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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姜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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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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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

上篇

已经没人记得股市曾冲上五千点,就像没人记得那年九月的最后一天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就在那天,我从穗城回北方老家结婚。镇上很安静,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只有一个烧烤摊和豆腐脑摊子,一个客人也没有。烧烤摊的炭火冒着灰烟,不知道是即将燃起还是已然熄灭,只有间或从陌生人嘴缝里喷出来的一颗颗结实的乡音,依然是热腾腾的老玉米碴子味,提醒我这就是记忆中的马庄镇。或许留下的人们全去了镇东头的红星大饭店,那里当天有两场喜宴。疯子也去了,但我没看到他,不光没看到,我母亲还说要避着他点儿。原因有二:一是老家风俗“有喜不贺喜”,我结婚那天他也结婚,好日子凑到了一天。我的婚宴摆在大厅,他在旁边的小厅,可以不见。二是前段时间疯子他爸喝了农药,而他也刚从看守所被放出来,有人见他夹了个黑皮包到处找人借钱,这个当口结婚,有诸多嫌疑。疯子当然不是真的疯子,他是我曾经最好的同学,大号秦岩峰。至于秦岩峰他那个英雄了一辈子的老爹为何喝农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秦岩峰的父亲是我们镇上电器门市部的秦老剪,大家也叫他秦剪子,当然也是个外号。他本名秦建志,是马庄镇西头马庄村的,镇上第一个穿牛仔裤的人。刚刚大包干时,他靠倒卖三台旧电风扇加两台二手黑白电视机起家,在镇上开了个电器门市部。开始镇上的人都觉得他人傻胆大,倒腾几件破烂儿就敢开门头,再说了,两台旧电视又破又贵,谁会买?结果真有人买。我们村刚刚种红富士苹果挣下了钱的吴宝生买了,五百块搬走。有人说,那破电视是秦剪子花了二十块钱去平度城收的。那天日头很大,他蹬着三轮转进千佛阁外的小胡同里,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站在门口喊他,说要换彩电,就把旧电视当废品卖了。他买回来,拆开擦净,偷偷在里面装了一块五公斤的铁疙瘩。吴宝生来店里,看老秦对他不冷不热,再看电视里的人嗓门很大,声音洪亮,里面的大嫚儿,人美歌甜,听着人耳朵里的耳屎都动了起来。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搬电视,掂了掂,掂出了分量。后来六百讲到五百,就买了。吴宝生刚刚找了个东北媳妇,一口东北腔儿,天天吵着要看电视。那媳妇每天描眉涂嘴擦粉,手上戴着金戒指,是那时我们村里唯一化妆的女人。他们说“东北娘儿们挣多少吃多少,一毛不剩”,吴宝生说,“我就缺个陪我吃饭的女人”。有了电视,吴宝生的东北媳妇就待住了。我常见她举着手指嗑瓜子,浑身一阵雪花膏味儿,人很漂亮。十年后,吴宝生把他那东北媳妇的衣服丢上街,硬生生要赶走她。花花绿绿的衣服撒了一地,香喷喷的气味窜入附近的小胡同,贴着墙根,像迷路的猫。她依然说着一口十年未变的东北腔,哭得妆容全花。最后她还是走了,衣服也没收拾,沿着热风中的南道,消失在白色沙土路的尘雾中。这是后话。

秦剪子在八十年代搏得了第一桶金,“建志电器门市部”就在镇上立住了脚。严打开始前,有个眼红的,半夜去他店里偷东西。那时晚上十点后经常停电,半夜起来撒尿,拉灯那一下儿全凭运气。那天后半夜,睡在店里隔层的老秦听见有动静,拉了一下灯绳,“噶咋”一声,没电,他左手摸起手电筒,右手抄了把剪子,打开手电,大喊一声“抓小偷啊”,冲了下来,手电筒灯柱晃动中,他往那人胳膊上扎了一剪刀,那人大骂一声“操恁娘”,边退边挥舞着手里的刀子,撞开门就跑了。老秦胳膊上挨了几刀子,都是划伤,缝了二十几针,没什么大碍。从此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秦剪子”。电器门市部隔壁就是马庄镇中学,中学里教政治的老范是老秦的连襟,没事就到他门市部里喝茶。老范说:“老秦啊,你比秦始皇还牛逼,秦始皇手里有长剑,还被那刺客荆轲追着撒丫子满地跑,你拿把剪子就敢上。”

老秦听出了知识分子话里的酸味,撇撇嘴,说:“别扯淡了,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年年拿模范。这道理能一样吗?人家秦始皇富有四海,所谓‘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咱们他妈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光着脚儿的农民,能一样吗?”

老范抽了半口的烟噗嗤吐出来,哈哈大笑,说:“老秦,你一个泥腿子,还一套一套的,要成精了。”其实秦建志读了不少书,如果不是那特殊年月里家庭成分不好,说不定早就读了大学成了城里人了。

接下来十来年间,秦建志果然在镇上“成了精”,“建志电器门市部”变成了“建志电器超市”,彩电、冰箱、空调……应有尽有,基本上包揽了十里八乡的电器生意。那个小门头也被他买下来,按镇政府统一规划,盖成了三层小楼,一楼卖电器,二楼仓库,三楼住人。那时我们整个镇上只有沿着过境公路旁的这一排是小楼,其他地方从来没见过小楼。当然镇政府有一栋办公楼,但那是政府上班的地方,不住人,在政府当官儿的也一样住在旁边的平房家属院里。能住人的地方,就这一排小楼。

秦岩峰读五年级时那年春节,看着儿子考了全镇第一的试卷和成绩单,老秦第一次体验到了命运的深厚馈赠。在过年时亲友聚会的酒桌上,喝了八成醉的老秦,满嘴酒气,拍着自己的啤酒肚,指着期末考试全镇第一的秦岩峰说:“老一辈儿就说,马庄村的秀才多过老槐树的驴。马庄村自古就有‘三多’,人多地多秀才多。秦田赵王,尤其就数咱们秦家门儿里出秀才,这话不假。”

秦岩峰的那次全镇第一,原来闹了乌龙。一个老师给他的语文算错了分,以至于总分多加了十三分,让他从一个中等偏上的成绩一跃成为全镇第一。其实班主任小黄老师知道这件事,但他觉得,全镇第一在自己班上,这对自己当然是好事,就压下来不说。虽然不说,这事杨莉莎知道,他知道了姜洁也就知道了,她们是好朋友。姜洁这个大喇叭知道了,全班也就几乎人人皆知了。我们听见秦岩峰在办公室跟小黄老师大吵,秦岩峰曾大吼一声,“不”。但后来没了下文。

我们村小学从五年级开始撤销办学了,全班十二个孩子从村小学转到了镇上读书。到了镇上,我开了眼界。沿镇街主道一溜儿商铺,有百货店,有饭馆,有服装店,还有游戏厅,后来秦岩峰带我去游戏厅,请我打了一把“三国志”。那是我第一次玩街机游戏,带着轻微的紧张和恐惧,身体战栗,升腾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还没啥感觉就把一个币玩完了。秦岩峰从裤兜里又摸出一个币,熟练塞近游戏机,轻轻摇动游戏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连招,按键板啪啪作响,屏幕五彩绚烂,一个币就通了关。他的神情睥睨纵横,离我很遥远。我更羡慕像他那样住在镇商业街小楼里的人,觉得他们就是镇上的“人上人”。没想到,很快我就去到了小楼上吃饭。

九二年我第一次去马庄镇上临街小楼的楼上吃饭时,是翻墙去的。有天中午,我带了午饭,但秦岩峰执意请我去他家里吃饭,还要去翻墙。原因是,我们从镇小学大门出来后,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镇街上秦岩峰的家。这个大圈,其实就是镇中学的围墙。镇小学大门朝北,镇中学大门也朝北,所以虽然小学和中学紧挨着,却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镇中学大门口旁的商业街铺。从小学出来,秦岩峰领我到中学南侧一段围墙旁,说,“咱们爬过去。”我说,“墙头上都是玻璃,怎么爬?”他说,“那边拐角没有,我把玻璃都用石头划拉了,一点玻璃碴都没有。”我说,“被抓到怎么办?”他说,“放心,中学的副校长老赵,我认识,抓到也没事,我爸前两天还请他来家里喝酒呢。”我们翻过中学围墙,绕过中学操场往北走,路上全是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但没人看我们。我看到一排排女生宿舍,开着门,大通铺,被子一排排叠得整整齐齐,阳光打在蓝白相间的褥子上,仿佛能闻到立白洗衣粉的香味。

秦岩峰妈妈做了煎带鱼。两条带鱼,剁头去尾,中间鱼宽肉厚的部分不是我们吃的,那是留给他爸爸老秦的,他爸不在家。秦岩峰他妈说,“你们两个小孩,吃鱼头鱼尾就行了,这叫有头有尾。”说归说,鱼煎得很香,馒头很大很白。

秦岩峰之所以请我去他家吃饭,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我在刚刚结束的轰动全校的“学生大罢课”事件中,挺身而出支持了他。其二是上周五大扫除时,我路过厕所,听见他厕所后面大喊,“翔宇,翔宇,过来,过来,帮个忙啊!”我猫了一眼,发现他在厕所后面蹲坑。那时厕所都是旱厕,前面有坑,但有时坑满了,也有男同学悄悄跑到厕所后面,两只脚在坑边扎好,脱了裤子撅起屁股就地解决。他说,“没带纸,帮我拿张纸啊。”我说,“好嘞,小意思”,就跑去旁边对垃圾的地方,捡到了一张作业本纸,递给他,问,“够吗?”他接过去,开心地说,“够了够了。刚刚戴亚文过去,不愿意帮我拿纸,想看我笑话,这个狗日的。”。然后见他把一张纸对折再对折,展开后撕成四块,一块擦一次,擦完四下,提起裤子,一身轻松愉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做法,内心敬佩他的聪明。

秦岩峰他妈之所以愿意让我来吃饭,主要还是因为我学习好,在几个月前的华罗庚杯数学竞赛中拿了个全省二等奖,这在这个小村镇中是历史首次,用现在的话说,此事小小火了一把。此事暂且不谈,说说“学生大罢课”的事。这件事,被学校的谭校长称为“八十年代以来学校最恶劣的事件”。起因是我们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小黄老师,毫不掩饰地偏袒几个同学,让我们几个备受冷落的人很不爽。比如杨莉莎,上自习课偷吃东西,桌洞里一堆花生壳、苹果把儿、奶糖纸,但她妈是老师,小黄老师就从来不批评她。比如姜洁,上自习课老是回头说话,但她爸是小唐庄村书记,村里有养牛场,据说过年时给小黄老师送了二十斤牛肉,小黄老师也从来不批评,总是笑脸相对,下课她们几个人出人老师办公室,嘻嘻哈哈,嚣张得很。最可恨的是戴晓磊,他倒是没啥,人很腼腆,会唱歌还会拉小提琴,跟我们几个关系也不错,但凭啥黄老师对他总是客客气气?小黄老师看他的眼神儿跟我们就不一样。有人说是戴晓磊他爸给小黄老师买了辆新自行车,就是她现在每天骑的那辆淡粉色新款女装自行车,这在马庄镇上还很少见,骑车上街,回头率极高。当然,戴晓磊他爸是镇上财政所的所长,有这个实力。小黄老师的偏袒,已经在我们小部分男同学圈子里形成了公愤,所以,那天自习课时,秦岩峰怒从中来,大喝一声,扬言要“学生大罢课”,也就貌似顺理成章了。那时我们正在上自习做作业,突然听到一个人拿着教鞭猛敲讲台上的桌子,秦岩峰站在上边,手持教鞭,敲着黑板,说,“同学们,黄丽娜偏袒有些同学,接受家长的送礼,欺人太甚,咱们团结起来,一起罢课,不要这样的老师。”我们就跟着笑着起哄。接着,他说,“翔宇,你的字写得好,把这个标语写在黑板上。”我也被点燃了激情,慷慨激昂地走上讲台,拿起一根粉笔,折成两半,拿出跟村里老先生学习书法的能力,小手一挥,用一半粉笔的侧面写下了“学生大罢课”几个字,写完把粉笔“啪”的一声拍在讲台桌子上。全班同学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其实那段时间我也早就对小黄老师不满,原因是上课做练习时,有个拓展题,问《上李邕》的作者,我刚好读过,得意地写了“李太白”,结果被她打了个大大地红叉号。我问她,“黄老师,这题为啥不对?”她说,“这题答案是李白啊!”我说,“李白,字太白,也没错啊!”她不耐烦地说,“我管他字白不白,反正标准答案是李白,你写李太白就是错的,就要被扣分。”对此我怀恨已久。至于秦岩峰为啥主动挑起罢课,我当时完全不理解。后来明白,或许是因为小黄老师知道老秦在镇上生意做得不错,但久久不见他主动来找,心生怨咎。也或许秦岩峰把小黄老师对同学的态度转告了老秦,但老秦不吃这一套,你越暗示,我越不搭茬,进而越在心底里看不上你。后来,秦岩峰再次因小事被小黄老师为难时,就爆发了。

罢课时正值一个寒冷的冬日,教室里升着炉子,炭火烧得很旺,我们都脱了外套,有点闷热。那天自习课的上一节课,是小黄老师的语文课。小黄老师叫秦岩峰回答问题,他答不上来,还有点一脸吊儿郎当的意思,于是小黄老师由气呼呼转而冷嘲热讽地说,“秦岩峰,我告诉你,你既成不了秦王,也登不上高峰,最多就是块石头,而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这样的人,吃屎也接不到热的。马庄镇三件宝,荠荠菜,苦麦菜,狗尾巴草;马庄镇小学有三害,老鼠,苍蝇,秦岩峰!”那年头,贬损人最狠的话,无过于“吃屎也接不到热的”。我们听着,忍不住闭着嘴嗤嗤笑,脸都憋红了。我邻桌的小田,笑点极低,胆子极小,手捂着嘴巴,噗嗤一声,鼻子下喷出两条青黄相间的果冻状物体。小田瞬间由憋笑变成慌张,右手下意识的抹起那两条物体,一甩,不偏不倚,甩到了炭火正旺的炉子上,随着短促的呲呲声,炉子上冒气两缕细小的白烟,密不透风的教室里瞬间被一阵烤鼻涕的气味充满。我们的爆笑声差点掀翻了教室的屋顶,或许正是这掺杂了多种元素的笑声,让秦岩峰下了决心。

罢课开始便取得重大胜利。小黄老师气得跑回办公室趴在桌子上哭了,级部主任一路边走边跑,啪的一声,拉开门冲进来,一阵冷风灌进教室。他扫视全班,接着训斥全班,然后指着秦岩峰大吼,“秦岩峰,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学生大罢课事件”后,这幕场景后来成为我们课间时常常模仿的经典曲目,秦岩峰也因此得了个“疯子”的绰号,他似乎还挺乐意。

没几分钟,李校长也来了,“学生大罢课”事件很快就被按了下来。李校长面无表情,面色宁静,问,“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大家看向我,我紧张中夹着兴奋,站起来说,“是我写的。”我做好了一展辩论功夫的准备,准备历数小黄老师的十大罪状。李校长嘿嘿一笑,哑着嗓子说,“孙翔宇,字写得不错,以后外面的黑板报标题大字就交给你来写了,好好表现。”教室里发出一阵夹杂着笑声和噢噢声的。大家投来各种目光,有疑惑,有惊讶,有恍然大悟,有挤眉弄眼。我至今不知道李校长是想给我一个犯错的惩罚还是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因为学校主干道旁黑板报的粉笔画是杨丽莎画的,我可以跟她一起办黑板报了。后来我才明白,无论别人出发点如何,能让自己高兴,就是好事。级部主任上来擦掉“学生大罢课”的字迹,并把我们几个挑头的领去了李校长的办公室。我看秦岩峰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很受感染,自己也做好了面对“敌人严刑拷打”的准备。

李校长把我们迎进了他的单独办公室,笑容满面,让我们坐下。房间一股崭新家具混合着水仙花的味道,我坐在那张崭新的长排黑皮沙发上,屁股底下咯吱咯吱响。面前的茶几上摆着花生,点心,奶糖。李校说,“来,吃吧,这是他们刚给我拿来的”。他给我们倒了水,白瓷茶杯,有盖的那种,之前我只在电视上看新闻时看见领导面前摆着这样的茶杯,我们家的茶碗都是没有盖的。李校一直笑呵呵地,秦岩峰慢慢也放开了,面前的花生皮剥得到处都是。我也吃了那个炒花生,以前我只在家里过年时才能吃到。李校自始至终未提及我们罢课的事,他是负责学校德育工作的副校长,此事按理是由他处理,但他只字未提。也可能是他提了,多年后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他满脸的笑容,真诚,温暖,无声,像秋日的草原温柔地注视着大地上所有的动物。

学生大罢课的事情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小黄老师继续上课,她后来就跟教体育的小孟老师好上了,小孟身高一米八八,五大三粗,以上体育课体罚学生折腾学生跑圈闻名于校。以后应该没人敢惹小黄老师了。后来,我和秦岩峰又去李校长办公室喝茶吃东西,俨然要跟校领导“称兄道弟”的架势,让很多同学羡慕嫉妒。那件事后,我们都叫秦岩峰“疯子”,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反而乐在其中。

马庄镇的小学到初中,过条街就到了。上了初中,重新分班,秦岩峰去了六班,我在二班。马庄镇中学都是平房,一排四个班,房子不挨着,教室离得远,关系慢慢就没有以前那么铁了。有几次课间出操时,我看到秦岩峰现在跟校篮球队的老肖他们几个经常一起。过了段时间,听说他上课不认真,拉女同桌的手,被班主任要请家长。后来他说自己偷偷拿了他爸的烟,搞了两包中华烟塞给班主任,嬉皮笑脸地说,“女同桌的手冰凉,我给她暖和暖和。”那时流行把班主任叫“老班”,谐音“老板”。那时很多班主任确实也像个老板,不像老师。比如六班的班主任老汪,三十来岁了还没对象,戴个酒瓶底眼镜,就喜欢在班会时阴阳怪气地骂全班。老汪看男同学不顺眼就拿教鞭猛抽男同学小腿,看女同学不听话就喜欢拧人家胳膊,偶尔还用手掐人家脖子。后来据说被人举报,就被撤了班主任,罚去学校食堂窗口卖馒头。有人说他肯定不堪其辱要辞职走了,但他竟然也没走,灰溜溜真就去了食堂继续干活。我们中午去食堂打饭,都喜欢去他窗口叫他,“汪老板,来俩馒头,两棵蒜苗。”他就黑着脸,瞅你一眼。某天我们忽然发现,去食堂窗口看不见他了,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们说老汪被撵走了。

有天周五,老秦忽然跑到我们班,说找我。我走出来,问啥事。他说,“赵娜你认识吗?”我说,“知道啊,一班的,咋了?”他说,“听说你姥娘家是李家庄的是吗?”我说,“是啊。”他说,“赵娜就是李家庄的,那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吗?”我说,“大概知道。”他右手使劲捏了一下我的胳膊,说,“太好了,明天带我去看看。”我嘿嘿笑了,说,“行。”那天刚好是我姥爷家举办香会的日子,中午有烧鸡,有猪头肉,还有香蕉。

第二天,我和老秦骑自行车去李家庄。从镇上一路向东骑过去,路过村东南头的坟茔地,接着是一段不高不低的丘陵,我们叫东埠,其实就是平原上隆起的一段高地。看着道旁的苹果园地,在苹果园的南边,有一个小屋,屋后是蓄水池,屋子里柴油机泵震天响,里面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睡觉。我迄今想不明白,他为何能对轰鸣的柴油发动机充耳不闻,还能呼呼大睡。

我们不下车,撅起屁股使劲蹬着自行车,呼哧呼哧喘,看谁顶不住。突然听见啪啦一声,我的车链子掉了,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来,幸好车链子没断。老秦下车过来,说,“我来,我会装链子。”其实我也会,但看他这么积极,我就没拦他。他边装车链子边说,“翔宇,告诉你个秘密,我们原来那个班主任,汪老板,被撤职去食堂的事情,是我举报的。”我一惊,下意识有点害怕,说,“我操,你真牛逼!”他说,“那个人渣,压榨男生,摸女生的脖子,有几次巡夜故意去女生宿舍瞎晃,我这是为民除害。放心,这事就咱俩知道。”

我们过了东埠,一个长长的下坡,就到李家庄了。在庄子里,赵娜他们家是小门小户,她姊妹二人,据说有个弟弟藏在东北亲戚家,实在交不起罚款。我小时候住姥爷家时,二舅的女儿艳艳经常和赵娜玩,我对她没啥具体印象。后来到了初中,看她留个短发,戴个眼睛,肤色有点黑,学习也一般,更加没啥具体印象了。我领着老秦去了村西头的一排房子前,指着中间一座灰墙红瓦的房子说,“看,那就是赵娜家。”那房子盖了新的南厢房,抹了水泥,房檐还贴了一溜深红色的瓷砖,这是最近才流行的风格。老秦骑车到了房子前,大声喊,“赵娜,赵娜,赵娜!”惊得隔壁的狗开始此起彼伏地叫起来。这时,铁门被推开,一个妇女带着黄头巾站在门口,黄红脸膛,矮墩身材,说,“谁啊,啥事?”看样子应该就是赵娜她妈。老秦走过去,客气地说,“大姨好,我是赵娜的同学,住在镇上,我们老师叫我来跟赵娜说作业,赵娜是班里的尖子,老师让我先来通知她。”那妇女啧啧了两下,说,“我们家什么人物我还不知道啊,尖子?哪辈子的事?我咋不知道?不过你这小年轻说话中听。好汉秀在嘴上,好马秀在腿上,你小子懂事。”说着,转头朝里面喊,“娜娜,有人找你,出来吧。”赵娜缓缓走出来,斜眼微笑。她妈就进去了,边走边说,“快点哈,等一下还要去棉花地里摘棉花”。老秦和赵娜站在门口,叽叽咕咕了一会,也不知道在说啥。不过,我看着心里很高兴,赵娜斜眼微笑那一下,让我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在遇到一些引起人本能反应的欲望时,无论男人女人,本质上都是人,无甚区别。命运的航程改变,或许要很远,也或许就在一瞬间。

十几年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秦岩峰跟赵娜聊完后,他格外高兴,我们就去了我姥爷家吃午饭。那天姥爷家办香会,三间农村红砖小屋里人山人海,庭院里也都是人。有些坐着小马扎,有些坐在井台上,有些拿个棒子皮编的草甸子坐在地上。姥娘跟我说过,这香会前后准备了大半年了。之前去姥爷家,姥娘就叫我给她抄经,密密麻麻的字,抄了好多份,好像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还有一册厚厚的手抄经文,后来知道那是“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多年后,姥娘把这些经文留给了我。院子里人很多,很热闹,大家也很悠闲,来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十里八村的老相与,也有些远的,从二十里多外的村子来,聚在一起念佛,手上都拿着抄了密密麻麻满张纸的经文。姥爷说,“见一次少一次啦。”其实这香会,就是找个由头,老哥们老嫂子们聚聚。他们那个岁数的,年轻时兵荒马乱没有安稳日子,中年时忙着照顾孩子操持田地挣生活,年老了,再不聚,就没机会了。大家聚一块,念念佛,烧烧香,喝点茶,吃点东西,就是福气。面引子发的大馒头是我妈帮着姥娘提前一天蒸好的;菜都是以熟食为主,猪头肉,烧鸡,红肠;茶是茉莉花茶,闻着就香。老人家们都是象征性夹几筷子,并不吃多少,这是老辈人的讲究。我曾悄悄问姥娘,“姥娘,信佛教的人不都是吃素吗?”老娘说,“咱啊,一辈子也没吃到多少好东西,人老了,吃几块肉,菩萨不会怪罪的。”

我带秦岩峰来到里屋灶台旁,姥爷缓缓走过来,端着一盘子烧鸡,烧鸡旁边是码得整整齐齐地烧猪头肉,说,“刚切的,吃吧。”姥爷拍着我的腿,说,“瞧瞧,这杆腿子,准是个高个,咱们啊,生个穷命别生个穷像。”我们一人擎着一个大馒头,哼哧哼哧吃起来。姥爷坐在灶台旁,拿出烟袋,点了一锅烟,吧嗒吧嗒抽着烟,看看我们,又看着院子里的老娘们儿唱歌似的哼着佛经,浊黄的眼睛里流淌着温暖的目光。

我们吃完了,擦擦嘴。秦岩峰说,“姥爷,听翔宇说,您以前打过日本,杀过日本兵,真是条好汉啊!”姥爷在灶台的红砖上磕磕烟袋锅子,笑眯眯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那年月,谁爱打仗?没办法的事。日本人都打到平度城了,在当年的知务中学贴了告示,命令所有人以后都要受小日本的管。咱们是没文化,但也懂这个基本的理,怎么可能投降小日本?那时的游击队打平度城,照明弹一打,照得跟大白天似的。我是趴在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姥爷颤着手呷口茶,嚼一口青萝卜,嘴巴咔哧咔哧响,感叹道,“喝茶叶水,嚼萝卜腿,舒服。”他接着说,“再送你们一句,好汉死不老来时。跟我一起的老古,隔壁古家庄的,论辈分你们得叫他爷爷,是条好汉。那年几十个日本鬼子扫荡马庄镇,镇上的游击队跟鬼子交火,在镇西头,没打一会,游击队就跑了,小鬼子的小钢炮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炮下去死一片。打完仗,没过多久,老古就和一个村的老刘他们一起,跑去战场上捡东西。没想到,小鬼子狡猾得很,追游击队没追上,转身回来打扫战场。老古和老刘他们一看跑不及了,就躺在地上,混在一堆死尸中装死。没想到,小鬼子更狡猾,不知他们是为了检查有没有人装死,还是为了耍,就在枪上装上刺刀,挨个扎那些尸体的脖子。老刘被扎了一刺刀,挨不住,哎呦了一声,马上就给小鬼子扎死了。老古厉害,被小鬼子一刀扎进喉咙,愣是一丝声音没有,小鬼子以为也是一个死尸,就没管。后来,小鬼子走了,老古找了条破布包了一下脖子,晃晃悠悠回了村。后来,他脖子伤口没长好,想吃面条,一口吃下去,面条从喉咙上的口子里掉出来,他扯住漏出来的面条,塞回嘴里,哈哈。”我和老秦都笑了,老秦说,“真是条好汉啊!”姥爷说,“有啥用,后来老古不安分,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把匣子枪,有一天,跨着匣子枪,骑上马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老古家找人算过,死在外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叫‘好汉死不老来时’”。我看着老秦,我和他一样,没听见后半句,只听见了“好汉”两个字。

姥爷说的老古,我知道,就是我们村的。我们村其实有两个老古:一个是跨着匣子枪走了的老古,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是痴巴老古,年轻时在村里的啤酒厂干活,瓶子加气时爆炸,他被炸瞎了眼,从此疯疯癫癫,到处捡东西。村里把他送去平度城的福利院,结果他一个人走了五十里,走回了村里他那个破房子,再也没有离开。

我们起身跟姥爷告别,走出房门,迎面看到一个老太太,银丝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黝黑面堂带着一种威严气场,左下巴上一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一见我,侧头冲我神秘一笑,说,“小子,叫我啥?”我愣了一下,说,“姥娘。”反正我姥爷姥娘的同辈人,基本上老太太我都叫姥娘。她不屑中带着一丝讥诮,说,“你小子嘴倒甜,但你不改叫我姥娘,我还得叫你姥娘三婶子呢。”这时我姥娘迈着小脚走过来,说,“翔宇,快叫老姑。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你一出生,身上有风,差点活不了,就是你请了老姑去给挑风刺。”我赶紧说,谢谢老姑救命之恩。说着,拿起桌子上的哈德门烟,给老姑点上,老姑抽了一口,斜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想起了她的故事。这老姑原来是国民党的姨太太,在平度城住过小洋楼,离知务学堂很近,后来国民党跑了,撇下了她,没地方去,只能回老家,嫁在了自己本村。但老姑的厉害本色,一辈子改不了。

从姥爷家离开后,我与老秦骑车同路回去,再次骑到了东埠。埠顶上有一个石灰岩洞穴,没人到过洞底,有人说那里住着一窝狐狸,晚上出来,屁股后冒着蓝火。有人说那里住着仙家,以前旧社会过年时家里缺盆少碗,可以过来跟仙家借,白底黑碗,很结实。但必须有借有还,否则灾殃连连。秦岩峰看着东埠顶上的一小片荒草,说,“翔宇,我想把这片草点了。”我说,“你手痒啊!”他说,“是的,手痒啊。”说着,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那片荒草。火焰托着青烟贴地而起,荒草噼啪作响。秦岩峰忽然大笑着说,“以后,我要娶赵娜。”又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翔宇,我们一起奋斗,一定能出人头地!”

九二年那年在东埠放火后,说好与我一起奋斗离开小镇的秦岩峰,接下来却很少与我一起玩了。他长得越来越高,初三时,甚至鬓角都有了粗硬的络腮胡茬子冒出来,面庞棱角分明。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俨然是一个北方英俊小伙子的样子了。与此同时,秦老剪也慢慢确认了自己的儿子并不是读书的料。与之相反,我的个子还是矮,迟迟不见长高,在班上仅比矮个子外号大葱那个小矮子高一点点。我母亲说,“没事,二十五还鼓一鼓呢,现在不用急。”说归说,因为长得矮而瘦弱,我百米跑不过女生,单杠拉不足三个,小学时喜欢的杨莉莎也对我越来越冷淡。没办法,只好用工学习了,从此考试名列年级前列,去平度重点中学基本没问题。凡此种种,与老秦慢慢少了交心的条件。

再去秦岩峰他们家,已经是初中毕业后的暑假了。虽然我们已经不似原来那么铁了,但暑假日长,很多不甚好的朋友也有时间聚聚。在疯子家客厅,他梳着他的头发,头皮如雪般纷纷扬扬飘洒,落满了镜子上的脸庞。他拿出一个漂亮的长方形不规则大盒子,皮面的,带着一种皮革的新鲜味道,说,“知道这是啥吗?”我说,“啥东西?”他说,“吉他,我爸让我学的。”接着他拿出那个闪着木质光泽的东西,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他弹了一段,表情比动作还要投入,说叫“那些花儿”。挺好听的,但我个外行也看得出,他弹得不熟练。那段时间,我也忙着准备高中入学的事情,没再注意秦岩峰的情况。后来我去了市一中,进了奥林匹克班。听说秦岩峰去了平度读技校。那个时候,世界与我无关,我只关心身边的人和事,这已经够让我开心和烦恼的了。

此后,我们十年未见。如今,我越来越没时间关心身边的人和事,世界的海量信息,让我止不住地放纵自己的生命被虚耗,得不到放松。

下篇

2005年来穗城后再次见到秦岩峰时,他正在淘金北城中村的出租屋里洗衣服。我们初中毕业后就渐渐没了联系,差不多十年未见,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那时我刚刚从县城事业编制辞职考上了穗城的单位,终于上岸,在烟草专卖稽查支队上班。有天下午,我在恒福南路辖区走访检查市场,稽查车靠边,刚点上一支“邮喜”,电话响起。我看了一眼,陌生电话,显示是山东的号码,就接了。“翔宇,听得出来我是谁吗?”我一听这熟悉的胶东口音,一股记忆中的老玉米碴子味儿,有种生理本能上的欲拒还迎,瞬间就想起了秦岩峰。电话中,他说,“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我在穗城,没钱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我说,“靠,钱是小事,不过疯子,我记得你不瘦,但毛确实长。”

我去了秦岩峰在淘金的出租屋。水泥步梯上三楼,绿漆脱落的铁门开着,我叫了一声,他走出来,张开的双手沾满洗衣服泡沫,像天平的两侧各放了一朵云。屋子里只有一张旧床和一个简易衣架。旧床上挂着一个泛黄的白色蚊帐,衣架上左边的衣服还在滴着水,地上也湿哒哒的,房间里一种记忆中碧浪洗衣粉的气味。他笑笑说,刚拖了地。我们抱了一下,他的身体比记忆中还要出奇的厚实,简直是一堵墙。他比我高出半头,面堂显然收拾过,但依然有络腮胡茬,下巴上有一条血痕,说是刚刚刮胡子刮破了。我说,“楼下的煲仔饭,老字号,开了三十多年了,今天中午咱们吃煲仔饭。”他依然说着老家话,说,“煲仔饭好啊,这几天我只吃了馒头加榨菜。”

楼下小区门口的江记煲仔饭,门头很小,名气很大,七八张台面,饭点上很少有空座。我们在门口加了张桌子,要了两个腊味煲仔饭,两个猪脑汤,半只烧鹅。门口的气味很杂,秦岩峰吃的很香。米饭吃完后,他用饭勺使劲铲起煲仔底下的锅巴,一大块放进嘴巴,咬得嘎嘣响。待到煲仔被刮得油光铮亮后,他端起那碗汤,一口气呼噜噜喝下去,放下碗,打起了清亮的饱嗝。

秦岩峰说,自己从老家贩苹果到珠海,亏了,没脸回老家,就跑到穗城来。都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但工作还没找到,钱花完了,现在身上只有八十来块钱。他说听老家人说我现在在穗城,就打听到了我的电话。他点上我递给他的芙蓉王,脸在烟雾氤氲中忽远忽近。我说,“你爸在镇上有店,你还缺挣钱的地方?”他说:“不想留在镇子上,没意思。翔宇,你现在混出了头,拉兄弟一把。”我噗嗤突出嘴里的烟,说,“屁,我也就是个打工的。其实工作也不难找,看你找什么样的。”他说,“能混口饭吃就行。”几天后我把秦岩峰介绍给了海哥。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并不是去珠海贩苹果,而是被在平度读技校时的同学忽悠去了珠海,刚刚从一个传销窝子跑出来。跑出来时还带了个女人,那女人既想跟着他,又想拉他回珠海,路上让他甩了。

周六晚上,我带秦岩峰去了淘金路的一家KTV。那时我已经对在穗的老乡圈子熟悉了很多。看到秦岩峰打饱嗝的样子,我想起了海哥。海哥也是老乡,海金KTV的老总,聊城的,当兵退伍后留在了穗城,大家背后都叫他“胖大海”,说起来,跟秦岩峰似乎还有点瓜蔓子亲戚。进了KTV的豪华包房里,房间里一阵熟悉的香烟混合着香水的复杂气味,当时包房里只有海哥,他在沙发上,左手搂着一个女孩,右手拿着麦克风在唱歌,唱的好像是“母亲”,歌声浑厚深情。我跟他说,“海哥,这是我同学秦岩峰,我们从小都叫他疯子,是好兄弟,很讲义气的。”接着对秦岩峰说,“阿峰,这位是方总,海哥,是我的好大哥”。秦岩峰看到胖大海脸上一道疤,从额头到后脑瓜,说,“海哥,额头咋回事?挺酷啊。”海哥没说话,看他一眼,目光隐约有点不屑,看着我说,“小孙啊,要减肥啦,这么胖,追得到罪犯吗?”我坐在他旁边,说,“我就是一个稽查员,有罪犯也不用我追,有公安刑侦的兄弟们呢。上次行动,还出动了经侦、交警和巡特警,我们啊,就是配合一下,做做鉴别,跟跟案头工作,写写汇报材料。海哥,您看我这一身肉,就是写汇报写得过劳肥。”他哈哈一笑,举着右手指间的烟,指着疯子说,“阿峰,你要跟小孙多学学。”疯子笑着说,“对对对”。海哥接着说,“你们局的黄局,我们很熟,经常喝酒,上周还在粤海吃饭呢。”我拿起一瓶啤酒,说,“大哥,我敬你,多看着小弟啊。”说完就干了一瓶啤酒。胖大海说,“小孙啊,在官场就看你的眼光,看你能不能跟上人,跟对人。有些人能看一步,有些人能看三步。比如你们黄局,你知道在这次局内部没提,你想过他下步要提到别的单位吗?你知道他提到别的单位,你想过他接下来有可能要调回来吗?”我说太对了。后来断断续续又来了七八个老乡或熟人。在粤北搞矿山的小宁,人很胖,很低调;武警某支队的涂哥,说话喜欢咬牙,很有劲;公安的小严,高材生,走路带着一阵风……我都介绍给疯子。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小宁和小严搭着肩膀在唱郑伊健的“我愿你知道”,我给涂哥点了一首“每一步”,拉着他要跟他合唱。这时,胖大海突然抢过话筒,说,“咱们老乡,要团结!你们听说了吧?前段时间,咱们一个老乡,在火车站被人打死了。还是个女孩子,刚在湖南读完大学来穗城工作,坐火车,晚上九点到了穗城火车站,出站在内环路高架桥上,七拐八拐,被五个摩托车佬跟上来。一个摩托车佬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包,她死死抱住包,被那个飞车贼连拉带拽连踢带打拖出去二十多米,她觉得不能放手,包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还有五百块钱,那是她用来吃住找工作用的。后来送去医院时,已经没气了。”胖大海拍着桌子说,“五百块!五百块?值吗?”这时在旁边默默干了五瓶啤酒的疯子轻轻说了一声:“值”。包房里的声音很大,但疯子从牙缝中漏出来的那个字,我听得很清楚。这一声,仿佛多年前的遥远记忆里的回音,与当年秦岩峰在小黄老师办公室的那声怒吼很像。

秦岩峰“疯子”的绰号在穗城的老乡圈子里广为人知,是在他拿啤酒瓶子捅人之后。

那次在KTV喝完酒,疯子跟了海哥,帮他看看场子开开车,秦岩峰觉得这样没有固定收入,挣不到钱,他编了个理由,后来就去就帮海哥看烟酒档口了,一个月三千。海哥在淘金北有个档口,叫“兄弟烟酒商行”,能在那边开档口,不简单,那时那一片比较乱,外地人很难立柱脚。后来有一次我去档口喝茶,海哥也在。秦岩峰已经可以熟练地泡广东工夫茶,他泡了一杯武夷山岩茶,说,“这是咱们海哥的朋友从福建寄来的,八千一斤,尝尝。”海哥说,“这茶总共就五十颗树,想买也买不到,都是朋友自己种来分给兄弟们喝的。”我抿了一口,确实很香,连连称赞。秦岩峰说,“咱们海哥,黑白都熟,不是一般人。挺说之前有两个混混,上门找茬,据说下手很黑,最后给海哥干跑了。”海哥呵呵一笑,说:“咱们这些人,针鼻眼儿里爬出一条命。他敢放火,我他妈就敢杀人。”我没见胖大海杀人,但我见到了他打人,被打的就是秦岩峰。

七月中一个炎热的下午,稽查支队的小梁去走访市场,看到“兄弟烟酒商行”里有“假私非烟”。所谓“假私非”,就是假烟,走私烟和非正规渠道的烟,是专卖稽查必查的违法违规烟草制品。疯子的烟架上摆着红盒万宝路,内行都知道,穗城根本没这烟,不是假烟就是走私烟。小梁没办法,就硬着头皮进去检查,不看还好,一看还有惊喜。疯子在柜台后清点两件烟,南洋红双喜,这种烟本地也没有,肯定也是“假私非”。小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疯子赶紧收起来,他就当没看见,自己有个台阶下。没想到疯子大大咧咧,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小梁忽然脑袋充血,上去亮出稽查证,就要检查。疯子说,你小子别逼逼,我和你们领导熟着呢。小梁说,“别废话”,说着就要打电话叫稽查的过来。疯子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说:“你一个小茄哩啡,别不识抬举。”小梁一拳打过去,打在他胸口上。疯子去桌上薅起一个空酒瓶,一瓶子打在小梁头上,小梁瞬间满脸是血,接着一瓶子捅在小梁肚子上。

这一瓶子,让小梁成了名人。没多久,被升任稽查副队长。

发生这事时,我没上班。那段时间得了痔疮,刚在中山六院做了个小手术,在单位宿舍里休养。疯子被拘留了十五天,听说好几个老乡打招呼帮忙。他出来后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来看我。在杨箕的出租屋里,疯子提着一个哈密瓜出现在我门口,数周不见,他俨然已经是老板摸样了,看我的眼神甚是得意。除了哈密瓜,他还拿了一幅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说,“一个朋友写的,穗城画院的,在黄埔古村里开了个工作室,很多牛逼人上门求字画。这幅字怎么样?我一个文盲也看不懂,送给你这个文化人了。”我说,“我操,秦总,谁是文化人?别骂人好吗?”他说,“翔宇,说正事。有些朋友只能干大事,有些朋友只能干小事。咱们这种朋友,必须干大事。”我说,“什么大事?现在上厕所肯定不需要我给你送纸啦!”他哈哈大笑,话锋一转,说,“胖大海这个人,还是老观念,没前途。上次我们几个老乡吃饭,小严也在,没让他坐主桌,他就要掀桌子。”我说,“不会吧,这么激动?”

其实我知道,胖大海这人骨子里不坏,但坏在面子上。听说有次在外面吃饭,因为疯子一句话没说对,就扇了他一巴掌。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胖大海这人坏就坏在面子上。疯子说,“是啊,人家小严马上都是严科长了。”我说,“海哥这人也真是的……”疯子说,“翔宇,我跟福建的老板有一批烟,你帮帮忙。”我说,“怎么帮?”他说,“上次的事后,胖大海的档口待不了了。我在恒福南路自己开了个档口。你现在不是负责那个辖区吗?看着兄弟一点。”我说,“咳,兄弟之间,肯定要看着点,但违法违规的事情咱们不能干。”他说,“放心,咱们一心搞钱,但肯定不能让你为难。”此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北方冬天,中学宿舍外面一尺雪,我们开着窗,洗冷水澡,浑身冒热气;早晨四点半起床,喊着口号跑操。有过这样的经历,对很多事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我曾想,那时秦岩峰在干什么?好像是在学校里拉女同学的手。

秦岩峰“疯子”的绰号在穗城的老乡圈子里广为人知,是在他拿啤酒瓶子捅人之后。

那次在KTV喝完酒,疯子跟了海哥,帮他看看场子开开车,秦岩峰觉得这样没有固定收入,挣不到钱,他编了个理由,后来就去就帮海哥看烟酒档口了,一个月三千。海哥在淘金北有个档口,叫“兄弟烟酒商行”,能在那边开档口,不简单,那时那一片比较乱,外地人很难立柱脚。后来有一次我去档口喝茶,海哥也在。秦岩峰已经可以熟练地泡广东工夫茶,他泡了一杯武夷山岩茶,说,“这是咱们海哥的朋友从福建寄来的,八千一斤,尝尝。”海哥说,“这茶总共就五十颗树,想买也买不到,都是朋友自己种来分给兄弟们喝的。”我抿了一口,确实很香,连连称赞。秦岩峰说,“咱们海哥,黑白都熟,不是一般人。挺说之前有两个混混,上门找茬,据说下手很黑,最后给海哥干跑了。”海哥呵呵一笑,说:“咱们这些人,针鼻眼儿里爬出一条命。他敢放火,我他妈就敢杀人。”我没见胖大海杀人,但我见到了他打人,被打的就是秦岩峰。

七月中一个炎热的下午,稽查支队的小梁去走访市场,看到“兄弟烟酒商行”里有“假私非烟”。所谓“假私非”,就是假烟,走私烟和非正规渠道的烟,是专卖稽查必查的违法违规烟草制品。疯子的烟架上摆着红盒万宝路,内行都知道,穗城根本没这烟,不是假烟就是走私烟。小梁没办法,就硬着头皮进去检查,不看还好,一看还有惊喜。疯子在柜台后清点两件烟,南洋红双喜,这种烟本地也没有,肯定也是“假私非”。小梁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疯子赶紧收起来,他就当没看见,自己有个台阶下。没想到疯子大大咧咧,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小梁忽然脑袋充血,上去亮出稽查证,就要检查。疯子说,你小子别逼逼,我和你们领导熟着呢。小梁说,“别废话”,说着就要打电话叫稽查的过来。疯子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说:“你一个小茄哩啡,别不识抬举。”小梁一拳打过去,打在他胸口上。疯子去桌上薅起一个空酒瓶,一瓶子打在小梁头上,小梁瞬间满脸是血,接着一瓶子捅在小梁肚子上。

这一瓶子,让小梁成了名人。没多久,被升任稽查副队长。

发生这事时,我没上班。那段时间得了痔疮,刚在中山六院做了个小手术,在单位宿舍里休养。疯子被拘留了十五天,听说好几个老乡打招呼帮忙。他出来后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来看我。在杨箕的出租屋里,疯子提着一个哈密瓜出现在我门口,数周不见,他俨然已经是老板摸样了,看我的眼神甚是得意。除了哈密瓜,他还拿了一幅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说,“一个朋友写的,穗城画院的,在黄埔古村里开了个工作室,很多牛逼人上门求字画。这幅字怎么样?我一个文盲也看不懂,送给你这个文化人了。”我说,“我操,秦总,谁是文化人?别骂人好吗?”他说,“翔宇,说正事。有些朋友只能干大事,有些朋友只能干小事。咱们这种朋友,必须干大事。”我说,“什么大事?现在上厕所肯定不需要我给你送纸啦!”他哈哈大笑,话锋一转,说,“胖大海这个人,还是老观念,没前途。上次我们几个老乡吃饭,小严也在,没让他坐主桌,他就要掀桌子。”我说,“不会吧,这么激动?”

其实我知道,胖大海这人骨子里不坏,但坏在面子上。听说有次在外面吃饭,因为疯子一句话没说对,就扇了他一巴掌。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胖大海这人坏就坏在面子上。疯子说,“是啊,人家小严马上都是严科长了。”我说,“海哥这人也真是的……”疯子说,“翔宇,我跟福建的老板有一批烟,你帮帮忙。”我说,“怎么帮?”他说,“上次的事后,胖大海的档口待不了了。我在恒福南路自己开了个档口。你现在不是负责那个辖区吗?看着兄弟一点。”我说,“咳,兄弟之间,肯定要看着点,但违法违规的事情咱们不能干。”他说,“放心,咱们一心搞钱,但肯定不能让你为难。”此刻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北方冬天,中学宿舍外面一尺雪,我们开着窗,洗冷水澡,浑身冒热气;早晨四点半起床,喊着口号跑操。有过这样的经历,对很多事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我曾想,那时秦岩峰在干什么?好像是在学校里拉女同学的手。

2006年,我们稽查队接到线人的信息,有个从福建龙岩来穗城的制假贩假团伙,正在悄悄拉线布点。就在前几天,秦岩峰打电话叫我吃饭,说,“赵娜来了,咱们聚聚。”秦岩峰刚刚在穗城站稳脚,就把赵娜叫了过来。赵娜之前几次有同学叫她出去打工,她老爸死活不同意。这次秦岩峰叫她来穗城,她没跟她老爸说,自己拿了行礼就走了。

我在专卖稽查的几次竞赛中成绩不错,还拿了个全身的技能竞赛优秀奖,领导很高兴。大家都说,“翔宇,你就准备高升啦。”稽查队的中队长何中强,是我的入门师傅,我们叫他“强哥”。吴局曾说,“何队,你犀利啊,别人外强中干,你外干‘中强’。”有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吃完饭,强哥拉着我到篮球场旁的树荫下说,“小孙,你有些老乡,小心点,别把自己牵涉进去。”我说,“明白。”他说,“淘金那一带,非常复杂。潮汕人,福建人,湖南人,本地人,鱼龙混杂,假私非不少。非烟也就算了,毕竟是咱们自己的烟,但假烟私烟太多。”强哥说话很慢,说一句,就把上下两片嘴唇往嘴里抿一下,不知是咂摸烟味,还是想把说出去的话抿回去。我笑笑说,“黑鬼也多啊。”强哥哈哈笑说,“是啊,我都跟我女儿说,大学毕业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黑鬼。味儿太大,咱们受不了。”我们哈哈大笑。

我手上有个线人,小邓,广西人,之前也卖过假烟,被我们抓过,因为量很少,只是罚了款。后来我把他发展成了线人,他知道每次信息的提成根据案值来算,很客观,但也有风险,搞不好可能被人打死。有次他爆料后,让我们在增城断了一个走私烟仓库,这哥们还不放心,怕我们少报案值自己吃亏,就悄悄去了现场亲自查验烟箱数量,结果被暗中盯梢的人看到,三个人悄悄跟着他,幸亏他还算机灵,戴着口罩,情急下跳进河里跑了。小邓说,几天后的10月14日,会有一批假烟从龙岩到穗城。目的地就是“兄弟烟酒商行”。接到消息后,我跟何队做了详细汇报,他联系了公安的兄弟。周天凌晨,我们在从化路段高速设卡。到了两点五十分,货车没来。刑警那边的宋队把强哥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强哥过来跟我们低声说,“出事了。运送假烟的车子在前两个路段出事了。X城往Z县的G3789国道上有人报案。”我们赶到现场,在刚进穗城段的高速上。提前到位的交警已经拉线导流。这段高速有是一段很高的高架桥,上面停着一辆皇冠小轿车,四个车门全部打开。车子里被拆的面目全非,只有前面的主驾副驾座位完好,后排座位及倒车尾箱的部分全被拆了,车尾箱的夹缝里有两条软中华,我们看了,是假烟。高架桥离地有二十多米,七八层楼那么高,桥下面躺着一个女人,已经死了,法警已经到位,盖了个白布,远远看上去像一麻袋垃圾。经查,我们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公安的兄弟还在调查,但我总感觉这人我很熟。

2006年,赵娜从高架桥上摔死三天后,1014案件很快被侦破。因为出了命案,上级很重视,协同办案,很快侦破了。秦岩峰投案自首。经过调查,这是一起典型的黑吃黑案件。那天,秦岩峰和赵娜一起从福建龙岩运送一批假烟软中华来穗,共约十件五百条,案值三十多万。途径从化高速路段时,遇到警察查车。警察共五人,拦住车后,强行将两人拽下车,赵娜跌坐在地上,那几个人拿起棍子开始殴打秦岩峰。此时秦岩峰突然无师自通的明白了,这是几个假警察,于是疯子大喊,“娜娜,快跑,打电话报警”,赵娜领会过来,爬起来就跑,跑向了高速护栏外的一片黑暗,从北方来的她,想象的那是一片田地,一片辽阔平原上的麦田,她想象着越过栏杆,一脚踏上松软的麦苗,但出乎意外,她堕入了无尽黑暗。高速上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听见了一声短促但绝望的惨叫。走入黑暗的人,成了黑暗的一部分。疯子爬起来,不知往哪里去。沿着高速,一瘸一拐,逃离了现场。

我们开车回单位,车子穿过国道旁的小叶乔木,落日的光点穿过树冠,似乎在追着我的目光。

经过两地协同办案,逃走的五个假警察被在广西和贵州抓捕归案。秦岩峰也在不久后被抓,判了一年。

强哥对我不错,跟黄局说了很多好话,不久后,我升任稽查支队副队长。从那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听说他出来后回了老家,在镇上开了个店,卖吉他。

在老家结婚两天后,我躺在沙发上看手机,无意中看到了秦岩峰的视频号,视频上的疯子,弹着吉他。我想起母亲那天的话,才知道他回来后的大概情况。

秦岩峰在平度读职业技术学校时,也不知道学了个啥,反正交了一帮拜把子干兄弟,其中有个张鲁鹏。毕业后,他在青岛的酒吧唱歌。有一天,他其中一个最好的干兄弟张鲁鹏找到他,让他帮忙。说酒吧老板欠了他的钱,跑路去穗城了。老秦二话没说,陪兄弟千里讨债。他们找到穗城,钱没追到,还被骗去了珠海,进了传销窝子。后来在穗城站住脚,打电话叫赵娜来穗城,赵娜当时正在青岛当导游,她二话没说,把衣服装在拉杆箱,拉上行礼就来了穗城。那时她觉得未来有很多可能,每一种都一定很精彩。疯子后来因贩买假烟被抓了,狱中一年,秦岩峰被人折断了两根手指,但他又练起了吉他,还在狱中参加过文艺汇演。秦老剪卖了马庄镇的房子,二十万,给儿子打官司。疯子坐牢后,老秦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喝了农药,躺在家里,等了半天也没死,就是肚子有点不舒服,实在憋不住,起来上厕所拉了肚子,再躺回去,却感觉饿了。起来自己煎了带鱼,吃完带鱼,身体舒服,不想死了。后来才知道,那农药是假的,有效成分为零。

出来后的疯子在镇上开了个吉他店,就在镇中学的旁边,他教吉他也卖吉他,大家发现他的吉他弹得真好。

我去了镇上看秦岩峰的店,疯子看见我,很激动,说,“翔宇,进来进来,中午我们一起喝两杯,我让你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我们做进他店铺的里间,他打开窗,后面就是一片农田,一望无际的麦地,抽芽的麦子在微风下波光粼粼,又一年冬季要来了。原来,姜洁嫁给了他。我看到,姜洁依然扎双马尾。秦岩峰额头上一道疤痕,满脸笑容。老秦说,“翔宇,恭喜啊,那天摆了二十多桌吧?”我说,“也恭喜你,咱们老家的讲究,那天就没过去敬你酒。”他说,“我们这边就家里的人,摆了两桌。”老秦说,“记得吗,那年去你姥爷家,姥爷说,好汉死不老来时。现在明白啥意思了。” 我说,“啥意思?”老秦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原来的一切都不做数了,都没有用了。当然还有你,但你和我本来就不是有没有用的关系啊。”姜洁笑了笑,说,“好汉何须老来死。人长大了总会发现,生活中的艰难总是比你预想的要多,而运气总是比你期待的要少。” 姜洁的语音像广场上的叫卖声,低沉浑厚,简直就是一勺子京都念慈安,让我在从喉咙到脑袋的清爽后忍不住连打七个喷嚏。对姜洁的话,你要在嗤之以鼻和刮目相看之间做出选择。

我看着秦岩峰,平静地说,“在穗城,帮不上你,抱歉啊。”他干了杯中酒,说,“我明白,北方的河,南方的江,个人难逃命运的染缸。” 我说,“不出去闯闯了吗?”他笑笑,说,“不去啦。除了老家,除了这个小镇,还有哪里可以包容咱们毫不客气的厌弃?就像咱爸妈一样,老人家在,咱们还可以有一个毫无顾忌且理直气壮的埋怨对象。”我们碰杯,一饮而尽。姜洁的父亲跑去了东北,人找不到了。胶济高速经过他们村南,他们村拿了很多补偿款,据说大部分被她父亲贪了。有人告他,查来查去,也没查出太大问题。但村里人都明白这里面的道道,恨透了他。有天他早上出门,大门上被泼了一大堆屎尿。半夜有人往他家扔石头。他觉得过不下去了,就跑去了东北。现在他们家那座房子里荒草连连,长了密集的槐树。

那东埠上又长满荒草,毛巾厂的污水池早已填平。故乡的泥土不记仇,它只会坦然接受你的遗忘。一年,股市曾冲上五千点,烟花在星辰间隙绽放,远处的海传来叹息,苜蓿草在马庄镇南边的泥路中间生长。那一年,我经历了深切的悲伤和具体的幸福,脚下满是泥泞,内心却无比轻盈,我终于抛却了虚妄,同时拥抱了热泪盈眶和满面笑容。过去的汹涌与未来的暗流在此刻交汇,激流回旋成巨大的孤独,我凝视着它清晰的回音,终于确信,这是生命给予的唯一馈赠。

我想起老家的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胶莱河每到秋冬之日,雾气弥漫之时,月圆之夜,河上便会架起一座神秘的桥,桥上弥漫着雾气。桥两侧挂着两只红灯笼,幽幽的红光,忽明忽暗。有人说,这桥每年开一次,是通往天庭的桥,有缘人才能得见,有缘人才能通过此桥,到达天庭,羽化登仙,变成天庭的神仙。有个少年,远远看着,说,那灯笼好像两只眼睛,那桥好像嘴巴里吐出的舌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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