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阮开元的头像

阮开元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2/24
分享

有病

柳月的心里,此刻如同冬日午后的一泓静水,宁静而愉悦。在金乐小镇这个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里,久违的平和感终于在她心中找到了一个临时的家。天空蓝得透明,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鸽群掠过,划破宁静,留下一串清脆的哨音。阳光洒下来,金灿灿的,给寒冷的冬日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在自家的院子里,柳月把洗净的床单、被套、窗帘和一家人的衣物挂在铁丝上。她用手洗了三个多小时,从太阳高挂到夕阳斜照,她不愿意让洗衣机的轰鸣声匆忙结束这份工作。她手扶着铁丝,淡淡的茉莉香洗衣粉随风飘来,她的目光落在自家那三层小洋楼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明明坐在太阳下面背诵课文,童谣的声音清脆悦耳。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

这童谣编得真有意思,小孩子读来更觉有趣。自己警告自己别馋而不自知,哈哈哈。腊八是早已过去了。后天,就该宰年猪了——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当家的早就瞧好了。这不,一早就进城准备宰年猪所需物资,现在也该回来了。

“啪——”,一声清脆而突兀的耳光声在院落中回荡,柳月的身躯猛然一震,仿佛被狂风折断的枝条,差点跌倒在地,眼前金星四溅,如同夜空中炸开的烟火。

耳朵里嗡嗡作响,如同夏日的蝉鸣。在火烧火燎的痛楚和极度的恐惧中,柳月的思绪如同狂奔的野马,迅速理清了丈夫暴怒的原因。柳月一手捂着脸,惊恐中展眼望去,丈夫许元礼怒目圆睁,浑身颤抖,一只手指着自己——上下抖动;嘴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眼睛里射出寒光,似乎要把自己杀了。

丈夫对自己宠爱有加,结婚八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去年冬天,忙乱中没关好圈门。半夜,大黄牛遛出牛圈,把院子里半口袋苞谷子吃了个精光。天亮时已肚子翻天。打电话给在外务工的丈夫哭诉,丈夫听了,没有半点责备的语气,反而柔声细语安慰:“不要哭了,哭也没用,白伤身体。死都死了,就当被贼偷了。比贼偷了强,贼偷了一样不剩。喊大姐夫来剐了,还有干巴吃。”柳月知道,丈夫比自己还心慌肉疼,盖房子欠下十九万外债,赔了三年,现在还差十一万,大黄牛一死,白花花一万多块钱打了水漂。

耳朵嗡嗡响。在火烧火燎的痛楚中,在极度的恐惧里,柳月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明白了丈夫为何下此重手。不知不觉间,她已瘫坐在地,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下来。许元礼也已泪流满面。

明明眼看着父亲大跨步窜进院子,将背萝往地上一摔,反手就给了母亲一记耳光。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里,他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

“元礼,是我对不住你。你杀了我也是我对不住你。”柳月转眼撇见呆站着的儿子,冷静下来:“这个事不能当着明明的面说。”

许元礼向门外晃去,随时可能一跟头栽倒。

明明走到自己面前,柳月连忙支撑着站起来。儿子跟在身后,一齐来收拾从背萝里散落出来的东西。半大的篮球、嵌着发条按钮的小青蛙、奥特曼——那是买给明明的礼物,明明拼尽全力一脚将小篮球踢飞出去;一条贴着标签的水红色围巾——那是买给自己的。他总是夸自己皮肤白,配上水红色的衣物最漂亮。

弯腰捡东西时,明明轻轻摸着妈妈肿起来的半边脸。

“妈妈,疼不疼?爸爸疯了,他为什么要打你,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了?”一双大眼里噙满泪水。

“宝宝,听妈妈跟你说,不怪爸爸。是妈妈做错事了。”

“打人就是不对!”明明终于伏在妈妈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堪的往事一幕幕从柳月脑海中闪过。

这几年,村民不再上山砍柴,养牛喂猪都用生饲料。但喂饲料成本高,自己家债台高垒,不知要到牛年马月才能把那债台一点一点拆除掉。在生活的重压下,柳月老是想起一句话:挣钱犹如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她舍不得花那份冤枉钱,她坚持上山砍柴煮熟食,能省一文是一文。

问题就出在砍柴上。

也怪自己贪心。她想着村集体的山上已封山育林二十多年,松树都已房子那么深了,在树林中修点枝丫对松树成长有害无益。当然,这是站在个人的角度想。

这天,时令已进入初秋,天朗气清。山风吹得松林发出阵阵悦耳的涛声,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松树间唱和。柳月第三次走进松林里砍柴。她将一根根树枝修理清爽,整整齐齐码着。砍够了,毛驴驮上一垛,自己背上两捆,砍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丈夫许元礼常年累月在省城打工还债,家里的活计根本指望不上。自己和明明守着这个家,没完没了的农活、家务活。柳月干起活来总是风风火火,巴不得三天的活计一天干完,但总也干不完。正当她一心一意修树枝的时候,一个人边喊“大婶”边向她挪近。当她听到声音转过身的时候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个人抬着手机,已经到面前了。

“大婶,我叫你好几声了。你做点事情就谬得个普气,你这不是为难我嘛,咋找柴找到这点来了?”护林员许德胜,本家的一个远房侄儿子话里全是责备。

柳月感觉脸热辣辣的,忙把话往软了说:“德胜,我不是路过吗,顺便修点枝丫。既然你们不准砍,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这个事情哪点有嫩哥简单,我端这碗饭,我得对大家负责呀。你看嘛,我相也照了,视频也在手机里了。你不但人背,还要给毛驴驮。得罚500块了,这是规定。”

柳月瞬间懵了。自己在家里变牛变马的苦,年底一算,一天还挣不得几十块钱。元礼在外面帮人家粉墙,除了眼睛,全身一片白,累到晚上,连腰杆都直不起来,一天还没有两百块的工钱。关键是活计难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人赃俱获,你看着办。除非——”。柳月听许德胜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似乎有了回旋的余地。当她看到许德胜贪婪地看着自己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身子不自禁地往后退。

许德胜靠得越来越近。

……

那一天,柳月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山上回来的,像丢了魂一样。明明放学跨进门喊了一声“妈”,她才发现自己在家里。柳月下意识地看了看,还好,毛驴已关在圈里。

柳月学会了喝酒。

酒是好东西,解人疲乏,使人忘忧。关键是可以使人匆匆入睡,连梦都不会有——在每一个没完没了忙碌后的夜晚,在每一个乱七八糟的思绪折腾直至精神崩溃后的晚上。

不会喝酒以前,丈夫不在枕边,柳月有时会辗转反侧,现在不了。

喝了一段时间后,柳月又发现,酒实在不是好东西。酒后,她总在凌晨四五点醒来,要在床上熬两三个小时天才亮。头脑很清醒,但浑身难受——热烘烘的,酒精刺激着身体。睡是睡不着,起来又太早。翻翻手机看看,看来看去,无聊透顶。躺在床上,她总是会情不自禁想丈夫元礼,想某个明星俊美的面孔,想初恋男友,后来就想到了许德胜。想到许德胜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对自己感到绝望。

她不得不喝酒,不得不在凌晨醒来。醒来后她还是会想到许德胜,想到他蓄谋已久、别有用心,想到他那天一个劲地喊自己“姐姐”,想到他趴在自己身上扭曲的脸,络腮胡子扎在脸上,络腮胡子扎在奶子上……。那一天,到后来她竟然有了快意;现在,她竟然有了快意。终于,她羞愧得整个人钻进被窝,连头发都不露在外面。日复一日,羞愧得多了,她不再羞愧。她开始幻想。是的,她沉溺于那些幻想之中。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她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驱使,赶着毛驴,步履蹒跚地走出村子的怀抱,心跳如鼓,紧张而期待地向集体松林深处进发。她在山中砍了一整个下午的柴火,却只够毛驴驮负。空手而归的她,心中充满了失望。

她连续几个下午去同一个地点砍柴。带着若有若无的期望,还有她也理不清的思绪。她觉得自己有病,她在心里咒骂自己是贱货。

直至那个命运之日,她清晰记得是9月14日,他们重聚于初次相遇的山沟,躺在那片茂密如海的草地上,任由秋日的阳光烘烤着身心。他肆无忌惮地倾吐着甜言蜜语,那些话语如同甜蜜的糖果,从他嘴中接连不断地滚落。她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泡影。然而,她愿意倾听,她沉浸在这快乐之中。那一天的每分每秒,都充满了淋漓尽致的欢愉,甚至她的身体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还记得他为她编织的顺口溜,那是专属于她的甜言蜜语:

姐姐长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儿有点跳跳的。

元礼归来了。柳月从梦中惊醒,目光落在枕边人身上。在她的梦境与现实之间,最常萦绕心头的,仍是他的身影。他,是她心灵的港湾,她的心始终紧紧依附于他。哪怕她曾有过片刻的动摇,哪怕她曾偏离轨道,哪怕她曾背叛了他的信任!每当背叛的念头涌上心头,柳月便感到一把利刃狠狠扎入心尖,五脏六腑随之紧缩,令她几乎窒息。

元礼来了,元礼又走了,元礼总是这样匆匆忙忙,元礼成了这个家的“过客”。他的肩上扛着债,扛着一个家,扛着她所有的希冀。

柳月戒酒了,每当酒瓶入眼,便条件反射般地头痛欲裂。或是偏头痛如刀割,或是整个头颅仿佛要炸裂。那种疼痛,让她天旋地转,恶心到极点。非得吞下一包“头疼粉”,才能稍稍缓解这噬骨的痛楚。

柳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巴心巴意。每天,她早早地送明明去上学;然后,没完没了的活计让她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晚上陪明明做作业、玩游戏。数着日子,盼着元礼早点回来。

许元礼是昨夜星辰未落时匆匆归来的。腊月十五的月光格外皎洁,如同一盏明灯,引领他穿越重重山峦,直至家门。他无心在外漂泊,他的心日夜兼程,跨越千山万水。他归来,为了团圆,为了宰猪,为了过年。他渴望围坐在火炉旁,凝视着明明和柳月,享受家的温暖。

一回家,他便兴冲冲地与柳月商量,明天天一亮便进城去,把宰年猪需要的物资备齐了,热热闹闹请亲朋好友吃一顿宰猪饭。年年在外面打工,好久没和亲戚朋友喝酒划拳了。

月亮照在屋檐,寒霜折射出朦胧的微光;照在窗子上,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陶醉,小山村里一片宁静。顺应时势,他们很快就睡下了。情到深处,他闻见一股怪味,是从她的下面散发出来的。事后,他的私处一直有微微的灼痛。两个人在床上煞有介事地开玩笑,竟然像模像样地编出两句话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战事激烈,损兵折将。”看来,“激情催生文学”这句话是中肯的。

早上去洗手间,撒尿时下面有辣疼感。借着灯光,许元礼低着头仔细查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命根子上,稀稀拉拉散布着几个红点。这是什么时候起的?是什么东西?难道时间长了不用,还会生锈?吃多了还会过敏?仔细想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常有不适感,但从来没有引起过注意——忙碌使人麻木,包括身体。一天忙得什么事都瞬间就抛在脑后。带着疑问走进房间,听到柳月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又睡着了,便轻轻关上房门,匆匆进城了。

一天都有隐隐的痛,连带着心里也隐隐的不舒服。物资采购齐后,看看天色尚早,许元礼还是顺道走进了皮肤科医院。

“最近有过高危性行为吗?你这个是染上性病了。”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听在耳里,声声刺耳,句句惊心。

“没有,只跟我媳妇。”许元礼的脸红到了耳塘根。他从未有过非分之举。他常常告诫自己:忍着,耐着,睡不住眯着。眯不着,想想柳月,尿掉那泡骚就太平了。

“你得把媳妇也带来检查一下。”

至于医生又说了些什么,许元礼就没听进去了。

“你这个是染上性病了”声声刺耳,一直萦绕在许元礼的耳畔,如一颗颗响雷一直在他耳边爆炸。

柳月的心绪已经稳定。

“我要带着明明,离开这里。过完年就走,和元礼打工去。做叫花子我们也要在一起。”

可是,元礼现在在哪呢?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她给大姑子发了条微信:“姐,元礼给在你家?”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受了委屈就往姐姐家跑。

“在。你们到底咋啦,出了什么事?我从来没见元礼这样过!一到我家就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都摸了多少把生眼泪了。现在在跟你大姐夫喝闷酒呢。”

“你一定要拦着他,千万别喝多掉。他不说话,你们就不要问。你转告他,我错了,等他回来,有话我跟他慢慢说”。柳月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把“我错了”三个字删掉。

柳月坚信元礼会原谅自己。

她还要和丈夫再生个小宝宝,和明明有个伴。

柳月又想到病上来。啊,万一是艾滋病呢?恐怖的情绪一股一股从柳月的心里涌出来,像青烟,在她的周围迅速弥漫开来,将自己一点一点淹没。她孤零零置身半空之中,淹没在大雾里,周围是万丈深渊,随便挪动一下脚步都将粉身碎骨。而脚下仅有的支撑两足的东西,随时有可能坍塌。

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战栗的吼叫:“啊,我有病”。声音凄厉,充满恐惧,听得人心惊肉跳,汗毛倒竖。

明明一脸惊恐,使劲地摇着妈妈的胳膊:“妈,你咋啦?妈,你咋啦?妈——”

“啊,明明。妈妈没事,妈妈刚才做了个噩梦。”柳月紧紧抱住明明,柔声细语安抚着他的情绪。

“又没有睡觉,怎么会做梦呢?妈妈我饿了。”

柳月向门外张望,院子的大门一直敞开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她起身给明明做饭,又开始忙碌起来。

在那个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晚,许元礼却感受到了一种深邃的黑暗,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绝。

他躺在金乐小镇上那个简陋的小旅馆里,硬邦邦的床板上。他不想回家,也不想继续待在姐姐家,迎接一道道探寻的目光。他只想静静待着,沉浸在自己的孤独之中。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个小旅馆的。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一条被网住的鱼,挣扎着却无法逃脱。房间的窗户半开,夜风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过他额头上的冷汗,仿佛在提醒他,这个世界还在继续转动。他的心里,自责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几乎窒息。这些情绪,就像天空中那些沉重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在这个不眠之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

在这个灯火辉煌的夜晚,许元礼的心却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样。他害怕自己的病痛会给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更多的灾难。他想过离婚,想过带着孩子明明远走高飞,也想过和柳月一起肩并肩地面对那些艰难险阻。他喜欢用微信在文件传输助手里写日记。那个晚上,他的日记记录着他的迷茫和无助,每一条记录都浸透着他对家的深深眷恋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写道:“今日,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不晓得该往哪条路上走。我晓得我可能给柳月和明明带来了无法挽回的伤害。我恨我自己,恨我的软弱和无知。但我知道,不管发生啥事,我都得硬起来。为了明明,为了柳月,为了我们的家。”

他带着一肚子的复杂情绪回到了家。柳月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明明还在梦乡里。许元礼看着柳月忙碌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那么瘦弱,却又那么坚强。她的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几缕发丝散落在颈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她的手在锅碗瓢盆间忙碌,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对家的细心和爱护。

许元礼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更加沉重。他决定先不提自己的病情,而是想要和柳月好好谈谈,了解她的想法和感受。他轻声走到柳月身后,轻轻地说:“柳月,我回来了。”

柳月感受到了许元礼的异样,她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着未眠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关切和担忧。

两人的目光交汇,许元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柳月,我们谈谈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透露出一种决心。

柳月点了点头,两人坐在了一起,面对着面,就像他们多年前第一次坐在一起时一样。

窗外,朝阳如初生婴儿般探出头来,在云层的缠绕下,天空显得有些暧昧不明。新的一天就这样悄然拉开了序幕,既承载着希望的种子,也孕育着未知的变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