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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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隔着一条河，我喊你
我的喊声湿漉漉的，洇过对岸
野滩的九头老牛，都回头了
我一遍又一遍
把上游喊成下游，你不回头
你还是归隐山野了
群山接过我的喊声，千呼万唤
一群又一群的鸟，都被我喊飞了
连悠悠的云，也漂泊得杳无音信
现在我烙下了喊山，喊晨，喊风
喊日出的毛病
烙下了一头毛驴
逃出磨窑喊天的老毛病
总怕听不到喊话声
隔着一座土崖，我与割草的舅舅搭话
一阵小风刮过，舅舅的喊话
飘飘忽忽地，跟着一缕云彩，散开
我让稍微有点受到惊吓的吼喊
由惦惦起脚尖，到圪蹴下
蹦起来的那句话，压倒土崖上的一拨草，滚下崖头
舅舅的回话，好像说给，隔过他的另外一座土崖
我扔下手中的头，站到半崖上，递话
刮回来的一股风，把舅舅的一句话
灌进我来不及合拢的嘴里
土崖的豁口处，一只蛤蜊还没露面
它高翘的尾巴，早就探头探脑过来
等我把沟里的阳婆，都翻成阴凉地的时候
舅舅担着一担草，从一条勒紧南崖的坡道上下来
喊千山
我站在一朵云上喊了无数遍
一千座山都应了
你不应
太阳都被我提早喊出来了
比平日整整早了一个时辰
所有叠加在一起的阴影都阳光起来
你究竟在哪一座山脚下隐居
只要你走出户外
抬头看一眼飘来飘去的云
我就会降下来
落成你屋顶的炊烟
可惜你始终深藏不露
我所有的喊声都化作系绕千山的岚
至此
千山万水都流传着我经久不息的回音
喊
一个人挖野菜挖到南梁上
隔过一条沟向北梁喊
北梁上什么也没有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
就是想喊
喊着喊着就有了喊的对象
后一声在喊前一声
就像一个人去叫另一个人
叫的人也没有回来
另派一个人去叫
另派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一个人在南梁上喊累了
又绕到北梁上喊
在北梁上也喊累了才从梁上下来
擓着空箩筐顺着沟往村里走
忽然听见
刚才在南梁上的喊声撞在北梁上
北梁上的喊声又撞回南梁
回声
你在喊我
你喊我的声音反弹给你
你一声接一声喊
我动摇了
虚晃出众多个我
你喊了一遍又一遍
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
只剩下一个名字在你的喊声里
一遍又一遍
跨越万水千山
喊
我在空旷的状态下想喊
声音会在这一瞬间抵达脚步一时无法抵达的远方
我声嘶力竭的样子，就像远距离吹灭烛光
一口续接一口……令烛光抬不起头
远方的人听到我隐隐的喊声
就像从梦里传出
我上了山上也想喊
喊声往往能招引来他人的回应
甚至是一窝，并不都是回音
这时候我的喊声和回应我喊声的那一窝
都一下子回到儿童状态
每个儿童都想让自己的喊声变成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泡泡
把其他儿童的泡泡包裹在其中
我在黑漆漆的洞里也想喊，并非因为恐惧
也并非因为洞里的喊声会放大好几倍
我一准是感到洞里有神的存在
或者说我身体里的神与洞里的神合体了
我的喊声变成了襁褓
变成了摇篮
我有时候会好端端地大喊一声
像打喷嚏一样无法预知，也不可控制，怪吓人的
但是也挺痛快的
它们像一群冲出家门的孩子
漫山遍野撒野
不打算回家
喊
不论我喊什么
鸟都会一哄而散
森林躲在远处
默不做声
风自顾自
走自己的路
白云在天空
不紧不慢地飘着
仅有几只流浪狗
疯了一样帮我一起喊
我差点就要喊出
无人机飞起去了
我看见我越来越小
脸上的斑点和手上的疤痕已不可见
喜怒哀乐也不可辨
但仍然能分辨出是一个人
我差点就要喊出
快看
那下面立着一个人
神山在下界环抱一片翠绿的冰湖
那个人一小点
独立在冰湖上
仰着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