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知命
如果那是之前就定好的结局,那么我们为何要去在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去知道。
阿俊生在西南,长在西南,生活在西南,最近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着他,最终将长眠于西南。
阿俊早已不年轻了,六十七岁,刚退休两年,他时常和住在附近街区的挚友谈论到如果自己现在就倒地去了,那么交了那么多年的社保也是亏的很,朋友总是揶揄他说别总死啊死的,大家都要好好活着,可是阿俊自己知道,他的时间似乎真的不多了。
最近的早晨起床都显得异常的吃力,他有晨练的习惯,总是凌晨五点半就起床洗漱,六点准时出门,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跑一跑,上了点年纪后患上了腿疾,随着病情渐重也就早上起来到楼下去溜上几圈。但今天似乎是真的有点缓不过劲来,整个腿部从大腿以下似乎没有了知觉,右手手指有少许的麻痹感,头晕且沉,在尝试了两次后,阿俊放弃了挣扎,他选择静静的躺着,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整个房间安安静静,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从阿俊的鼻孔中传出,他显得异常的镇定,似乎一切他都早已做好了准备,似乎他就是在迎接着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过得片刻安静的房间中插入了人声“我想怕是时候了吧” 似乎是身体舒缓了一些,阿俊自言自语的说着“那些东西也都准备呢很妥当了,等今日能动呢时候就再检查一哈吧。”说完他又默默闭上了眼睛。
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呼吸的声音渐渐变得悠长,似乎是阿俊睡着了,他的眼皮在细微的跳动着,似乎是他正在做梦。他看见了早就逝去的父母亲人,早就逝去的朋友,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又在他的脑中回想起来,那些遗憾,那些自豪,那些回不来的一切,似乎一切值得珍惜的就是那些随着时间而去的事物,在阿俊看来这世上只有那些能够随着时间而去但却留下记忆的事物才值得珍惜。
时间渐渐到了早上八点,晨光早已透过遮光帘的缝隙射到了屋内,屋内布局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衣柜,都规规矩矩的陈列在房中。地板上,床头上,桌子上都是一尘不染,一切都显示着这里的主人很是恪守和对于规矩的执拗。阿俊,静静的躺着,不久,在经历了似乎一个不怎么和谐的回忆后他皱着眉头慢慢睁开了眼睛,伴随着一句类似“去他妈的”方言外加一声叹息,阿俊再次醒了过来。
十分钟后,迈着稍显沉重的步子,阿俊终于将自己移到了客厅,这里和二十年前一样,电视机还是那台在阿俊二十多岁的时候父母换的,摆设什么的都和二十年前几乎一样,除了这些事物都被防尘布盖着,除了最边上的一个沙发和窗前的一把椅子,那都是阿俊常座的地方。
阿俊抬眼看了看这些老伙计,慢慢地走了过去,一块一块的把防尘布都收了起来,然后又看着它们发了会儿呆,过了一会儿,似乎看够了,他又慢悠悠的向着卫生间走去,不多会便听到了用塑料盆接水的声音,然后是拧抹布的声音,之后便是阿俊那拖着缓慢动作的身影在卫生间与客厅之间穿插。两个小时,当阿俊把所有的物件都擦拭了一遍后,他心满意足的在卫生间搓洗着抹布。
在一切落定后阿俊去冰箱拿出了头一天在商店买的一袋蛋清饼和一小瓶牛奶挪到了窗前的椅子上开始吃早餐。“叮—开始扫除任务”随着机械化的配音响起,家里的自动扫地机器人开始运作起来,阿俊看看了手表低声揶揄道“呵,十点半了,这哈才吃早点,哎,又买不着新鲜的小白菜咯。”
这时,看着自动扫地机器人,阿俊突然回想起了母亲还在的那些岁月,是啊,以前家里的卫生,特别是地面卫生都是母亲在做,自己和父亲都是偶尔才会进行打扫,母亲打扫地面的方式很是特殊,总是接上一大盆清水,跪趴在地上慢慢的擦拭着家里的每一块地方,不像是自己和父亲或者大多数的人家喜欢用拖把来进行清理,曾经阿俊也问过母亲,为什么总是这样进行地面的清洁,这样不是很累么,母亲却说,只有这样擦出来的地面才是最干净的。是啊,自己也曾有一段时间学着母亲那样擦拭着地板,特别是在母亲走后的那段日子,那样擦出来的地板就是干净。
盯着手中啃了一半的蛋清饼,阿俊叹了口气,又把半个饼放回了袋子里,百无聊赖的看了会扫地机器人,阿俊慢悠悠的喝完牛奶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他本打算出去溜达一下,但似乎身体的状况并不允许,在稍微站起就经历了一阵头晕目眩后,他选择再次坐回了椅子。
阿俊此时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就像十多年前父亲临走的那天一样,他预感到了自己似乎快要离去…或许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悄然而逝,在经过漫长的一小时调息后阿俊再次尝试站起来,这次轻松了许多,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大大的文件袋。然后转身走回客厅,将文件袋放在了盖着白布的茶几上,并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文件袋。接着他回到自己常坐的地方拿出了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玉寿噶,明日早上来我这点哈,没得人开门么,你就用备用钥匙噶。”
第二幕致兴
中午十二点三十,阿俊悄然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他曾写下并出版的小说,这是第一版也是最后一版,这本小说曾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变化,在他三十七岁那年满怀期待的出版,可惜的是,就像很多作家的书一样,花费了此生大量心血写下的作品,最终连一点点波纹都没掀起,不过阿俊本人倒是很满意,这本小小的书终是完成了他成为“作家”的梦,也实践了他自己心中想在茫茫文海中留下点什么的愿望。
看了片刻,阿俊有一些乏了,便打算起身挪到旁边的床上躺一下。可惜的是,似乎老天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在一阵摇晃后,阿俊慢慢的扶着书桌昏倒在了地上,在失去意识前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依稀是“我日…尼…。”
工人医院,急诊科。
“我爹,现在几点了,给消克买点喃来给二大爹一哈吃?”
“你克嘛,现在四点多点,你二大爹最喜欢甩鸡了,你克整个卤鸡腿来给他,要那种耙点呢噶,要是整腿呢那种老卤,弥勒呢那种香是香,肉太紧了不好啃。”
一对父子站在病床旁交谈着要给床上的病人买些吃食,说完小伙儿正要走就被过来换药的护士拦住了,并说道“这位老人家,病人现在虚得很,等他醒过来,这些大荤的东西怕是吃不进去。”
“你们这些岔巴丫头,我二哥不可能甩不进克,他扫口好得很,再说了,医生都讲他没得喃事,就是突然低血糖才倒的呢,么不干点好吃呢咋个行。”老人说着转身冲儿子继续道:“克,除了鸡腿,买两碗稀饭来,少放糖噶,你二大爹不喜欢太甜。”
“我爹,么两碗给会太多了?”
“废话多,另一碗是我呢,你爹老倌肚子饿了。哎,喊你克和你四叔打声招呼,给说了?咋个现在还不来?”
“哦,在来着了,叔叔说他先克接大大爹和大妈,然后一起过来。”
“行,你克嘛,注意安全。”
看着老人和儿子又继续交谈,护士只是无奈的笑了笑,便拿着打完的空药袋走了。
年轻人刚走不一会儿。“扯淡,玉寿,你又喊些人整喃,咋个么我在医院了,给插管了?”床上躺着的阿俊这时醒了过来,开始数落起他唤作玉寿的人。
“说喃了么,咋个么就插管了,哈哈。咋个说,给舒服点了?”
“没插就行,还可以,早醒了,就是一直说不出话来,给我急了嗯是。”阿俊仿佛是松了一口大气,从他的语气来看,似乎插不插管更加重要。
“我喊二狗克挨你买吃呢了,阿吉和老大一哈也就来了——”玉寿看阿俊开始说话便简单说起了他的安排,可他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劳师动众呢,老大那个忙,阿吉也是,不是说最近有几个片子的剧本还在商讨,喊他们来整喃?走,你打电话给二狗,吃呢不消买了,我们三个先克整两口。”阿俊边说边用力撑着病床的护栏坐直了起来。
看着他有些吃力的样子,玉寿赶忙上前要扶,此时阿俊愣了下,忽问:“小静没来嘛?”
“没来,我没说呢,你电话挂呢急么,我觉得有点心慌就喊二狗先带的钥匙克看看你,咋个是紧都没得人开门么,娃娃就开门进克了,看的你躺的地上么不是赶点给你整来医院,我也是刚刚才来么。”玉寿扶着阿俊坐起来,边说着话边给阿俊找来了鞋,正费力的蹲下打算给他穿上。
“嗯,你不喊二狗来么,怕是躺到明日,那件事也就办成了。”说着阿俊却笑将起来。
“尽说这些,冇说了,你看,穿也穿不上克,我腰也不得行。”说着玉寿将鞋放在阿俊脚下。
阿俊笑着看看玉寿,又拍拍玉寿的肩膀,待玉寿从低头苦恼的看着那穿不上的鞋转眼看向自己时,阿俊指了指还在打点滴的手说“这个东西,你说给拔得?”
“哎哟,忘记了,你还打的药,怕是拔不得。”
话音刚落,只见阿俊先停了针水,然后快速的拔了针头,随即用右手按着扎针处笑着说:“不是说血糖低么,葡萄糖液,拔了就拔了。”接着,他下了床,随意的将脚塞进鞋子里拖着,一瘸一瘸的向医生办公区走“赶紧和二狗打电话,还有老大他们,克友人园。”
玉寿手扶着床挺直了腰,然后又自顾自地敲打了几下,缓过劲来后才追着阿俊出去,笑着说:“呐,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达返是逃难一样呢,你慢点,我先克挨你办手续,电话你来打。”接着把手机递给了阿俊。
阿俊刚接过玉寿的手机,手机便震动了起来,一看是阿吉打来的,便开心的接起了电话“吉啊,等着,我和老三一哈就出来了,老大在呢嘛?哦,大嫂带的孙孙冇来嘎,刚好,走,友人园。”
不多时两个老头并排着出了门诊楼,门外,一个打扮时尚嘴上叼着根没点燃香烟的半大老头正和一个一脸焦急身着正装,刚背过身去的人说着些什么。
“老李,咋个来了么就想走了?”阿俊看到那个背过身去的人连忙大声嚷嚷。
“哈哈,他说你好了,他就回克了,还有几篇学生的项目报告要看。”半大老头边拉着正准备离开的人边开口回答。
“阿吉,医院不给抽,你还叼的。”阿俊笑着和半大老头打招呼。
“害,所以只是叼的,冇点嘛。”阿吉笑了笑,待两人走近了,抓着人的手也就放开了。
“阿俊,你没事就行,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老李看着走近的两人,表情诚恳的说着。
“你啊,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现在都主任了,还是这个德行。得了,不忙不忙,整两口就回,不是我来医院么,相约你老人家,难!冇啰嗦,走。”阿俊笑了去,一把就搂住老李,此时的玉寿也过来,左一个右一个,老李瞬间就被架住了。
“走,我克喊车,你们慢慢呢来的。”阿吉先一步往医院大门走去。
不远处,被忘记通知的二狗提着两个袋子快步跑了过来,玉寿看了看他,也没接过二狗手里的东西便说:“拿的回克给你妈,不想吃就放着,我回来再热了吃,我陪你大爹叔叔克走走,晚点回,冇和你妈说我们不在医院了噶。”
第三幕 醉生
友人园中,几位老人推杯换盏,一开始除了老大看起来总是显得那么别扭,其他三人兴致都极其的高昂。
待得酒过一轮,阿俊单独又点了两瓶啤酒,他不知道是自己喝醉了,还是折腾的有点累,兀自觉得,有些疲乏。但酒未到位的感觉,总让他觉得差的远,所以看着老三老四杯中还有半杯还少一些的白酒,便一边笑话他们,一边又给自己要了两瓶啤的。
待酒上桌,半天不说什么的老大却伸手过来拿走了一瓶啤酒。
“咦~你是喊你喝,就推三阻四呢,现在在又不够了?”玉寿打趣的过去搂着老大,并帮他把酒打开倒满。
阿吉则附和着说:“都是些老倌了,悠的点,俊哥喜欢喝快酒,他的量我们倒不敢比,哈哈。”
“就是都是老倌了,他少喝些,我只喝了一瓶啤酒,你们一直喝白的,他又要两瓶啤呢,不妥,我分一瓶吧。”老大慢饮了口酒缓缓说道。
阿俊看了会他们三人,嘴角渐渐上扬起来,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没结过婚,更是无儿无女,身边本就没几个体己的人,亲戚是有一些,但大多都有隔阂,陌生的很,倒是这三个异姓兄弟一直相互陪伴。他知道老大是对自己的身体担忧的,所以便没说什么,自顾地开了酒,倒上了一杯,接着微微碰了下老大的酒杯,以示感谢。
不管是啤酒还是白酒,阿俊总喜欢按照自己对酒的耐受度,倒上一口便可饮罢的量,这样就可以酣畅淋漓的一口饮尽,然后再添新的,在他看来,酒是分着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喝法的,在这样的友聚开怀的时候,便要用如此的喝法才是合适的。
不多时,当阿俊又喝完了一杯啤酒,正自准备打嗝的时候,一些想法渐渐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他发现,他的本能有时会让他无端的去讨厌一个人,或者更甚,是那种厌恶到记恨的感觉,见到那些个人便会生理上产生排斥,甚至想上去揍上几拳。
最终事实证明,那些感觉都是对的,因为这些个人最终的确会夺走他的一切,心爱的姑娘,难得的机会,和他的金钱,一些到得最后还会扔下许多让他忙于应对的困顿。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一类人的过去及曾经,所以他拒绝那些个人能够与他交集的现在及未来。这并不是阿俊显得不够公平,而是阿俊觉得精力并不能浪费在任何试错几率对半开的事情上和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时光里。这也就是为什么到了快七十的人,身边就老友五六人,亲戚都大多不来往,但他却也总觉得幸运,虽然断却了大部分的交集,自己是孤独的,却也活的自在乐呵。
“老兰,你又在楞些喃,你呢酒被老大喝的了。”正在阿俊思考的入迷的时候,玉寿摇了摇他。
“喝完了?么就走了。”阿俊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站起身,随意的将外套披在了背上。
“克哪点?”玉寿好奇且期待的看着阿俊,接着又为难的看了看一遍趴在桌子上的阿吉。
“吉,起了,江边走走,看看,有点想那弯弯子江水了,想看看那些白色呢大雀。”阿俊笑着对趴在桌子上的阿吉说。
“喃样么白色呢大雀,那些喊白鹭。”老大边整理着衣服边指摘出阿俊的错误。
“哈哈,是啦是啦,白鹭就白鹭嘛,想是想起了,嘴巴喊不出来名字么,就形容了哈噻。”阿俊又开心的笑了,边说边用手推了推正迷糊的抬起头来的阿吉。
“唉…老球的了,这两日熬夜改本子,几小口酒下克就昏了嗯是。”阿吉咕喃着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精神稍微恢复便又大声嚷嚷道:“看大雀?走嘛,晚上了,给还有?”
“照理说,这个点,七点过一些,应该么有还是有一些呢,不过怕是会飞克上游,么就走呢有点远了,给耐得住?”老大看大家似乎有意思去看看白鹭,就开始分析起现在的情况。
“微醺么,就该溜达哈,醒醒酒,微醺的回克,反而怕是睡不着。能感觉有点醉了,我就感觉我还活着嘛,你们也都还在呢嘛,么趁兴克看看吧。”
“又说这些,一日就想些活不活,死不死呢事情。走,看雀么就看雀克!”玉寿对阿俊有些消沉的发言微微地透露出不满。
阿俊咧开嘴朝他来了个大大的笑容,但没有发出任何生硬,看来他并不当回事,紧接着又走过去拍了拍玉寿的肩膀,最后搂着老大出了友人园,踏出门后高声颂道:
“醉生啊,醉生,梦一场,梦就醉平生…多少个千秋多寂寥!赞得是世间确有杜康闹。酒醪糟,酒醪糟,泡出个千金难买梦一泡,我却偏要道,醉生啊,醉生,好过那梦中一见却亡了。”
第四幕 酒徒
天色渐渐呈献出暗青色,在更远处的天际线那,则更显得瑰丽。暗青,靛蓝,蓝色,淡蓝,乳白,橙红层层渐变,在这个西南城市几乎晴天便能见到的景色却吸引着前来旅游的人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留念,同时纷纷感慨着这景色是多么的壮美。
江边又重修了步道,十几年前如是,如今亦是,其实不用多,差不多两三年就会翻修一下,阿俊他们也曾觉得路嘛,修的好何必这么频繁地修缮,而且一修便又是大半年。不过,一日阿俊突然悟出这么个理儿来,比起一些地段常修,总比不修要来的好吧。是的,他看到了一些事情——家后面山上的那条环线路的人行道已经十多年没人理过了,似乎那路只是留给车子开的,行人没了走的资格。那日阿俊很是失落,几十年前那是他最喜欢带母亲散步的路线,如今却很难再踏上去走一走了。
傍晚的江边渐渐冷了起来,四个老头却走的越发的精神,尽没一个是手持拐杖的,只是阿俊走的稍快便会露出一丝跛脚的样子,因为他的腿疾得的时间长了些,加上之后的康复也不是那么顺利,走的多了便习惯性跛了。可他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别人问起,他也总是打哈哈的说:“咋个了嘛,瘸子瘸呢是腿又不瘸心,见不得瘸子么家里面蹲的克。”
不多时,听到一声啼鸣,阿吉抬头一看,惊喜的拍打着阿俊的背脊,大声嚷嚷:“雀,大白雀,老兰,你看,一排呢飞的!”边说边兴奋的招呼着另外两人也看向空中。
“估计快了,这些也怕是往上游克呢。”老大站定身形,眯着眼睛望了望天上渐渐从一排变成品字,继而越飞越远的几只白鹭。
“玉寿,玉寿,旁边给有商店?买几瓶喝呢。”阿俊转身对着正自发愣的玉寿说。
“我找找,喏,那点有家,我克看看,你们慢慢来的。”玉寿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小杂货铺。
“又喝?”老大收回了目光,震惊的看着正在鬼笑的阿俊和阿吉。
“等哈到了,看见了大雀,坐在江边,当然还是要惬意一哈,喝一点点不算多嘛”阿俊愉快的用手拍着老大的背,因为他很难拍打到其他几个兄弟的肩膀,或者是搭上去,他个子本就不高,但,总是能很有精神的和其他兄弟互动。
此时阿吉由上衣口袋中摸出烟来点上一支,他看了看阿俊,犹豫着要不要给阿俊也来上一支,阿俊看到了便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不多时,玉寿拎着半打(六瓶)包装的啤酒乐呵呵的快步走了回来道:“也没得你喜欢喝呢那种,倒是有老李常说的矮炮。”
“这个就行了, 少喝一些。”老大故作矜持的整理了下并不褶皱的衣领,脸上略带一些掩藏不住的欣喜说。
阿俊拿过玉寿买来的啤酒,拎着转了一圈研究了会儿,半天从最终蹦出一句“啧,华而不实。”
四人看着四下里也没什么可继续观赏的,白鹭也已经飞远,便又开始向着盘江的上游继续出发,玉寿快步几下凑到阿俊身边,伸手接过了啤酒拿着,阿俊也没有推拒,顺手便交给了玉寿。
可没走出多远,半打啤酒又落入了老大手里,且里面少了一瓶,阿俊乐呵的看着正自拿着一瓶啤酒思考如何打开的老大笑道:“吉啊,拿开刀来。”阿吉应声从内衬口袋里里掏出了一把小小的瑞士军刀,眯着眼睛定神看了稍许,将其中一个开半掰开来,恰好就是一个简易的开刀,喜滋滋的递给了阿俊。
阿俊接过阿吉手中的开刀,快步走上前在老大叹气准备将酒放回包装前夺了过来,随着压缩气体瞬间释放的“丝丝”声,啤酒盖就与酒瓶身首各异。阿俊笑眯眯的看着老大伸出了右手:“喏,想喝自己开,这个鸟包装,你拿的一瓶么,不好拎了嘛。”
老大不好意思的接过开刀,顺手将装着酒的纸提箱递给了阿俊,然后从另一边抽走了一瓶啤酒打开猛灌了一口傲娇的说了句“走了半日,我就是口渴了。”
不多时啤酒又被拿走了两瓶,看着一边仅剩一瓶的空空纸提箱子,玉寿骚了骚头说道:“买买三三,现在更不好拎了,全部歪朝一边的,哈哈。”接着和一样乐的前仰后合的阿吉碰了碰瓶,然后一仰头灌进一大口酒。
远处,几个老太太小声咕哝着:“买,你看那几个老倌儿,给是有病,一把年纪了,酒疯子噶,边走边喝是。”“是呢嘛,是呢嘛,一点儿教养都没得,白活那个老。”
夕阳下,四个老头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他们伴着夕阳下落的速度向前慢慢走着,原本红扑扑的天空也越发的暗沉,一颗颗如水钻般的星辰渐渐闪亮着从那渐自深红的绒布天空中浮现出来,遥遥挂住。
此时,江边,不时传来酒瓶相碰及豪迈爽朗的笑声。
第五幕 忆离
江边的水汽及腥味被风裹挟着四处飘散,天际边的颜色越发黯然,已是几近紫沉,这日头的光就像是舍不得离开天空一般消退得如此缓慢,尽生出些许依依不舍的意象。
江水中的涡漩也随着水流的冲击时有时无,阿俊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段树枝,兀自挥舞着,玉寿和老大则在岸边的花台上坐着,不停的用双手以一种和谐的节奏敲击着空了的啤酒箱,阿吉则用脚踢踏着岸边的石板路应和。不远处的白鹭们悠闲的在河岸边渡来渡去,不时用长长的喙啄向水面。
天终究是黑沉了下来,沿江公路的路灯陆续亮起来,阿俊拿起酒瓶喝了一口,看着拿着第二提啤酒的箱子不断把玩的玉寿出了会神。不多时,喉咙里出了声:“给还记得是哪年些,好像是在油管桥那点,是哪个掉克水里面的?”
玉寿放下了箱子,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我了嘛—”
同时回答的还有第二个声音“玉寿了嘛。”
第三个声音“喏,他克撒遂。”
四人随即楞了一楞,相视一会儿,然后都各自笑将起来。
半晌,阿俊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说:“玉寿不会游泳,我记得好像是老李一直嚷的起,喊他冇动,冇动—”
“嗯,老李一直喊冇动,但是好像玉寿就没动,我以为给是昏死过克的了,他就仰的漂,一直漂。”阿吉淡淡的接口答道。
“那日水急,喝呢又多,刚撒好遂,正继的裤子,好像是哪个喊我,我忙的转过克,结果一个抖趟就摏的水里面了。”玉寿边回忆边陈述着这段久远的故事,“我也某咋个倒腾,想的反正是在水里面了,好像是记得个,人在水里面么,不动人就会漂的起,就一心只想的保持姿势躺起来,给脸冒出水克,老李又一直在岸上叫,声音听的像是一直在追的我,感觉好像我速度快得很。”
“废话,不追还得了,你下克的就安安静静呢,水又急,你漂呢太快了,么还好漂不远么就被桥那点呢铁栅栏拦下来的,后面是费力八气呢才给你拉起来呢,哈哈。”老大说完微笑起来,指尖摩挲着啤酒瓶的标签,像是渐渐陷入了回忆之中。不多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兰俊,你床头柜里那包东西—"
话没说完就被阿吉一巴掌拍在后背:“老倌儿!喝酒就喝酒,毛扫兴!”
阿俊看着他们,原本浮现在脸上的微笑,渐渐更深了。他摸出手机翻了翻,屏幕上是十多年前四人站在江边的合影——老大正色微笑,双手抱臂,阿吉歪戴着玉寿的草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玉寿则搂着阿吉咧嘴露出一口豁牙,而他自己正纠结着解着手中的鱼线还是什么。他把照片凑到众人眼前:“你们看,那个时候呢江水比现在还浑。”
又玩闹了会,忽的静了下来,阿俊慢慢起身,突然感觉腿好像变得沉重了一些,待要走上一步,却差点摔下去。玉寿这时注意到了阿俊的异样,便过来扶了一扶。阿俊又试着走上一步,这一次轻快多了,只是在其他三人看来脚似乎更瘸了了些。
玉寿刚要再扶,阿俊挥了挥手挡了回去笑道:“坐麻的了,走一哈也就好了,不早了,都回克嘛,今天也是黑着你们了,给你们都冲的来,走,回家了。”
待玉寿和阿吉将喝完的酒瓶都收拾好后,四人便才结伴爬上了去堤岸的楼梯,路灯投射出来的光将四个老头的身影投到了江面上,随他们不断向上登走,影子便慢慢往下游挪,直到了下游,随水波一荡,那些个影子便被切成了一截一截。
第六幕 终逝
这夜黑的深沉,不到九点,原本像是紫靛绸绒布般的天空便完全黑了去。入夜了,微风阵阵,凉意也渐渐袭来,原本晴朗少云的天空迎来了薄薄的一层云彩,如水钻般闪亮的星辰就像隔了层纱,显得不那么的透亮了。
随着一阵卡顿的开锁声,厚重的老式防盗门被打开,阿俊深呼着气,缓了一缓,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一口气上五楼还是稍显吃力。前几年,玉寿就吐槽过他为什么不搬去电梯房住,自己腿脚又不是那么的便利,又不缺钱,可是阿俊是回绝的,电梯房是方便,可他总喜欢守着这个载着他长大的地方。
阿俊看来,在父母离开后的十多年里,这套房子便是他最后的念想之一,算是他最亲近的事物,不是说没有钱再购置一套电梯房,而是他舍弃不掉这里的东西和房子本身。
时光如梭,周围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唯一还算是熟悉一些的,只有住在一楼右侧的那户人家,不过这几十年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喘息了稍许,阿俊慢慢的移到了盖着白布的茶几边,发了会儿呆,将刚才回来路上买的汾酒轻轻的放在了茶几上,然后转身准备去卧室。还没走两步突然想起来那个文件袋在早上的时候已经被自己拿出来放在茶几上了,刚才放酒的时候还被自己嫌弃的挪到了一边。
阿俊自嘲的笑了,嘴里咕喃着:“呵...我爹,就像你说呢,老的了,这个脑子酒开始转不动了,老是会集中不了精力。得,今日买了汾酒,最后再喝一点么,应该是要睡了。”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九点半差一些,离睡觉的时间已经不远,阿俊的作息十分的固定,一般晚上十点都会准时上床。
找来酒杯,阿俊倒了一杯先是朝天一举敬上一敬,随即仰头便一饮而尽,老头嘬着嘴,吸着气,品着口中掠过舌尖滑过喉咙的那种辛辣但顺滑的口感,随即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虽是比不过那豁年松华坝那边打来的酒,可惜后面变味呢变味,关门呢关门,找也找求不着,么只有算了。这汾酒易得,那么多年也还是这个味道,也就是他了。”阿俊自顾自的念叨着,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突然想起点什么,便走到书桌前拿出自己写的那本小说,打开扉页,写下了一行字:“有时可能不尽兴,但故事总是会收尾。”
凌晨三点,玉寿被手机的提示音扰醒。消息界面显示着阿俊两小时前发的语音留言:“玉寿,明天你还是来一趟。”背景音里隐约在盆里洗抹布的声音,就像是阿俊在打扫卫生一般。
第二天一早,玉寿便拿着备用钥匙去了阿俊那里,就如日常般那样,他没有奇怪,也没有抱怨,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自从阿俊父母都去了后,因为住的近,阿俊便也时长让玉寿去他家里陪他聊聊天什么的。
打开房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明亮的客厅,地板锃光瓦亮的,所有家具也光可鉴人,整个家被阿俊打扫的一尘不染,原本盖着家具的防尘布也都规整的被叠好放在一边。对此玉寿也不是太在意,在他看来,阿俊爱干净是传自他母亲的,记忆中兰家老太太打扫卫生就是和之后的阿俊一般,什么都得用手慢慢的仔细的擦的干干净净,包括地板。
玉寿进了屋,看见了阿俊,他开始觉的不对劲,阿俊坐在窗前的旧藤椅里,右手松松搭着那本小说。晨光爬上他歪斜的头时,扫地机器人"叮"地启动,撞到藤椅又笨拙地转开,一如往常。
一阵恍惚感袭来,玉寿快走几步走到阿俊面前,伸手叹了一叹,然后整个人呆住了。几番挣扎后他终是拿出了手机。
江对岸忽然惊起一片白鹭,它们飞的欢快,飞的遥远,就在人们奇特的目光注视下,它们居然跨过了几个街区,飞过了阿俊家的窗前。翅膀掠过玻璃窗,在阿俊安详的眉目间投下细碎的光斑。老大、阿吉和玉寿盯着文件袋里分门别类的证件和几分手写信,突然纷纷笑骂:"死老倌,哪个憨人连讣告都自己写来......"话尾化作一声声呜咽,被穿堂风卷着,消散在锃亮的地板上。
防尘布终究又盖了回去。只是窗台上多出个豁口旧花瓶,里头插着江边折的几根芦苇,风一吹,满屋都是温柔的沙沙声。
第七幕 遗光
玉寿捏着那封属于他的信,蹲在了藤椅旁,信纸的边角被泪水洇出浅褐色的褶皱,这纸张是那种老式的便签,看黄灰度已是多年的老事物了。阿俊的字迹,就像是他走路时那般一瘸一拐,写的不是那么工整。
“玉寿啊,我认得你喜欢喝杂果泡呢酒,但是那个东西放不长,我退休这几年泡呢酒,几乎都被我两个造的了,哈哈。手抖了,不好写字,刚才打扫卫生太费力了些,好久没有爬的地上抹地了,我又想起了我妈,我外婆了...好了,说正事,在厨房柜子里,有几瓶状元红——”
看到这里玉寿猛然想起了那个画面,三十多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夜,四个人光着膀子在玉寿家里纳凉,阿俊神秘地拿出了一瓶稍有些黄的老旧玻璃瓶说那是兰父在阿俊出生的时候就藏起来的酒,说是什么状元红,一直舍不得喝,要等到阿俊考上好大学或是结婚才喝,可惜的是阿俊一没上过什么好大学,二来三十多岁都没结婚,一气之下便把当年藏起来的酒都一并给了阿俊。那天那瓶酒开瓶后是那般的香醇,之后三人便怂恿着阿俊再拿上一些来喝,可后来阿俊却说:“这种妙物,自然是要等的起有天大呢好事么,才整来尝尝呢嘛,也没得多少了,不如留的我几个老了,再开,那个么更是「陈酿」了嘛。”
老大当时还嗤笑:“活不活得到那天还两说呢!”可之后呢,每到重要的时候这酒阿俊总会带上一瓶,比如老大当上主任办庆功宴时,玉寿喜得贵子时,阿吉写的剧本第一次被选中时,还有阿俊自己小说正式发表时...
“原来还有呢噶,这个死老倌儿,老是和我们说没得了,没得了...”玉寿喃喃的念着,慢慢晃到厨房,从橱柜不起眼的角落里掏出了四瓶「陈酿」。
老大和阿吉正在好奇,这时看见玉寿从厨房柜子里拿出的东西,顿时两眼放光,随即又迅速暗淡了下去。是啊,四瓶酒,刚好可以一人一瓶喝个痛快的,可如今,能分得的人却只有三位了。
老大也拆开了信,可看了一眼便丢到一边,微怒的念叨着什么,阿吉诧异,便接了过去和玉寿一起看了起来,之后几声轻笑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将稍显沉重的氛围驱散了一些。原来,这给老大李主任的信中,通篇是阿俊平日里就一直对着老大念叨个不停的事情,阿俊总说老大是搞研究的人,是不是搞得多了,做人都不会了,情商极低为人刻板,所以总是见面就絮絮叨叨的和老大念叨,给他拿主意。
这不,末了,给老大留的最后一封信却也是这些絮絮叨叨的内容,还写了差不多是两页纸。
三人笑着怒着好一会儿,渐渐的便又静了下来,这时房门被叩响,阿吉去开了门,原来是玉寿的儿子二狗带着社区的工作人员来了,玉寿怕自己动作慢耽误事,当发现阿俊已离世时便赶紧打了电话,给正准备去上班的儿子做了交待,随后又通知了两位老友,等儿子到了便就吩咐儿子先去请社区的人过来,可那个时间太早社区还没上班,所以折腾到了这个点才领着人过来。
社区工作人员中的社区医生先是检查了阿俊的遗体,确认了是正常死亡后,便很快的联系了当地的殡仪馆,接着其他的工作人员从老大的手中接过了阿俊留下的文件,里面都是阿俊所有的资料和证件。
不多时,殡仪馆的人过来将阿俊的遗体装殓带上车拉走了,在交代了几位老人之后的事宜后,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
阿吉看安静了下来,终于打开了给自己的信,玉寿和老大也凑了过来,上面只有一行字“吉啊,给你的在书桌上。”
三人转向书桌,上面又是一个文件袋,阿吉从文件袋里抖落出一沓泛黄的剧本草稿,首页用红笔圈着句台词:「白鹭飞走时,影子还留在水里。」这是阿俊当初给他改好的一部电影剧本,可惜当初的投资方嫌太晦涩,硬要改成大团圆,最终因为协商未果这部电影也没有拍成。阿吉摸着纸页上干涸的茶渍,在那句红笔圈着的台词下新添了一句“我真呢想看看拍出来是什么样的”。
这天傍晚,江边步道的路灯亮的更早了一些,一阵风过,白鹭们又向上游飞去。
第八幕 末潮
殡仪馆的告别厅没放哀乐,循环播放着阿俊生前最喜欢的两首出自电影和游戏的配乐,一首诗《海上钢琴师1900》的插曲《Play in love》另一首是游戏《Battlefield 1》的配乐《Battlefield One》。阿俊的准备做的十分的充足,不但将自己的讣告写好,还将这两首曲子早准备在一个小小的U盘里,当发现U盘时三位老人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点开后里面就是两个音乐文件和一个命名为“葬礼BGM”的空白文档,以及一张他们少时的扫描照片:四个青年站在一座山峰上,兰俊的裤管卷到膝盖,正指着镜头大笑,张玉寿背着手看着欧阳吉手中的遥控器屏幕,欧阳吉则专心的操控无人机,李又木一手搭着兰俊的肩轻轻的微笑。
告别仪式不长,短短的三十分钟。让三位老人错愕的是阿俊的亲人来了很多,可大多三位老人并不熟识,少部分的那些是见过几面,大抵是认识的面孔,知道生活在一个城市。可莫名的冒出的这一些个与阿俊有着神似样貌的一大群人,他们就不知道是谁了,似是阿俊曾提起过的从遥远“老家”赶过来的侄子侄女和他口中的堂兄堂姐,其中以两男一女三位老人带头。
告别仪式后,众人目送着阿俊的遗体送入了焚化炉。门关上那一上刹那,老李终究是没有绷住,哭声像一根绷断的弦,突兀地碎在空气里。好在这天,玉寿早就做好了准备,让二狗早早的守在他们三人的背后,待得老李刚要往地下倒时,二狗便已经过来扶住了。
阿吉摸出烟盒,指尖却悬在打火机上空顿了顿,最终只将未点燃的烟卷咬在齿间,“原来兰家也是大的很嘛,咋个平日里面都不见俊哥有来往是?”阿吉看着四周等待交谈的人小声地对着玉寿说。
“你看他们给有哪个难过呢?有老李哭呢狠?”玉寿斜着眼望了一眼人群,又担心地瞧了瞧刚被儿子二狗架走去休息的李主任那边。
“咋个没得?先前那些我们认识呢不咋个,你看那几个我们没见过呢堂兄堂姐,哎哟,还按的儿子姑娘跪的磕头呢,你看那边那个老太太,说是俊哥呢堂嫂,毛看的一脸严肃,早就悄悄呢摸了几把眼泪了。”阿吉感叹的说着。
“唉...”玉寿不再说什么,他知道,阿吉的观察能力是多年在各种剧组里面练就出来的,他这么说大概率是错不了的。他只管盯着炉门缝隙中漏出的微光,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曾经一伙少年夜宿山顶的情景,星光点点,冷风袭人,他们瑟缩的躲在石头缝里,衣服里塞满着茅草,相互打闹玩笑着...
一切都结束后,根据阿俊的遗嘱,不立碑,不下葬,一部分骨灰由堂兄带回“老家”撒去山里的大河,一部分留在玉寿他们这里由他们带着沉入那条陪伴着他们一起成长的盘江。
骨灰没入江心那日,友人园包间中。老李穿着笔挺的旧西装,将阿俊留下的酒斟入四个玻璃杯。酒液倾泻声里,玉寿忽然嗤笑:“死老倌最后呢私货,可惜啊,临走他都只舍得喝汾酒。”
酒杯陆续倒满,杯中酒映着三张苍老面孔,李主任举杯碰了无人端起的第四只杯子:“敬老友。”阿吉和玉寿亦做了相同的动作同声说道:“敬老友。”玻璃相撞的清响惊飞窗棂上的麻雀,晨光里浮动的微尘突然凝住——仿佛某个佝偻身影正倚在门框,用跛脚轻踢着他们的椅背。
此时还未到正午,友人园中还无多少客人,服务员都正在为中午开业而忙碌准备着,忽听见包间爆发出含混的大笑,紧接着是玻璃杯坠地的脆响。服务员们紧张地探身张望,只见三个老头兀自一人一瓶举着酒瓶对嘴痛饮,酒液顺着皱纹纵横的脖颈淌进衣领,在地板积成小小的镜面——那里面晃动着四个少年追逐白鹭的影子,不多时桌上孤寂的空酒瓶渐渐便有了三名玩伴。
如今在那个静静的家中,防尘布终究是又盖好了。阿俊的旧藤椅留在窗前,豁口花瓶里的芦苇日渐枯黄,某夜大风一直撞着窗扉,响声阵阵,却也无法穿过厚实的玻璃。次日清晨,当社区工作人员推开房门查看时,只见一羽白鹭翎飘落在打开的小说扉页上,恰好覆住新写下的那句“有时可能不尽兴,但故事总是会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