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姐妹

一

对高中的记忆宛如一潭死水。做题，考试，和别人比较，为考不好而哭泣，暗恋着某人，和闺蜜分享彼此的秘密。平静的生活就像是一道伤疤，只是有些伤疤能看见，有些不能。

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叫穆棱。老实说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关系并不好，她不是第一名，我也不想得第一名，可是她的考试成绩永远在我前一名，无论我考到年级前十，还是因为暗恋的事掉到年级后五十，她永远在我前面，像是某种讽刺的狗皮膏药，惹人讨厌。

她阳光开朗，家境优越，长得漂亮又招人喜欢，和我完全不一样，每次回头看见后排男生那些恶心的目光，我都知道其中一半是在觊觎作为我同桌的她的美貌，剩下的一半是在心里暗骂我作为她同桌的不爽。烦的是我们班人数是单数，每次体育课分组总会被挤出来一个人，我们老师秉持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标准将一男一女分成一组打乒乓球，每队男女在看到我向她们走去时都会回避目光。

明明刚按成绩分班第二天，班里的CP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这时穆棱就会放弃她分配好的男同学，来和我一组，然后害我顺利被这个男同学讨厌，继而被全班男生讨厌，不过我当惯了绿叶，这种程度的敌意我还不放在心上。我早就做好作为美女旁边陪衬的准备了。

如果他没有出现。

穆棱，我和另一个男生三人一组打乒乓球，那男生完全不传球给我，我站在穆棱身边举着球拍，就像是一位幸运观众近距离看明星比赛一样。穆棱有些不满，质问对面为何不传球给我，对方的男生脸上挂不住，反手把乒乓球一下打过来，结果不仅打坏了我的眼镜，还被划伤了眼角。

“嘶”

“现在知道疼了？上个体育课好胜心也这么重，再偏一点就划到眼睛了。”

医务处的任老师不明就里的教训着我，我懒得解释，只是我越不说话，她下手越重，蘸着碘伏的棉签一直狠狠的在我伤口来回滚动，宛如一种挑衅。我咬着牙，坚决不再发出声音。

“任老师，刚刚吴老师喊你过去呢。”

任老师骂骂咧咧的抱怨起来，这边孩子受了伤走不开，老吴又没事找她麻烦，去了左不过是陪在旁边看他训练高一年级的男孩子罢了，真以为那点雄性魅力能吃饱饭一样。

“没事，我会帮她处理伤口。”

任老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药箱放到了他手里，转身走了。这男生很高，端着药箱过来给人一种压迫感。

“别梗着脖子啦，疼就说话。”

我的样子看上去是梗着脖子吗？我转头看向玻璃柜子想照一下镜子，这时看到镜子中，男生拿着棉签的手轻轻摇摆，我竟然一点都不疼。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男生重新坐回医务室的椅子上，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打量着他，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

“你不回去吗？”

他摇摇头，冲我笑笑。

“我是新来的陈老师。”

二

我们学校为了高三的升学率，让全体高三学生都留校住宿，这也是我一直盼望着上高三的原因，这样我才可以逃离那个家。不对，那不是家，只是我住了17年的房子。

然后不出意外的，穆棱和我又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为了不跟别人交流，我准备看书，没想到这本小说这么好看，很快寝室就熄了灯，我打着手电窝在被窝里。那年流行岩井俊二的《情书》，我在逛书店时看见畅销书架上推荐着他的《华莱士人鱼》，封面是蓝色的，人鱼也很浪漫，于是咬着牙用饭费买了书。

第二天坐在教室里，我脑子完全宕机，还处于第一次熬夜看书看完后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中。数学老师叫我上去做题，叫了好几次我都没反应，又看我面色苍白，直接让穆棱扶着我去医务室了。

“你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从何开口，穆棱帮我回答说没怎么，只是我的人生得到了升华，然后和他聊起了《华莱士人鱼》，他一下就懂了，给我冲了一杯红糖水缓解情绪。看出我有些尴尬，直言医务室没有别的糖，但学校女生多，红糖管够。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看向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穆棱。迅速醒来睁眼，我一个人睡在床上，隔着一层白帘子，听见他跟她聊天。

“我叫陈叶舟，一叶扁舟的叶舟。”

“你和我妈妈同姓诶！”

三

期中考试我考了第十，穆棱考了第九。老师一起表扬了我俩的进步，说这就是同桌的好处，让其他同学向我们学习。穆棱的课桌里每天都能收到情书，她都一一回复对方，直言自己没有恋爱的打算，希望对方也能好好学习，将来一起考北京的大学。既照顾了对方的情绪，又把暗恋这种上不得高三台面的事情变成了学习的动力，我觉得她很心机，但老师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她还会把那些情书塑封起来，说是珍惜别人珍贵的情谊，但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勋章的收集。

穆棱是老师眼中的红人，她听不懂例题的时候会直接举手问，老师为了不耽误上课的时间，就会在课后再给她讲一遍，当然我作为她的同桌，也会被一起拉上，等到小灶结束后，穆棱会大方地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礼品盒送给老师，直言是陈姐让她带来的。

我知道那是什么，有些家长为了让孩子在学校得到好一点的对待，会给老师送礼，我只是无法回应老师收完穆棱礼后，看向我的眼神，她没有责问我为什么不送礼，而是在心疼我的家庭条件。

就好像我之所以在这里听老师开小灶讲课，是沾了穆棱的光一样。

我讨厌她。讨厌她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着她的陈姐，总是带她去商场买衣服，挑那些粉色红色的淑女款，根本不考虑她只想穿黑白灰。每次懒得做饭时就出去吃，本以为是母女之间的吃饭，去了发现陈姐约了一堆朋友，为了让大家高兴，穆棱也管她们叫姐，姐姐们都高兴，这样陈姐就高兴，她就也高兴。

但我不高兴。她是在向我炫耀吗？炫耀她和她妈的关系好到可以称姐妹？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幸福的长大，凭什么她身上可以没有伤疤。

直到我看见了她的疤。

我们住宿生的洗澡时间是固定的，因为锅炉只在21-22点烧热水。但我不想和别人一起洗，每次都在熄灯后悄悄去洗冷水澡。没想到撞见了同样的穆棱，没想到看见了她背上的疤。她下意识避开，快速穿好了衣服，但我还是看见了，看得很清楚，她背上是那种烟头烫的疤。

我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我很羡慕你和……陈姐的关系，你还认识那么多她的朋友们。”

穆棱直勾勾的看着我，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好看着她垂下来的头发。

“其实我跟我妈关系也没有那么好，我只是想多认识一些她的朋友们，每个都能多窥见一点点她真实的样子，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妈妈。”

四

穆棱是我高中最好的姐妹，我们是同桌，考试成绩也总挨着，我们住一个宿舍，一起洗澡吃饭。她会在我神经衰弱睡不着觉的时候，把宿舍里一切响动的东西都藏起来，她有一个陶瓷的闹钟，是她爸爸的遗物，每到夜深人静我都能听见指针滴答的声音，她就把闹钟用被子裹上，塞到柜子的最里面，从来不嫌麻烦。

“你们有喜欢的人吗？”

宿舍老大是我们班长，我们谁都能看出来她喜欢学习委员，于是快速回答没有，有也不会是学习委员，老大羞红了脸，还是不信我们没有喜欢的对象，这时老大的下床安贝贝说她和初中同学谈恋爱都三年了，虽然两人异地但还是约了要考同一所大学，我有点羡慕的听着。宿管阿姨进来查寝，让我们闭嘴不要聊天，不然就扣分，宿舍里这才安静下来。

许久没人说话，然后穆棱轻轻踹了踹我的床板，小声跟我说她喜欢陈叶舟，但是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她没有勇气表白，更没有勇气接受表白被拒。别人可能不明白她这样成绩又好，家里又有钱，自己还漂亮的女生为什么会没有勇气，但是我明白，于是我答应的很痛快。

可穆棱接着就问我，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

“那你也别告诉别人啊，我其实有男朋友了，我邻居。”

“真的假的！叫什么？”

“嗯……周思齐。”

五

班里的人都围着我，一脸期待的样子，等着我继续说我和周思齐相遇的故事。

那是一个夏夜傍晚，地面上蒸腾着潮湿的热气，我带着零钱去夜市买宵夜吃，结果遇上了停电，等电的时候，只有一个老旧的军用手摇手电筒，周思齐把那个老手电系在木杆上，举得高高的，一束光打下来，他就是那个站在光里的少年。

然后他把我要买的卤味打包好给我，又多送了一块麦芽糖，他的脸在灯光下格外立体好看，我本以为他是老板，没想到他只是帮爸妈而已，这时他爸妈也回来了，我就走了。可走着走着，先是听见蝉鸣，又听见蛤蟆叫，我心想八月的晚上蝉鸣也合理，可这附近也没有水边，哪来的蛤蟆叫呢？回头发现是周思齐在学蛤蟆叫，他跟在我身后，用学动物叫声来缓解我的不安。

“你是不是有病？”

我正嚼着麦芽糖吃，糖把牙黏在一起，囫囵的说着话，好在说得不清楚，周思齐好像没有听清，也没生气，但也不回话，只是换着动物学叫声，就这样我们都笑了，走到最后才发现，他居然是我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家的小孩。

“哇——这也太浪漫了！”

同学们起着哄，问我他在哪里上学，我说一中。我们市里的一中是最好的学校，看着女生们羡慕的表情，和男生们嫉妒又不承认的表情，我很开心。穆棱让我再多讲讲和周思齐谈恋爱的事，我谈了就像她谈了一样，她为我开心。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那年的11月1日，暴雪让所有学校都停了课，同学们早早的回了家，只有我没处可去。周思齐的一中也停了课，他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回家，可雪地里根本骑不动，我们就这样推着自行车并肩走着，他摸了摸我的脸，厚厚的手套隔着，他说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到的感觉。

我们在雪天里拥抱，他羽绒服里穿着一件绿色的卫衣，我抱着他，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等我们走到的时候，他的帽子里都是雪。

“他闻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穆棱总是问我很细节的东西，我想了想说，大概是洗衣粉的味道。

“就像陈叶舟身上的味道吗？”

我顿了顿，我从来没闻到过陈叶舟身上的味道，但穆棱已经闻过了。对，我说对，和陈叶舟的味道差不多，但比他更香，混着一些他家卖卤味的味道，所以更香！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我正想着再如何讲出一些细枝末节的时候，穆棱直勾勾的看着我说。

“我真羡慕你，尹芬芳。”

原来我也可以成为我羡慕的人的、羡慕的人啊。穆棱很少叫我的名字，我不喜欢它，芬芳芬芳，像是为了遮盖什么才有的香味一样，我总能想到家中厕所里，那股为了遮盖烟味儿而喷的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我也好想谈恋爱啊。”

我鼓励穆棱去和陈叶舟表白，但她十分胆怯，还让我发誓为她保密。我像一个她的闺中密友般的好姐妹，理解她的顾虑，体贴她的心情，可其实我心底有一丝想看她被拒绝时那落魄样子的想法。

我从小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从不真心的喜欢任何人，自然也不配得到任何人真心的喜欢。

这很公平。

六

高三的寒假终于结束了，如果每天不为了高考做题，我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没想到高三的下学期，隔壁火箭班转来了一个新同学，听说是从一中来的，挺帅，穆棱约我下了早自习去看看到底有多帅，我不置可否，穆棱笑我“背叛”周思齐，居然想去看别的男人，明明周思齐那么好，他会烤红薯给我吃，放在怀里怕冷掉的那种。

但下早自习后，还没等我们往外走，隔壁班的同学全都涌进我们班，围着我叽叽喳喳的，她们说以前听那些甜得跟偶像剧一样的故事还不相信，没想到周思齐都为了我，从一中转学到这里了！这是什么？这是为爱牺牲这个概念在高三的世界里最有力的表达。

我人傻了，看着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破开人群走到我面前，我紧张得手抖，我知道下一秒，再过一秒，我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远下不来。

“听说，你就是我女朋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被按了静音键，周围的人看着我，都在张嘴说话却没有声音，一阵胃痛之后，我紧张得吐了一地。穆棱推开周思齐，把我从这里救出来，背着我就去了医务室。

七

陈叶舟也听说了我的事，委婉地表达高三还是要以学习为重，现在闹得这么大，要是考不好就丢人了。我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决心，反正就剩下半年了，我本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一想到穆棱看到我真实的样子，她会不会有一点开心。

但穆棱完全没怀疑我，她知道我和周思齐吵架了，只是没想到我会被一个男生逼到这种程度，还抱着我安慰说让我们一起骂他！千万别自己难受，我的胃里就像是有苦海在翻腾一般，她对我越好，我越觉得她虚伪，可以说，我希望她是虚伪的，这样我们就一样了，没有谁比谁高贵，可穆棱不是，她是真的关心我。

该来的还是来了，周思齐和我在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见了面，我坦白的对他道歉，没想到自己编得故事会给他带来麻烦，也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周思齐没怪我，他反而对我编得故事很感兴趣，还问我下次再讲我们约会的事时，能不能讲讲我们一起去游泳，他喜欢游泳。

“北京的冬天能去哪游泳，湖都冻上了。”

“当然去游泳馆啊，笨蛋。”

我家的条件，根本去不了游泳馆，游泳馆门票一次20，已经赶上我一天的伙食费了。但这句话哽在我的喉咙里，说不出来。

然后周思齐就像没事人一样，真的成为了我的男朋友。同学们也觉得我们是经过考验的爱侣，吵架也能和好让这个恋爱显得更真了。有时候我坐在课桌上讲着我们的恋爱更新，周思齐会大摇大摆的从隔壁班过来，坐在人群里一起听，还会热心的问我然后呢然后怎样了？被同学质疑时，也直言自己记性不好，但没关系，反正有我帮他记着一切美好的事，情侣嘛，还是互补的好。

穆棱自从上次我吐过之后，就开始对周思齐有意见，上次当我讲到我们一起去野湖的冰面上滑冰时，穆棱丢下一句“他身上根本没有卤味”就走了。

当时，我只是以为，她嫉妒我。

直到周思齐开始威胁我，以让我帮他追到穆棱为条件。

我答应的很痛快，因为我知道穆棱根本看不上他，他连陈叶舟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八

随着一模二模的到来，恋爱的气氛被挤压到底，我已经很久没再讲过和周思齐谈恋爱的事了，宿舍里的老大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和周思齐分手了，我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分手了呢，一切都方便了，我再也不用绞尽脑汁编那些谎话，可是分手了的话，又好像离什么东西更远了，我说不清。

老大看我苦恼的样子，一拍大腿，她就知道周思齐不是什么好人！曾经那么甜蜜的过往，比不上一个更漂亮的姑娘！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扭扭捏捏半天说晚上在食堂吃饭，她看见周思齐和穆棱在一起，穆棱没搭理他，还让他不要看自己吃饭，结果周思齐居然说，看她是因为她吃饭的样子好看。

“我相信她。”

“男人的话信不得啊！”

“我相信穆棱啦。”

老大松了一口气，又对我投来怜悯的目光。为了避免尴尬，我借口去上厕所，一开门就看到穆棱站在门边，欣慰的看着我，我拍了拍她，没说话。穆棱拉住我的手，让我冬天不要再去洗冷水澡了，我点点头说我只是去上厕所。

但我还是洗了冷水澡，因为明天轮到我们班女生体检，我一周没洗头了，头发油得贴在头皮上，刘海都飘不起来，但一想到明天会见到陈叶舟，就觉得水也没那么冷了。

也许是冬天洗冷水澡太放肆了吧，我发烧了，穆棱坚持要让周思齐送我回家，周思齐邀穆棱一起去，送完我还能去他家撸猫。穆棱说自己对猫毛过敏。我也拒绝了这个提议，但老师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这样的话就会给我爸妈打电话，正在为难时，陈叶舟说他来送我回家，这样谁的学习都不耽误，也能最好的解决问题，感谢发烧让我烧红了脸。

陈叶舟送我到家的胡同口便停下了，他察觉出我不想被人看到我家的样子。

“那之后呢？”

“什么之后？”

“你上次说和周思齐去野湖溜冰，是什刹海，还是荷花市场？”

我记不清了，有时候我说的是什刹海，有时候和另外的人说得是荷花市场，我知道记忆要出些错，才显得真实，何况这两个地方又不远。

“昨天周思齐来找我，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喜欢穆棱，但穆棱喜欢我。”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发烧让我视线模糊起来。

“那你呢，你……喜欢她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我不知道，正如穆棱没有勇气表白一样，我也没有勇气听见陈叶舟的回答，我快速跑回家，吃了陈叶舟给我的退烧药，一头倒在床上的厚衣服堆里，昏睡过去。

九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周思齐把我堵在宿舍里，大家都在教室上课，宿舍楼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步步逼近我，想要让我为自己编造的谎言付出代价。我的四肢都被困住动不了，他死死的捂着我的嘴，慌乱中，我听见宿管阿姨经过的声音，想要扔些什么东西到地上，让阿姨救我。周思齐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周围所有硬物他都清理干净了，让我死了这条心。

但他不知道，穆棱每晚为了让我睡得好点，把闹钟裹在被子里就放在旁边，我摸到了那个闹钟，两个尖尖的凸起，如果把这个扔到地上，我就能获救了吧？

“这是我爸爸的遗物，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闹钟，听说是奶奶传下来的。”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遗物，因为我妈把一切有关的都扔了，但闹钟总还是有用的。”

“它特别吵，但它是唯一能让我确认，我活在这个世界的声音。”

我摸着被子里的闹钟，就像是拉着穆棱的手。

十

一周后，等我病好回到学校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我母亲来学校帮我取作业，听说了我和周思齐的事，直言不可能，并例举了诸多不可能的证据，周思齐把家里的猫毛全剃了，为了让穆棱能去他家玩，结果表白失败也不再配合了，对外说都是我胡搅蛮缠勾引他，他是转来之后才认识我的。

当我走在学校的走廊里，大家看着我身上的淤青，纷纷避开，就连午休需要抢位的天井里，都只剩下我一个人。宿舍里，老大看我的眼神复杂，其他人甚至已经调宿舍搬走了。

我去医务室，穆棱和陈叶舟都不在，我找人打听周思齐呢，大家对我避之不及，一个隔壁班的同学悄悄跑过来好心告诉我，听说周思齐这几天都没来上学，他家好像有点势力，还说要让学校务必给他一个交代。

气温还是很冷，但玉兰树已经开花了，我喜欢玉兰，这种先开花后长叶的植物，好像在嘲讽自然界的规则一样，就必须先长叶再开花吗？我偏不。

这颗玉兰树是宿舍区里长得最好的一颗，正好在我宿舍的窗下，我隐隐觉得就是因为我对它的喜欢，才让它生长得如此茁壮的。地上有好多掉落的玉兰花，我捡起来，将它们重新放回秃秃的树枝上，看上去就像是还在开花一样。

一个闹钟从上面的窗户里掉下来，重重的落在地上，看着摔在我眼前的闹钟，我太熟悉了，那是穆棱爸爸的遗物。

树上刚被我放上去的玉兰花，被震得全部掉回地上。

我大喊大叫着向楼上跑去，陈叶舟率先看到我。

十一

“周思齐又转学了，听说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好像挺不光彩的，他家有点权势，赔了钱息事宁人了。”

“怪不得从一中转来呢，听说是被一中开除的。”

“那尹芬芳和穆棱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喜欢上同一个人被渣了呗，太差劲了。”

八卦只传了两三天就没有热度了，因为高三进入了冲刺100天。

穆棱和我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因为我及时赶到阻止了事态恶化，成了她的救命恩人。穆棱问我为什么那么确定她遇到危险了，我当然确定，因为宿舍都被搬空了，只有那个闹钟，是仅有的，扔下去能发出声响的东西。

我知道，那对穆棱很重要。

我也知道，穆棱怀疑是我叫周思齐来的。

我有时候也想做做好人，也许保护了别人重要的东西，就能让我知道，我到底是离什么更遥远了。

陈叶舟把周思齐按倒在地时，周思齐大喊都是她勾引的，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他让我帮他解释，他只是来帮我拿作业的，而且是我叫他来的，他并没想对穆棱做什么。但穆棱却崩溃大哭着，说周思齐骗人，我的作业早就被拿走了，他这几天都没来学校，今天不知道为何又出现了。

吵闹声招来了校领导和宿管阿姨，好在没发生实质性伤害，校方本对周家理亏，现下周思齐犯了这种错误，校方更有理由直接平账，将他开除了。校长温柔的问我，是不是我叫他来的，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又想到我和周思齐曾经的爱情故事，又清了清嗓子，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校长对不起，我早恋了。”

“你放屁，谁和你早恋了？”

“大家都知道你们的事！你还说你只喜欢她的！为什么又这样对我……”穆棱颤抖着问周思齐，楚楚可怜。

“我对你什么了？！我只是喜欢你！我有什么错！”

此话一出，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场三角恋的闹剧，周思齐也亲口承认了他喜欢穆棱，大概是青春期的躁动让人控制不住情绪吧。最终这事被周家抹平，周思齐彻底消失了，听说被他爸妈送出了国。

我和穆棱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又成了同班同学，住在同一间宿舍。

十二

十年后，穆棱和我作为优秀校友被邀请回学校演讲。她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事在人为，也需要随遇而安。然后我讲了友谊的力量，能救人于水火，也能让人找到学习之外的意义，希望大家都能交到好朋友，成为一辈子的好姐妹。

班主任还记得当年那事，悄悄问我以前三角恋的那么壮烈，搞得人尽皆知，没想到会变成十年的闺蜜，这份友谊真是情比金坚。

“那男孩叫什么来着？周思齐？”

“您记错了，他不叫周思齐。”

我演讲完，发现穆棱已经不见了，但我知道她在哪。一个月前她刚做了热玛吉，又为了返校的演讲健身、早睡早起，今天还一改浓妆的风格化了伪素颜妆。也许是这十年终于给了她勇气，而我只需要扮演好知书达理的绿叶就好。

医务室里只有任主任，原来陈叶舟早就不在这里上班了。

我和穆棱并肩走在新建的校园里，食堂没了，又扩建了新操场，上课铃声响起，一改曾经闹钟敲击铁片的声音，现在都是直接放音乐的。

我和穆棱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一直没有好好的感谢过你，当年那个闹钟……”

我抬起手，指着树上的玉兰花，打断了穆棱的话。

十三

高二刚分班的时候，公布了高三需要住校的消息。我高兴得睡不着觉，第二天没起来上学，我爸揍了我一顿，因为他认为交了那么贵的学费，迟到一分钟都是在浪费钱。我妈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闹钟给我，方便以后叫我起床。

那个闹钟和穆棱爸爸的遗物，一模一样。

“毕业之后我有一次碰见了陈叶舟。”

穆棱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又装作不在意。

“他问我和周思齐去野湖溜冰，去的到底是什刹海还是荷花市场。我说反正都是我瞎编的，去了哪又有什么所谓呢，可他就是对这个很执着，好像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穆棱并不惊讶，这早就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我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执着”穆棱说着，一群高中生路过我们，班主任把刚刚演讲时我俩的合照挂在优秀校友墙上，穆棱大方地将手勾在我的肩膀，向学弟学妹们介绍我们的关系。

“这是我的好姐妹，尹芬芳。”

“这是我的好姐妹，穆棱。”

班主任欣慰的看着我俩，为我们有真心的朋友而感到高兴，可是她不明白，我们怀揣着彼此的秘密，只能是好姐妹了。

十四

玉兰花落了。

我很想念周思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