里送到头顶,再传到空旷的天空,雁鸟般徘徊着飞进山里去。少男少女们牵起手围着火堆跳舞,俏丽的女孩们在脸上用从某种植物中提取出的染料抹上艳红的花纹,男孩不声不响从欢乐的人群中溜出来,找到那个女孩,搂搂女孩纤细的腰肢,两人相视一笑,便从火光中消失不见。渐渐发福的妈妈坐在火堆旁摇动身体,曾经也细嫩水灵的手臂里抱着那个胖小子,他手和脚在空中乱晃,咯咯笑着。男人们划拳喝酒,放声大笑,手里的瓷碗溅出酒液,泼向空中,篝火像街上撒欢的土狗似的伸头接住美酒。就连影子也兴奋地跳起来,配合火光舞蹈。

忽然从山间吹来了大风,推得火焰歪歪扭扭,一个小孩被扑面而来的火舌吓得往后一跳,众人发出欢乐的笑声。我身形一晃,眼睁睁看着那火堆和火堆旁的人们离我越来越远。大风把我不知何时挂上的笑容又吹散了。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就是热闹的场面吗,不就是人群吗,我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人群。风啊,你要带我旅行,就带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最好与世隔绝。


我没有旅过游,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老家的那个村子,那儿现在也改头换面。冥冥之中有力量禁锢我,只放我的灵魂自由。

我像大鹏一样,抟扶摇而上,直直插入了云霄。只是一恍惚,我已经漂浮在云端上,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又迎面撞过来一架庞然大物。它逆着风,但比风还强劲。我被它带起的气流吸附住,挂在了它身上。

我还以为这是真的大鹏鸟,却看见了它银白色的冰冷的皮肤,我贴着它的皮肤滑动,找到一面玻璃。我把头探过去往里看,一个小男孩扒着窗户,贴着玻璃往外看,鼻子都快被压扁了,但他眼睛里闪闪发光。我还想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呢,伸手朝他挥了挥,结果一股气流袭来,我一颠簸,翻个筋斗掉进了云间。

虽然不时有气流恶作剧般地搅动我,但这万米高空中的风出奇的温柔,我感觉自己像片羽毛,摇摇晃晃惬意地在高空放松自己的身体而无需担心粉身碎骨,我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轻盈起来。

柔和的清冷的月光照进我眼眶,我才看清整片滚滚云海,松软得像是浴缸里的泡沫。远方薄薄的云层里流光溢彩,城市的夜里依旧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渗进云雾,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天宫。

我沉进云层里,厚厚的云涌过来包裹着我,像我的爱人轻柔地挠我的痒,虽然我并没有爱人,但想象也并不是难事。而下一刻我便意识到,云朵真的与所谓爱人如出一辙,抱你的时候柔情无限,抛出你的时候也毫不留情。于是我从云层中穿过,暴露在万米的高空中,稀薄的风又吹动我,我往下飘落。不知何时风又暴虐起来,卷起我不知向何处去了。


你或许怀疑刚才那一切是否是我亲眼所见,毕竟我只是把我所见的事物如实地叙写出来,而对于我这个灵魂活跃的人来说,居然不就此展开一番议论,我想你难免不习惯。但我确实亲眼见到这一切,也正是因为我见到了这些我从未见过的,我才要保留我思考的权力。是的我爱思考,我无时不在思考,我却尤其不愿意在此刻思考。虽然我奉思考为神像,虔诚的信徒能在参拜中寻得自由,可我老时不时觉得,思想或许是某种不纯净的结晶,其中深藏着龌龊与肮脏。这些我不曾见过的、再也不会见的东西,我更愿意用眼睛去看它,仅仅是看着,而摒弃我所有不洁的想法。我甚至不愿意为那景色写下一个字,不仅因为语言是匮乏的,而我的尤其匮乏,还因为这便是在玷污那景色。再说了,你想让我发表什么议论呢?让我这个孤僻古怪的人承认自己对那番热闹一见钟情吗?还是让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般大呼小叫,惊叹景色多么多么美丽?可你怕是会失望,因为那云海再广袤再渺远,也远窄于我的想象,那热闹再美好再纯粹,也没有一丝可能属于我。

自从我进入对流层,风就未曾停歇,带我不停辗转。我第一次感觉到难以思考,她在我耳边呼啸,听起来像小女孩活泼的叽叽喳喳,我听出来了,她要我专心享受旅途。


我突然感到风吹不动我了,才发觉自己挂在树枝上,我稍微挣扎一下,穿过叶隙掉进了树林里。

我的世界瞬间阴暗下来,清凉无比。或许阴凉真的有助于滋养灵魂吧,反正我还活着的时候,无论在哪儿都喜欢拉上窗帘,一天到晚也不愿意开灯。太阳高挂的时候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与我作伴,月儿弯弯的时候我躲进黑暗里与世隔绝,自有一番雅趣。我尤其不喜欢灯管刺剌剌的白光,那工业的制品,生硬而又对你好似的,夺走你的黑夜。

我没有见过森林,于是我见到这满眼的苍翠,不免屏住了呼吸。我开始庆幸自己灵魂的身份来,可以无止境地压迫自己的两片肺叶,不至于让充盈的惊喜与震撼被空气稀释。一些粗壮的根盘踞在厚厚的绵软的绿苔上,老态龙钟。但可别忘了地底那些若不盘虬即便舒展的老根,狂野地刺入土层,磅礴的生命力暗里翻涌,像蠢蠢欲动的火山,岩浆在肚子里咕噜冒泡,随时要爆发出来,在空中绽放。那片寂静里暗流涌动。一大片森林具有庞杂的根系,那么只要大地还在,它就永不衰败,除非海啸冲上礁岸,撞破洪堤,一口气席卷了整片森林,将其连根拔起。可海洋足够远,森林便也依旧生机勃勃。

叶链与藤蔓倒垂下来,我随它们一同摇摇晃晃,穿梭在密密的树干间。太阳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叶片间闪烁起金光,地上斑斑点点、明明暗暗。这浓郁的阴绿,淹没了太阳,生成出一片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极夜。

那层叠的叶网在某处破了一个洞,投下一道斜斜的光束,里面浮游着轻小的絮或尘,让你因这些不知从何而来、平时不见踪迹的物质而讶异。光束打在一株通体洁白的花上,聚光灯般展示她娇媚而又纯洁的身段。她尽力舒展她的瓣,让每寸肌肤都都受到光的滋润,淡黄的花心吐露着生命,从中好似升起了朦胧的茸茸的烟雾。这朵花亭亭玉立,朝着光来的方向努力伸长她白净的脖颈,贪婪地沐浴着辉光,围上柔美的光环,从此在这阴郁的绿藻、枯褐的树皮和死灰的菌群间脱颖而出。然而她脚边躺着败落的枯瓣,花儿并非没有伙伴,只是都蔫蔫地快要死去,她们扭曲了自己的身子也想分享一些光芒,却在半路上累倒,垂头丧气。一些旺盛的生命寄寓在花苞内便已夭折,定格在焦黄而湿柔的枯壳里,一捏便化为齑粉。

这花开得如此辉煌,让人不禁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叶片将要拢住那束光,窸窸窣窣地嘲笑起黯然失色的花儿来。

一片森然中豁然开朗,静美的湖冲破了叶片聚集而成的乌云,阳光于是倾泻而下,稀薄的雾气渗入其中,像温柔的瀑流投向湖面。风很轻,湖面依旧波光粼粼,淘金者也许能在这水中看见某种海市蜃楼,一个猛子扎进去,拨弄着湖水狂欢。

难怪刚刚会突兀地出现那一小簇花,不远处的湖水旁生满了花朵,个个都饱满而又惬意地盛开着,在风里慵懒地摇曳。她们享受着数不尽的光芒,丝毫不用担心阳光将会逝去;她们的根在湿润的土壤里畅饮;她们生来就注定盛放,直至安详地过完一生。紧接着下一朵也会盛放,下下朵也会……

我忽然被湖面上卷起的一股风拽出了树林和叶片的包围。我不满风的安排。森林里虽然与世隔绝,绝非世俗之景,可我却不自觉地联想了许多许多。我要向森林道歉,树叶花朵,我绝不是有意污名化你们,让你们落入语言的圈套中。我的附会与你们无关,你们自然地长成那样,而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由自主的描写,也还是因为我不自然地长成了这样。可我还是不愿见到这些景象,即使它美得非凡。这是景色的悲哀,这是自然的悲哀。


第三段旅程是很短的,我感觉自己在空中没飘多久,就又落了下来。我此刻在一个小村子里,脚下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眼前全是一排排矮小的砖房子,我竟感到这些景物莫名地熟悉。这里似乎一点儿风也没有了,我只能随着微微涌动的空气漂浮。

我停在一栋房子前,它正好在路的一侧,我图个便利,想就近观察一下这房子,毕竟我漂流的速度过慢,并且我耐性有限。这房子的大门前摆着一张可以折叠的木桌,上面的碗碟还没收起来,碗里侧粘着饭粒,碟子里浮着油沫。炎炎的夏日屋里没有空调,太阳落山的时候也并不晒人,大人们便把桌子搬出来,一家人围在这桌子旁吃饭。那个奶奶一直在摇扇子,给大家扇来凉风,顺便也赶走向桌上俯冲而来的蚊虫。理应是有个爱讲故事的人的,让大家吃得都津津有味,但却不知其人是谁。不知怎么杂交出来的那只白色的土狗,下颚前倾,嘴两侧的两根尖牙怎么也包不住,在桌子腿和人腿间溜来溜去,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其中的某人,不时发出呜咽。这时老头儿大声招呼它过来,叫它“丑鬼”,再丢下一块骨头。可就是不知为何,桌上还剩着碗筷和碟子没收。那个不过几岁的小屁孩每次都把碗碟抱回灶房,要是他兴致来了,或许还把它们放在大盆里,倒上水,叮叮咚咚地敲陶瓷的碗边。

小孩儿今天没收碗筷,不知道跑哪里去玩去了,不过他回来也不会遭到数落,大家都很宠这个小孙子。可大人们也不知去哪了,只留下一桌狼藉,也不怕喂饱了苍蝇。

我收回目光,向那带上的大门飘去。两扇红木门,一扇上贴着秦琼秦叔宝,另一扇门上贴着谁那字样已经花了,我依稀看清第一个字,写的是个尉。中间留了一个小缝,我刚准备往里张望,门倏忽自个儿开了。我禁不住想探索,便往里去。

堂屋里靠墙摆着一张木桌子,长条的木凳藏在桌子下面。正对着门的地方或许供奉着个什么神或者祖先,但雾蒙蒙不太能看得清楚。墙上挂着一沓老黄历,不知撕了那多少天了,还剩下这许多天。

堂屋的右边是个大房间,奶奶和孙子就睡在这里。床边叠着几个大木箱,用古朴的上锈了的锁扣起来,但并没有完全锁上。小孩儿有次踩着凳子去开最上面的一个大箱子,期望着能开到一箱子宝贝。他使出全身的劲儿打开那厚重的盖子时,发现里面只整整齐齐地装着被子和衣服。他满心失望地跳下来,不断地拍手上的灰。

堂屋左边是一条小房间,里面横着一条玻璃柜,从落上灰尘的玻璃里可以看见里边放着一筐筐都是零食,这想必是个孩子的天堂了,小孙子嘴馋了就伸手拿出一两包,自己独享或者分给小伙伴吃。柜台后边照样立着一个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柜子,上面摆着烟酒,最中间还特地留出一个框,放上一台笨重的老电视。小孙子时常看见门里打雷似的闪着光,咿咿呀呀的黄梅戏从里面传来。靠门的墙边是一个小榻,铺着凉席,坐着或侧躺着看电视,都是一般享受。再往里走还有个房间,那是老头住的房间。我知道这床下放着他的二胡,小孙子有天兴致勃勃地想听他拉一曲,于是他笑吟吟地把那布袋子拉出来,用力把积了很厚的灰拍掉,上面还蹦出一只小跳蛛。当孙子的注意力被这蹦蹦跳跳的小玩意吸引时,老头已经把那个叫琴弓的东西搭到弦上,摇头晃脑地拉了起来。

你要问这小孙子二胡曲好听么?他必然会说这特别好听,可他不知为何听到一半领悟了什么似的,跳下凳子凑上去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让他别再拉了。老头像是一根木头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拉完了整整一曲。最后他默默把二胡收进布袋里再放回床下,自此小孙子再也没见过爷爷的二胡。过去很多年了,他想起时还止不住地羞愧和悔恨。

这房子是有二楼的,可我怎么也上不去,不知是没有往上的风,还是楼梯被什么东西堵住,反正我只能在门前的那片空地向上看。透过栏杆我看见几扇紧紧锁着的门,上面挂着黄铜锁,像是封印了什么神秘之物。

房子对面隔着一块空地是灶房和一处园子,没有气流愿意推我进去,所以我只得在外面张望,只见到里面生着荒芜的杂草,我伸长了脖子也看不真切。

此刻空气彻底停了下来,我停留在门口的这片空地上,无助地四下张望。左边一排排房子过去,像有雾气在中间阻隔,我看不见;右边也是如此,我最多看见一条路外的那间房子,里面住着那个小孩的好朋友。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迷雾之中,仅仅只能在这一小块地方活动,而其他地方像是被什么人设了禁制,让我永远无法目睹或踏足。而那些地方又分明是存在的,几块在屋檐上藕断丝连的瓦片,附庸风雅的伪巴洛克式建筑,泥泞的土路上蹦跳的小蛙,旁生杂草的苍白的湖水,湖水旁那个老是仰天长啸的疯人……此刻都像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明明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及其有趣的梦,可一旦睁眼,就无法阻止那梦缓缓消逝,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一大片不可修补的空白,无论你有多努力地尝试回忆这场梦,始终触碰到一团绵软的虚无,卸掉你所有力气。

我在恍惚中忽然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儿时的、令我恐惧的梦。我不确定灵魂是否有做梦的能力,但那梦确乎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我梦见遮天蔽日的钢铁高墙,从墙脚往上看,它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一丝丝蓝天从墙头翻过来,像地平线一般虚无缥缈。咆哮的洪水从远处席卷过来,一头撞在钢铁上,沉闷的撞击声和海啸激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俨然一副末日景象。然而这上万尺高的巨浪仅仅在钢铁高墙的腰周肆虐,完全无力越过高墙。不知混乱持续了多久,浪潮平静下来,只借着微风缓缓地涌动。一个浪头打过来,从水里翻上来一只小黄鸭,随着波浪漂流。这只小黄鸭不断地膨胀,直至堆满我的视线。我想要伸手推开它,却像是陷入了某种柔软的物体中,完全地失去了发力点。

城市啊,你泯灭我不靠高楼大厦!

此刻风来接我了,却突然从瓦屋里,房顶上,杂草中,碎石里裹挟出人形的模糊影子。我意识到他们也是灵魂,不由得担心起自己是否也是模糊、漆黑、闪烁的潦草样子。

一个细长而结实的灵魂:“我已经走了,我不想回来,也不再回来!”

一个厚重而粗糙的灵魂:“我已经走了,我不愿回来,可我还是回来了。别让我回来!”

一个苗条而扭动的灵魂:“我出去过一次,就无法不想再出去。我要出去!”

一个渺小而蜷缩的灵魂:“我不知道怎么出去,我想出去又不想出去,我想出去又不敢出去,我想出去而被忘在这里了。我终于快要出去,但我还在等待。”

一个枯瘦而佝偻的灵魂:“……”

风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暴躁地挟着我一飞冲天,带着我穿过了一整个白天,夜幕终于降临时我回到城市,差点被握手楼给夹在中间不能动弹。我稀里糊涂地挂到一个衣架上,看见了我们学校,夜幕里灯火通明,我差点把它认成了某个工厂。衣架也从杆子上飞了下来,我休息不到半秒,又要开始在空中折腾。

风总算渐渐弱下来,在我贴着墙面飞行的时候,一个打开的窗口把我吸了进去。


我跌落在地上,头脑混沌,眼冒金星。扶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抬起眼皮,却发现自己又落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好像一点儿也没动,我死的时候房间是什么样的,此刻的房间也是怎么样的。窗帘依旧翻飞,桌上的笔记本大概是被风吹得合上了,可当我目光一转移上去,笔记本又自动打开,我暗叹风的神奇。

我凑过去看,却只发现快速翻动的纸页上凭空出现了一行行笔迹。我有些惊讶,再定睛一看,其上竟然写满了我成为灵魂后的所见所想。我在机缘巧合中以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方式留下了自己的最后一篇文章,所幸这些个字还都算工整秀丽,要是我的绝笔丑陋不堪,那我真得想出一个把它焚烧殆尽的方法来。

那我不能失掉这个机会了。我得宣布:我自由了!如果我能喊出声,那我就趴在窗户上喊,让风把我的声音带给每一扇窗,又带给高山和峡谷,沙漠和雪山,让它们提前准备来接待我。我终于可以见证这世界了,但我再也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字符。等我彻底忘掉语言,和世界融为一体,彼时我或许才真正自由。我从此赏景只为赏和景,让所谓美丽不美丽、丑恶不丑恶的景象在我心中留下震撼。我是存留于世的游魂,金蝉脱壳。

爸爸妈妈,恳请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在这尘世里什么都可以潇洒地舍弃,唯独想起你们时心还会阵阵绞痛。我很幸运还有这么一个解释的机会,让你们知道这一切纯属是一个意外,跟什么都没有关系。你们的儿子要逍遥快活去了,我知道我自私卑鄙、残忍冷漠,可我依旧无比想得到你们的祝福。爸爸妈妈呀,请你们祝福我再忘记我吧!不要伤心了……你们赶快再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忘了我吧。你们的痛苦我不知该用几辈子来偿还,所以……请少些痛苦,对不起。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的绝笔。我就是一个小孩儿脾气的人,自私自利,永远不懂照顾别人的感受,忍受不了一丁点儿的痛苦,总是自顾自地做出决定。我怎么敢奢求有人能够理解我、关心我、安慰我、爱护我?

我该走了,与风为伴。于是我一跃而出,猝不及防被风带走,砸到某面墙上,啪唧一声。

作者信息:

姓名:王河

联系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洪山区华中科技大学韵苑22栋

就读高校:华中科技大学

专业:德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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