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汝南,金铺镇老街平铺的青石板上总是浮着一层薄霜。晨雾未散时,我立在信义桥上,听风声裹挟着千年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桥头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叶落如雨,恍惚间似见一袭素衣自东而来,白马扬蹄,踏碎一地晨光。
这便是范式赴约的路径了。东汉太学同窗三载,临别时一句“重阳鸡黍候君来”,让山阳郡的范式策马千里,穿兖州、过陈留,披星戴月十余日,终在汝南金铺的炊烟升起前叩响柴门。张劭杀鸡煮黍,黍是糙米掺着秫秸香,鸡是篱下养了三年的芦花;范式解下沾满风尘的斗篷,跪拜高堂,唤一声“娘亲”,从此异姓骨肉的血脉便在汝南的泥土里生了根。
这故事被《后汉书》寥寥数笔记下,却在汝南人的口耳相传间活成了血肉。金铺镇的老人至今仍能指着寨北的石桥说:“瞧,这便是范式下马处!”桥畔的鸡黍台早已坍圮成土丘,可那株老槐的年轮里,分明刻着“一诺千金”的誓言。
黄土垄中的信义冢
出金铺镇北行三里,两座土冢静卧于麦田深处。一冢葬着张劭,一冢埋着累毙的白马,当地人唤作“信义冢”“白马冢”。
据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们讲,张劭病逝那日,秋雨如泣。灵柩行至石桥,忽如生根般难移寸步。远在山东的范式梦中得讯,素衣疾驰,白马嘶鸣着踏碎九百里山河。扶棺一刻,他泣血长呼:“元伯,巨卿来迟!”那白马通灵,归途未饮一滴水,未进一粒粟,最终倒毙在主人衣冠入土之时。汝南人将它的骸骨与张劭同葬,从此,信义有了形状——是黄土垒起的高度,是草木荣枯中不朽的魂。
而今冢前立着新碑,碑文未镌功名爵位,只刻一行小楷:“生死之交,金石为开。”春草漫过碑脚时,常有孩童在此诵读课文,稚嫩声里,“鸡黍之交”四字随风散入阡陌,化作麦苗拔节的脆响。
祠堂檐角悬明月
二贤祠的黄昏最是肃穆。夕阳将歇时,飞檐的影子斜斜压上青砖,仿佛范式与张劭的衣袂仍在廊柱间飘荡。明成化年间的香炉早已锈蚀,倒是近年新塑的泥像眉目鲜活:范式执卷,张劭捧黍,案前一只陶碗盛着虚构的鸡汤,热气氤氲成虔诚的烟篆。
守祠的老者,据说是范张传说第四代传承人。他总爱指着梁上的彩绘说故事:“瞧见没?这穿蓝衫的书生连夜策马,星星都追不上他的马蹄……”彩绘斑驳处,依稀可辨白马渡河、素衣扶灵的片段。
月升时分,祠堂的灯笼次第亮起。光影交错间,仿佛听见元杂剧的唱词从《范张鸡黍》的残本中飘出:“岂避千里远程途,信近于义言可复……”七百年前宫天挺的笔墨,今夜仍在汝南的瓦当上流淌。
新柳又绿信义桥
如今的信义桥已非旧时模样。青石换作水泥,桥栏雕着二十四孝图,唯独那“信义”二字仍是康熙年间的笔迹。晨练的老者常在桥头打太极,掌风过处,似要将千年的诺言揉进云手。
金铺镇成了“诚信小镇”。镇东新建的诚信文化园里,孩童在“鸡黍之约”雕塑前嬉戏,青铜铸就的范式与张劭执手相望,衣褶里落满柳絮。镇上的人说,每届重阳节,这里都会举办“诚信家宴”,八仙桌上必有一盘白切鸡、一盅黍米粥——滋味或许不如东汉时纯粹,但举箸时的庄重,仍与千年前别无二致。
最动人的却是市井烟火。菜贩老李的摊前从不挂秤,顾客自取,钱投陶罐;修鞋匠老张总在雨天免费补伞,他说:“范式能冒雨送信义,俺还舍不得几针线?”诚信不再是典籍里的铅字,而是早市上的吆喝、巷尾的寒暄,是金铺人骨子里的呼吸。
长风万里送秋雁
临别那日,我登上汝南古城墙。远处麦浪翻涌,恍如白马扬鬃时掀起的尘烟。两千年前,范式在此眺望过同样的风景吗?当他跨上马背,是否预见这片土地将因一诺而名垂青史?
“文旅名县”的蓝图正在展开。金铺镇的民宿挂着“鸡黍人家”的匾额,游客枕着信义桥的传说入眠;皇家驿站的范张园区内,1.4万平方米的园林复刻着太学同窗、白马赴约的旧景。
暮色渐沉时,一群秋雁掠过天际。它们飞向的远方,或许正是范式策马的轨迹。汝南的风裹着黍香追去,将诚信的种子撒遍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