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平原的春,像一只蠕动的蚕,慢悠悠地吐着丝。待到三月惊蛰的雷劈开云层,你看吧,此时的长空青蓝透明,大地泛起一层薄薄的绿烟。这绿烟里裹着酸枣刺的倔强,裹着野蔷薇的芬芳,其中,裹得最浓最酽的,当属那一丛丛蓬头垢面生长在沟旁路畔的醋不溜——这些被春风唤醒的野孩子呀,抖落满身冷霜,把青灰色的枝条抻得老长老长,在暖风里摇出倔强的浅红。
酸不溜这名儿是打地脉里长出来的,带着一股土腥味儿。其实,它的学名叫沙棘。如果你对她不熟悉,可以在百度上搜寻到她充满野性的姿容。这是一种身形蓬大的灌木,树皮褐绿色,树干长满2——7厘米长的棘刺,线形的叶片长2——8厘米,背面呈银白色,夹杂着棕色或黄色,正面为深灰色。其果实为肉质,有芳香气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酸不溜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已经历了两亿多年的沧桑岁月和第四纪冰川的洗礼,具有异常顽强的生命力。
在我的记忆中,生长在豫南地区的酸不溜,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她不择地势高低,不论土质肥瘠,就像一位正在发育的乡野姑娘,肆意忘情的生长,只需三五年,便可以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由于它吸收天地之精华,体内积蓄了多种维生素、氨基酸、微量元素、黄酮类化合物、不饱和脂肪酸、生物碱等200多种生物活性物质,这些活性物质正好与人体的需要相适应。因此,她的果实具有止咳化痰、健胃消食、活血散瘀、养颜护肤之功效,以致成为童年时小伙伴们贪吃的一种野果。
曾记得,每年四五月份,细细的春雨像蘸了蜜的狼毫在天地间挥洒。随着几场酥雨的润泽,酸不溜在尽情地吮吸着难得的甘露后,趁你还没在意,细细的枝头上便偷偷缀满花椒大小的芽孢。这芽苞像邻家偷糖吃的娃娃,乘人不备,忽地就蹿出鲜嫩的叶芽,紧接着便抽出嫩绿灰黄的叶子,再慢慢孕育成新枝。到了端午前后,酸不溜微微弯曲的枝头上,便挤满了橘黄色小花。花儿虽然细碎,却有雌雄之分。雄花呈褐绿色,而雌花则生长在小枝腋中,花萼为棕色。这个时候,刚开花的酸不溜最显张狂,它能硬生生地把野蔷薇的芬芳逼进田埂角落,让自身散发的浓郁馨香和着暖风四处飘荡。等到枝头上的花完全开败后,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便是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绿果果,它们挤在一起像一串串绿玛瑙般鲜艳夺目。此时,酸不溜的果味是青涩的。
秋天是酸不溜果实成熟的季节。此时,沟沟坎坎上的酸不溜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长长的深绿叶片裹夹着一堆堆、一串串酸不溜果,像珍珠,像玛瑙,像红豆,甚是惹人喜爱。摘一颗放在嘴里,又酸又甜,现在想来,那种甜美的味道依然留在唇齿之间,令人回味无穷。
不觉之间,时序进入初冬,酸不溜的叶子全部落光,挂满光秃秃枝干上的累累果实,在历经几次霜冻甚至一场小雪后,越发红彤彤、亮晶晶,极像寒冬怒放的腊梅。进入腊月,酸不溜的模样变得最为惊艳。你瞧,在叶子落尽的枝桠上,酸不溜冻成了冰糖葫芦,在苍白的日头下亮晶晶地晃眼。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雪封着出村的路口,家里的几只山羊饿得直啃门槛。爷爷裹着一件破袄,领着我去野外老河滩为山羊寻食。积雪漫过膝盖,远远望见在一蓬酸不溜的枝桠上,高高挑着一串串红灯笼。我一时忘了跟着爷爷出来的任务,只管自个采起带冰碴的果子,贪馋地吃起来。温热的鼻息在眼前凝成一片白雾,我一边吃着酸不溜结出的红果果,一边缩着脖子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忽然明白这满坡的酸不溜,原是天公给苦寒日子熬的蜜糖。
去年清明返乡,我看见推土机正在平整老河滩。那些长满酸不溜的沟坎经过碾轧后,转眼成了规整的良田。当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慢慢踱到老河滩的背阴处,猛然发现陡峭的崖缝里,竟然藏着几株老酸不溜。它们把根扎进一米多深的黄土里,任你旱魃逞凶、北风撒野,照样在嶙峋里酿着蜜意,在苦涩中滋生甘甜。老河滩上隆隆作响的推土机可以铲平沟沟坎坎,却碾不碎崖缝里那抹倔强的红——那是土地爷用朱砂笔写下的偈语,更是豫南平原永不褪色的胎记。
我喜欢酸不溜的风姿,更敬重它坚韧不拔,笑傲苍天的自强精神。在广袤的豫南平原上,是它用生命撑起一片绿荫,结出丰硕的果实。它以英雄的壮举、勇士的风流谱写了一曲自强不息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