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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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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妇女刘小样:矛盾中的痛苦与蜕变

22年前,一位农村妇女接受央视采访的一段话震惊了世人:“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怕我失去那些感动,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这个一身红衣、面色平静的女人名叫刘小样,1968年出身于陕西咸阳渭河旁的一个村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就是这样一个连初中都没有念完,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女人,却能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被人们在网络中反反复复提起。每一个了解过她故事的人,都会用两个字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那就是震撼。

一、越平静,越躁动

故事起源于2001年的秋天,央视有一档节目叫做《半边天》,专门报道与女性相关的故事。那年上半年的时候,节目组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封来自咸阳一个农村妇女的长信,所有看过信件的人无不感到震惊,主持人张越当即打电话联系刘小样,表示希望能够专访她,然而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一个农村的已婚妇女,不安分守己在家带孩子伺候公婆,反而偷偷给远方的陌生人写信,这在村里人看来是一件“不正经”的事。为了消除刘小样的顾虑,最终节目组没有惊动村里任何人,只有主持人张越带着摄像师,风尘仆仆从1100公里之外的北京,悄悄来到了刘小样所在的村子。北方的冬季寒冷萧瑟,刘小洋一袭红衣,端坐在灰黄而光秃的天地间,与身后的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主持人问她:“你在信中跟我们描述你生活的这个地方,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你说你就是不喜欢这里,因为它太平了,这个‘平’指的什么?”刘小样娓娓说道:“我指的是生活,相对来说生活它太平了,越平静她的心态越不平静。”

虽然念书不多,但刘小样的思想深度和谈吐,却远远超过了人们对于农村妇女的普遍认知。刘小样初二那年便辍学了,随后便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留在家里的果园里帮忙。对于父母让她辍学的事,当时的刘小样并没有太多概念。刘小样对此说道:“农村女孩子好像就是‘识几个字就回来吧’,很自然的事情,大家都这样。”主持人问她有没有想过,如果继续念书的话,或许会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刘小样却平静地回答道:“好像女孩子选择的余地很小,总是别人选择她,她不能选择别人。”可不论表面上如何装作安于现状,在这片人文历史悠久的八百里秦川之上,在亘古不变的传统文化熏陶之下,这个看似普通的农村妇女的内心深处,还是深深潜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骚动与渴望。

辍学后在果园干活的日子里,刘小样总喜欢从收音机里了解外面的世界。她在收音机里听完了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同时还通过《新闻和报纸摘要》学会了说普通话。收音机成了她触摸外界的一扇小小的窗户,但越是了解外面的日新月异,她就越无法忍受自己一潭死水的生活,她的心里开始变得有些不满足,也愈发躁动不安。

这样的迷茫和混沌,一直持续到了1991年。23岁的刘小样,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隔壁村的青年王树生结了婚。王树生的爷爷是村里的私塾先生,家里祖宅门楣上还写着“耕读传家”,而王树生本人则在青海做生意,是当时村里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刘小样觉得,这样的人能给自己带来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所以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即便后来结婚生子,刘小样心底的躁动,却依旧如开水般缓慢沸腾着,从未真正冷却下来。婚后的她尽职尽责打理着家里的一切,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媳妇,但她却觉得自己也仅仅只是个好媳妇而已。被问到农村女孩的婚姻,刘小样面露难色:“结婚对于农村女孩来说是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结婚前属于她的娘家,结婚后属于她的婆家,她自己的东西很少。”

刘小样一直苦苦追寻的,正是这“自己的东西”。对于自我价值的深层思考,刘小样时常感到与周围家长里短的农妇格格不入。在当初写给节目组的信中,她还曾说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逛西安,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要打破它你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和孤独,好像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刘小样一直觉得,尽管她的身体在自觉遵守这些规矩,但她的心并没有遵守,也不愿意去遵守,而这正是她痛苦的根源,“这就是我的悲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和期望,主动阉割和隐藏起自己的不同,从而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个异类。她之所以喜欢穿大红色的衣服,也不过是因为生活太过平淡了,她只能将内心对多彩生活的渴望,寄托在色彩斑斓的衣服上。

二、越接近,越遥远

刘小样住的地方,离车站和铁路其实都很近,家门口不远处的两条大路都能直通西安,往返车票也只要九块钱。可她却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在刘小样的心里西安逐渐成了一个关于远方的梦,而这个梦强烈而清晰的召唤着她。后来终于有一天,丈夫终于带着她去了一趟西安,站在钟楼下的车水马龙和红男绿女中间,刘小样却突然泪流满面,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她和世界分隔开来。看着繁华大街上的都市男女,刘小样感受到深深的孤独和自卑。“我老羡慕人家,她走路的姿势那么优雅,她穿的衣服那么合体……”刘小样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神流露出向往以及淡淡的苦涩。

从西安回来后,刘小样并没有觉得开心和满足,反而觉得心底的窟窿和落差感越来越大,对平淡生活的不满足和不甘心逐渐堆叠。每当听到不远处火车的汽笛声以及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速驶过的声音,她都会感到巨大的失落。“如果我住得离高速公路远一点,离这个铁路远一点,可能我的心态会平静,我觉得那根本就不会属于我的,我也就不去想,但是它就是看得见,摸不到,离得又不远,又不近。”主持人告诉她,她所向往的那些大山大海,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城市里看似光鲜亮丽的人们,其实压力都很大,或许她想象中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美好。可刘小样却觉得,人活着总要有一些向往和寄托,而不是只顾吃穿麻木而可悲地活着。“我就是不要把这个窗关上,我让它一直开着,一直开到我老,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怕我失去那些感动,所以我不停地需要更多的知识,好多好多事情我都想知道。”刘小样郑重其事地说道,她的眼神中满是坚定。

农村生活的局限性让刘小样往往只能通过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像是一个独行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小片带水的叶子。“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别人觉得这就很好了,我不满足这些的。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我想看书,我想看电视,从电视上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因为我不能出去……”刘小样在镜头前逐渐哽咽,压抑很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释放。刘小样对知识与外界越渴望,就越发感到绝望与悲哀。她寄希望于下一代,希望女儿能够获得更多的知识,改变农村女孩世世代代的命运,而不是和她们一样,嫁人生子后,一辈子安于一方小天地。

三、越痛苦,越进步

在采访中,主持人张越曾这样开导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尽管你说你觉得生活单调,你觉得你内心有痛苦,可是其实这就是进步的信息,你脑子里的这些想法你的这些不满足,跟你上一代的女人、上上一代的女人相比,这已经是一种进步的信息。”刘小样时而看向远方,慢慢回答道:“我感觉到,所以我不悲伤,我虽然痛苦但我不悲伤。我的痛苦可能也是一种蜕变,生活就是要不断地蜕变,它才能前进,一种思想它取代另一种思想,没有这个蜕变,它的时代也就可能前进得没有力量。”

这期采访名为《我叫刘小样》,尽管距离播出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刘小样”这个从北方平原上走出的名字,逐渐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在不同的时空中源源不断地引发观众的深切共鸣和热烈回响。这期节目也成为《半边天》所有访谈节目中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一期。正如主持人张越在结尾所言:“当我们衣食无着的时候,我们为生存奔波,当我们丰衣足食了,我们就开始了精神的痛苦和追求,这就是人类向更高文明迈进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小样既是她自己,又是我们每一个人。

节目播出后刘小样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数人关心她之后的生活,然而出名之后刘小样却更加低调,她婉拒了所有善意的捐款和书籍资助,因为她渴望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施舍。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刘小样确实经历了几次“娜拉式”的出走,孩子们长大后,她一个人去了贵州、西安、江苏,当过商场售货员、化妆品店员和生活老师,她确实感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但这些工作都只是昙花一现,就像她曾在不同城市短暂停留过,她明白城市里的东西并不属于她,最终由于婆婆生病,刘小样决定不再“折腾”,安心回家照顾起了婆婆。

她曾对主持人张越说过一段话:“生活没有机会再改变了,如果我还年轻,我是待不住的,你知道我一定会走出去的,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没有机会改变了,别再让别人来勾我了,我现在都觉得我待不住了,可是我只能这么待着。”刘小样半生的出走与挣扎,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失败的,就连一直理解她支持她的丈夫到最后也觉得,妻子这些年来的折磨和寻找,似乎看上去并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她既没有获得多少金钱物质,也没有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她见识和了解的事物越多,就越容易对当下平凡的生活感到不满,越是对生活感到不满,就越容易对自身的平庸和无力改变现状而感到痛苦。但她丈夫不知道的是,这正是刘小样蜕变的表现,正因为这种蜕变,刘小样才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保持头脑清醒与思想进步,保持自己不被周遭同化,变成一个麻木的“普通”农村妇女。

四、越不幸,越幸运

从表面上看,刘小样的故事不过是一个乡下人试图走出农村融入城市,最终却失败重回农村的故事。然而很多人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却远远超过了这些,准确来说,刘小样的思考和挣扎,其实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觉醒,是她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的觉醒,是她对自己当下生活的反思和追问,是对另一种人生可能性的追寻,乃至对人的自我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深层探讨,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超越了性别、年龄、地域、阶级甚至是时间。“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我们究竟想要体验怎样一种人生?”很多人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即便找寻到了心中的答案,也很少有人真的有勇气走出去,对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说,只能一边悄悄埋葬那个不为人知的梦想,一边在日复一日死水般的生活中自我麻痹。

刘小样说的那句话振聋发聩,她说她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比起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度过平凡的一生,她宁可忍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以及长期不被人理解的痛苦。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是站在金字塔顶端、已经拥有了一切的成功人士,一种是每天奔波于生存、为了温饱问题绞尽脑汁的底层人士,还要一种人就是刘小样们。他们不至于为基本的温饱问题发愁,却被迫卡在不上不下的境地中进退两难,一边想要追寻心中的诗与远方,一边被现实的一地鸡毛死死困住,或许这类人才是最为悲哀的。刘小样无疑是不幸的,她苦苦挣扎在世俗与自我编织的蛛网上,既无法与内心的躁动和渴望达成和解,也无法浇灭与生俱来的热望以及对周围事物敏锐的感知力。但同时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一直活得清醒而通透,始终走在寻找自我完善自我的路上。

“我觉得人总该有一点向往,总不能我生在这里,我就守在这里,也不想外面的一切。我总觉得人向往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会有光泽。”刘小样在镜头前若有所思,大家一眼就看出她眼里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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