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绒密的马尾松针,在林间漫步,风声簌簌,树冠摩擦似涛声翻涌,我感到仿佛置身海岸。贵州在两亿年前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地壳变动使沧海变桑田,如今处处群山林立。海生动物的化石在喀斯特岩石中被留存下来,海的精魂也随之被保留下来了。
生于大山,我曾向往着海。归乡多年,才意识到自己寻觅多年的“远方”,原是自己脚下隆起的高原与山地。当我年岁渐长,不再被虚无缥缈的幻境所诱惑,切实地踏在家乡大地上的时候,高山、林涛……一切现实中的事物张开双臂,热情地接纳着我。我切实地感受着“自身”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在与林涛的同频共振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我知道自己属于山林,即使我尚未克服恐高的困扰。生在山区,天然地要与大山打交道。在加榜梯田,陡峭的山崖上,村民们来去自如,像在平地上行走一般。这是山里人多年来练就的“绝技”。崇山峻岭挡不住人们的步伐,梯田、盘山公路、引水渠……即使生活有诸多不便,山里人总有巧妙的办法。清澈的清泉流过群山,带着欢快的歌声流进水田、流进村寨里,流进人们的眸子和心灵里。
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大山里,有那未经世俗浸染的质朴生活,村民们似大山般淳朴而清澈的目光,一直吸引着我、打动着我。
比起城市街巷,我更爱在大山里的村寨间游荡,用手机镜头或文字记录下一个个动人的瞬间。譬如,一位村妇向我递来一个刚采到的巨大蘑菇,脸上的皱纹绽放如花;几个孩子攀爬着草海边的一棵大树,灵巧地在树梢间穿梭;寨子的水井旁,几位村妇一边洗菜洗衣,一边愉悦地交谈着;梯田边孩子们在一段木板上溜滑梯,老人们挤挨坐在路边满足地晒着太阳……这一幕幕的情景,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无论获得了多少荣誉和金钱,都无法换取回忆中最美妙的部分,那是人生中真正的珍宝。
半生光景如白驹过隙,占有的物质和财富宛如井底的浮云,从指缝间不断地流走,而回忆本身,却是那口容纳万物的深井,不断映照出往昔经历的影子。
密林覆盖着大山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那层绒绿本身便是山的柔肌。封山育林、植树造林政策实施以来,无数在水土流失影响下石漠化的山体,重新披挂上了绿色的衣装。风声拂过,林音宛若掌声般鼓动着,令人心潮澎湃。在山间行走,我获得了难能可贵的自由,一如往昔。
忆起童年时与父亲登山,站在山顶,脚下巨石裸露,泛着淡白的光芒。天光云影洒落在山石上,纯净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山里的景物,草木树石、虫蚁鸟兽,在某一瞬间与你对视,便会带你进入幻境般的错觉世界中。在目所不能及的地方,或许存在着由量子、暗物质,或是某种未知的物质组成的世界,我们无法看见,却可以用心去感知。如《小王子》中描述的,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无法看见,唯有用心灵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
在城市,人们总是盯着那些具体的事物,包括股市和房价的涨跌、商品的品牌和价格等等。被红灯绿酒和电子屏幕里纷乱的光芒夺走了视线,心灵中的眼睛也随之被蒙上了。
我想仰望星空,而那漫天星辰,早已被城市里浑浊的空气所遮蔽了。因此我更加想念大山,那里的夜晚是安静的、纯粹的。夏夜里,虫儿们的鸣唱一浪高过一浪,没有其它声音盖过它们的歌声。我幸福地聆听着,渐渐融入其间,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唱啊,唱啊……无人打扰,也不用刻意取悦任何听众,大自然的一切本就是“自然”的,而“自然”意味着无私且无伪。虫儿就是虫儿,我就是我,我们发自内心地唱着歌,与这个世界的评判体系全然无关。
这样诞生的音乐,便是来自天国的音乐了。
我凭借着独特的感受力认知世界,对万事万物有着自己的一套看法。有时,我能看到某个地方笼罩着阴霾,但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们前赴后继地往里冲;有时,周遭的景物变得纯净而澄澈,令人心神愉悦,大多数人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人类与动物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我认为每个人的生理基础和关注点不同,所看到的、感知到的世界也是有所分别的。比如,走在同一条街上,有人看到了堵车,有人看到了路人的服饰,也有人看到了天空、鸟儿和云彩。
还是回到山林间来吧!我时常感到那天籁般的林涛在呼唤着我,使我不断地想往大山里奔去。诚然,大山并不总是美好的,暴雨中怒吼的原始森林使我恐惧,像是会被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吞噬一般。但只要掌握了和大山打交道的方式,选择正确的时间和地点,山间的行程终归是对人有所裨益的。无论是那山谷里五彩斑斓的野花、山顶花海间飞舞的蜂蝶,还是山麓间流动的林音、风声与鸟鸣,山中的一切都令我迷醉。幸福,于我而言是如此简单,不需再占有冗余的物质,只需享用在山间徜徉的半日自由。
我的步履矫健,同行者常跟不上我的步子。呼朋引伴地拍照并不是我想要的,一旦和人群走得近了,自然带给你的感受便远远地躲起来了。有人爱合群,有人爱独行,不过是天性使然。倘若你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何方,即使与人群背道而驰,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众人选择的道路,未必是正确的,自古以来选择禹禹独行的人,总有着与众不同的理由与勇气。
美景未必在远山,也未必在手机屏幕里,而是在脚下,在身边的每一个细微之处。
追逐奇花异草的人,和追求在自然中寻得本真的人,其追寻的自然也必定是不同的。有的人看自然,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到很远的地方去;有的人看自然,到楼下走上一圈,也能有新的发现。即使没有去山林里的机会,倘若你有一双孩童般的眸子,何处又不是林?楼下小径,树干上生长的葫芦藓,也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森林!树木纵横的纹路如地貌的沟壑,其间生长的苔藓和地衣如林地与草甸,偶尔爬过一只蜗牛,便是一头闲逛的野兽。如沈复《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中所言:“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观细微之物可兴致盎然,人世间的种种挫折和烦恼便也拿你无可奈何。
我自林业学校毕业,一生与林结缘。既爱具体的、宏大的“林”,也爱抽象的、微观的“林”。从家乡贵州到北京,再重返家乡,北方白皮松林下的落叶在鞋底咔嚓作响,深秋在寒意中涌动着,带着我的青春时光一去不返。人生是一段漫长而短暂的旅途,我路过一站又一站,带着遍身的树枝和草叶,风尘仆仆地走向下一个地点,就这样不断地走下去。我不知前路上潜伏着什么,可能是一株从未见过的古树,可能是一条河流,可能是一丛浆果……我在一片片“林海”里穿行,也在一片片“人海”里穿行,与许多树木和人相遇、相知、相离。
树木们用坚实的臂膀搂抱着我,我感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又获得了前进的力量和勇气。我还会继续走下去的,在地球——这个以森林为依托的巨大生命体之间,在天地之间,在楼宇的丛林与自然的丛林之间,在每一种生活的间隙之间,不断地奔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