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过去了,很多人丢失了很多名字,待从头,又到春日,摘下口罩走在路上,最惦记的,还是广州那些熟悉的味儿。
今年龙抬头了两次,脖子是该活动活动了,虽说微湿是城中村路的灵魂,但泥泞就有点过了。这下可好,楼下城中村口的道路成了汤底,也好,如此五味便有了舞台。天渐明,雨已停,曙色飞遁,泥味成了村路的底料,烤地瓜味儿,臭豆腐味儿,三丝炒河粉味儿,辣椒堆里的烤肠味儿,炸香蕉的甜腻味儿,蛋糕店的麦香味儿,一溜儿小吃的味儿又欢聚一堂,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村口摊煎饼的山东老姨,好久不见,似乎消瘦了,带着惨胜后的从容,不见了曾经在身边打下手的小姑娘,小姑娘或许嫁回了故乡,或许去了远方,或许还有别的或许。但老姨依然粉黛微施,依然闲时唱歌忙时摊饼,空气在手指间变换着味儿,套袖很快黄得发干,如果脱下来,或许可以像两只灯笼立在地上,立住了,就是一座石碑,镌刻着过往的时光和煎饼的质量。
铁板炒辣土豆的主人还是那位虬髯阔面的山西大哥,即便是广州本地人路过,也忍不住冒着湿热的风险,来一份辣味铁板土豆,丝丝气味让我的思绪陷入失控,土豆香让我刹那回到三十年前的北方故乡,秋日野外,山坡上挖个坑,烤地里捡来的土豆,用树枝把烤熟的土豆扒出来,外表焦黑,掰开冒着热气,后来转身赤脚踩上一个熟土豆,土豆的暖流穿越脚丫,幸好不烫了,那是童年的熨帖。当回忆与气味汇流成同一个人,就像辣味和油烟混成一团,调皮的乱窜,弥漫了此刻的鼻尖,呛得人泪汪汪。就在这恍惚的时间错位中,城中村夹杂着五湖音,浸染着四海梦,融入了广州湿润的晨曦。
骤雨走向了昨朝,飘风留给了曙色,春日把挥洒流光的热情藏了一份,留给了广州的小巷。午后在中山四上完课,去附近走走,仿佛走进原始森林,愈深愈美。
每条老街都是一段秘密,放慢思绪,气味便会突然跳出来,就像老友打着招呼,跑上前来个拥抱。老墙上有杂草,旧门中有薄荷,微风夹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门口大爷的白发吹得有如涟波荡漾。鸡蛋花嫩黄的清甜,似乎在荡着秋千,来回散着幽香,记忆瞬间被带回到了岳麓山下,躺在六舍的屋顶上,铺凉席,看小说,读着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幻想着像漫步穿过树丛般度过一生。
骑楼上飘出崭新的窗帘,老木头的气息放肆地在小巷中跑,路人好奇的目光,常常被陈旧的气息撞出来,跌了个踉跄,像被儿时伙伴在身后猛拍肩膀。陈旧中偶尔也有清新味儿,那是老巷中的桂树,它们归隐在闹市里,安心成长,坦然老去,每到春日,气味都仿佛会让它们变回小巧玲珑的姑娘。
走累了,街边点一杯豆浆,看着老师傅摇着小石磨,石磨虽小,年岁见老,老广师傅目光升腾,细白豆乳纷纷而降,散发着独特的甜腥味儿。石磨旁放着功夫茶台,无论什么味儿,有功夫才能喝。潮汕街坊多是新单枞味儿,广府街坊多是老生普味儿,客家老板多是鲜擂茶味儿,绿茶味儿少,他们说绿茶味儿霸气,而广州却讲究一个和气,突出一个美美与共。
春夜宜信步,去广州图书馆里坐坐,书香味儿带着力量,三年过去,那是失而复得的味儿,仿佛青春再来。约好一种心情,拿起一本书,翻几页,一股油墨的气味直扑鼻孔,质朴的气味,让人沉浸在文字里,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继续翻着《约翰克里斯多夫》,不为拍照,却无意中掉下一片枫叶,时间把翠绿蚀成了藏红,仿佛北国苍黄遇上岭南水韵,纸张让藏红变成了最美的植物,调皮的气息跃在桌子上,像在鼻腔里跳了一场舞。终于,我不再回望,走进文字的时空隧道,我看见多年后的自己,依然背着多年前的背包,义无反顾的来到广州闯荡。
刚来广州时的新发现,恰是晴雨间的南风天,它专门款待不懂规矩的新广人。今春南风天的潮味儿格外亲切,想起刚来广州时第一次跟南风天见面,打开窗户,暖风包裹着母亲的唠叨,登堂入室,仿佛北方冬日里揭开蒸锅蹿出的热气,瞬间湿润了所有一切。于是我明白了,开窗并不总带来通风透气,还有潮湿热气,也明白了韩文公和苏子瞻为何被打发来广东。物换星移,千年前的蛮夷之地,成了卅年来无数逐梦者的弄潮之地。
对付南风天的最好办法,就是出去走走,公园的花都开了,所谓“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花城的花,再忙也要偷半日去看看。周末到珠江公园,入北门,穿曲径,过幽篁,岭南春日是落叶季,黄色红色的落叶书写着四季开篇的骈俪文。三年过去,又听到了悠远的粤剧婉转,又看到了少年的短裤羽绒服,又欣赏到了大爷撞大树的盛景。临近湾区书屋,要过一座小桥,岭南园林的匠心独运,成为无数网红的打卡拍摄地。
木棉花绽放着喧闹,人与人上演着戏剧,岭南嘉树,花城佳人,相遇于此。也有人在美美地发呆,美美发呆的无需一定是美人。一杯茶,一本书,一坐一下午,这种简单一看便知,必须投入不菲才能做到。小桥流水处,至少有十一个美丽的女子在拍照,清丽的汉服,抽象的上襦,在这个画框里,重复是一种罪。喧嚣中,园中奇树悄然盛放着华荣。
除了自家的水仙,花城的花更多是一种颜色,木棉的傲然,山茶的蹁跹,刺桐的玲珑,朱槿的幽远,花城似乎证实了一个道理,一个城市一旦精通了色彩,那么无论是生活还是艺术,都将所向披靡。但颜色终归是别人的,气息却是自己的。公园的草地刚刚修剪过,隐约有麦地的气息。如果说英雄花把馨香化为炽红,用颜色传递着城市的热情,那草地的气息便在絮絮诉说着这个城市的温情。
公园湖边的小块绿地,群舞的阿姨,风满素衣,亭中的大爷,击节短歌。还有画画的年轻人,伏在泥土中旁若无人。不出意外,大多数人在席地野餐,就着白日放歌,为三年过往碰杯,为了肚子,当然还要打开食品袋。杨梅的酸甜气息裹挟着一股凉意,窜进口腔,燃放着阵阵舒爽。恰如普鲁斯特所说,青春行销,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气味却长期存在,即使物是人非事事休,唯独气味在展现自己的生命力。孩子欢闹着,拥抱着大人,脸庞埋进被春日拥抱过的衣服,带着阳光的气息,消散了所有报表数据和鸡飞狗跳,消散了三年的不堪和春逝的茫然。
木棉和刺桐正在凋零,无声无息,也无需伤情,恰如巴尔扎克所说,一花凋零,荒芜不了整个春天。公园自然带着一股土味儿,一脚踩上去,留下了脚印,带走了泥土。吃饱喝足,起身跺跺脚,便会吵醒午睡的泥土味儿,它们兴奋的上蹿下跳,仿佛一个饱经风霜的作家在构思新的篇章,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广州都许给它一方泥土,散着蒸蒸热量。
当白昼赢了黑夜,当文字赢了内脏,当气味赢了时间,而我们却终将输给远行。不如就着广州的春日所有的味儿,与东坡对饮,和李杜诗篇,让历史与当下跃入酒杯,而我们,终将举起盛满诗句的未来,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