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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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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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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学期刚过去一半,我给自己找了份家教,教初二英语。第一次上门时,我在门外紧张地来回打转。我回想起机构老师让我见面喊“某某妈妈”,这样显得客气又专业。直到门自己打开,我才赶忙点头哈腰,堆着笑,生硬地喊出:“果果妈妈,您好!我是王老师。”对方并没有叫我“王老师”,而是叫我“同学”。晕车的不适感尚未消失,我脑袋昏沉,手脚发软,假装亢奋。对面的小孩瘫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歪歪扭扭,像蔫了的嫩芽。这样的赚钱方式可以称之为“打工”。出一份力,拿一份钱,没有热情,不留余温,仅此而已。不论最后这个孩子成绩是否取得进步,我都做到问心无愧。

一次家教两百,一个月也陆陆续续赚了一千块钱。然而这并不抵某位贫困生脚上一双鞋的价格。看着朋友圈里大家分享的消费记录——我买得起的,我买不起的,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但我终归是看看而已。“略无慕艳意”,因为我内心清楚,人生的起点是没办法改变的,我只能低头走路。我只是惊奇地发现,当疫情结束,大家的消费欲望高涨,人与人的差距便显而易见。疫情时期的经济低迷,给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纱,我竟沉迷于这人人平等的象牙塔之中了。

刚开始做家教,我加上果果妈妈的微信,点进她的朋友圈,想借此提前了解一下果果的基本情况。然而她的朋友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不是果果妈妈,她是她自己:她的朋友圈充满咖啡、羽毛球和旅行的记录,每张照片都流露出精致的小资情调。我戏谑地拿给我舍友看,他叹息道:“其实没必要拿她和我们的父母比。”我静默了。他一语道破我唏嘘的源头所在。尽管年龄相近,她和我父母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可这有什么好比较的呢?我也只是站在父母的肩膀,拼尽全力争取到将头探出“井口”的机会。然而身处井底的人,他们的内心深处又何尝满足于这抬头看见的一隅天空?

可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后人自然而然地从前人手中接过他们的成果,在此基础上不断开拓奋进,文明由此生生不息,社会由此持续进步。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终于摆脱了一些愧疚的情绪。

身处同一所大学,大家各有各的忙:忙考试,忙竞赛,忙打游戏,忙谈恋爱,忙四处旅行,忙社团轰趴……我总是能很快看出别人在忙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匆匆促促又无所事事,头脑空空又精神内耗,悻悻然,茫茫然,好像传送带上的工业品,抵触着流水线的尽头,却又不知该给自己贴上怎样的标签。

可我终究还是走上了流水线——以一名暑假工的身份。今年六月份,我独自前往广东中山,到我舅舅开的电子厂里打暑假工。广东的夏天燥热难忍,汗水浸湿口罩、手套以及所有贴身衣物,整个车间弥漫着湿热的汗气和化工原料的气味。耳边只有机器运行的声音,每个人淹没在自己的汗水里,无心无力闲谈。他们不带气力与温度,只有机械式的熟练。所幸身为“关系户”,工作强度并不大,每天把流水线上的电气器件分类,到下午五点就下班了。至于下班后的去处,我拒绝了住在舅舅家。我不想麻烦他们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更不想放暑假回家表弟看见我一身臭汗的狼狈模样。于是我选择住在工厂附近的工人宿舍。所幸身为“关系户”,我不用住集体宿舍,而是住单人宿舍——其实就是独自占有一间四人间。

下班后的生活也算是精致充实。回到宿舍,把脖子上的吊牌飞到一边,打开空调,艰难地扯下黏在身上的厂服,然后痛痛快快地冲个凉。放着喜欢的音乐,幻想自己是一个被埋没的歌唱天才,在浴室里尽情开嗓。一曲过后尚且尽兴,从浴室走出猛猛喝一大口提前冷藏好的凉茶,然后利用等外卖的时间打一会游戏。再过一会,敲门声响起,我不急不慢地踱步过去,打开房门接过外卖,然后口齿清晰、发音标准地说一声“谢谢”,以彰显当代大学生的高素质。

这是我生而为大学生暑假工——一名本不属于这里的人所应有的优越感。这是我应得的。

一个月五千的工资,除开生活费我就还能攒下三千元。用着自己赚的钱,过着远离亲人、远离朋友、远离学业……远离一切束缚的生活。这是我应得的。

我这般“高质量”生活,是隔壁的大叔们所不能企及的。谁让我舅舅是这里的老板呢?这是我应得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夜空中没有星光点点,没有当空皓月,远处的高楼轮廓模糊难辨,只有夜风掠过。风带来了隔壁大叔们喝酒说笑的声音和烧烤的香气。我幻想着隔壁宿舍的画面:几位中年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烤,酒过三巡,其中一个男人聊起家里正在读大学的儿子,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望;另一个说起了自己远在老家的媳妇每天辛苦操劳,他的话语中满是自责与思念;还有一个男人打算过完年就留在老家做个小生意,不愿再四处奔波……

我打开微信,问起表弟近况。等了半小时,他回复我说他和同学去三亚毕业旅行了。也是,刚高考结束,又恰逢疫情结束,哪有不出去玩的?都说三亚是旅游胜地,现在那里的沙滩上会不会也有人在吃烧烤?真想亲自看一看大海,听一听浪花冲击海岸的声音……夜逐渐深了,窗外的树不再发出沙沙的声响,隔壁也渐渐没有了动静。说来奇怪,我竟埋怨起他们的酒量不佳。倘若能伴着这份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入睡,应该会做一个美梦。

很快两个月便过去了。那天隔壁传来的声响,如同石子落入湖面,激起层层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如果让我回忆昨天发生了什么,我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我向来觉得昨天是无法回想起的梦,明天是半梦半醒时的臆想,而现在是梦醒时分的怅惘。

兜里揣着离别时舅妈塞给我的红包,我坐上了飞往天津的飞机。透过飞机的圆窗向外俯瞰,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突然抽动了一下:刚刚看见的那片坐落着绿色山野的土地,是不是我的故乡呢?我的祖辈在那片土地上扎根,我的父母在那片土地上养育了我,又费尽心血把我送了出去。如今我远远地目送那片土地,目送土地上的我的父母,直到那抹绿色从我的视线中褪去,直到我睡去。

睡梦中,我的眼眶是湿润的。我梦见小的时候年轻的父母哄我睡着,在我小小的额头上亲上一口,然后蹑手蹑脚走出去,带上门。

梦醒了,刚下飞机,我看到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说话啰嗦。但如今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凑到耳朵跟前,贪恋着熟悉的啰嗦。

“儿子,爸妈很久没见你了,都很想你,你今年寒假可不许不回家!”

“你爸爸高血压搞得蛮厉害,今年年底估计就内退了。明年我们打算一块儿到你舅舅厂里打工,你觉得那里条件怎么样?”

我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把打工攒下的五千多块钱全部发了过去,微信红包名为:“保重身体,寒假一定回来。”

晚上,也许是半梦半醒的时候,我想起三个月前我和我舍友的一次聊天。他说他常常羡慕那些有钱的同学,每天到处吃到处玩,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我看向空中不知向何处飞去的小鸟,心里不自觉地笑:“我暑假要去广东打工,一个月赚五千,两个月就是一万!到时候我也可以过上丰富多彩的生活。”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我昨晚哭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在为谁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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