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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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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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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 印

 

  

登巴萨机场出口处,柔风拂面。

祖德手举一张招牌,上面写着中国游客的英文名字,用微信语音跟客人沟通接机信息。

他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生怕有不周之处,他提早一个小时来到机场,把车停在等候带上。拿着手机与昨晚提前沟通过的客人确认航班晚点信息,雅加达到巴厘岛的航班,飞机晚点是常事,结果客人晚到两个半小时。

“欢迎来到巴厘岛!”

几个游客看到高举的牌子,听到热情的声音。

车里放着中国大陆时下最流行的歌曲,祖德和大家一路欢谈,这是他最自然放松的时刻,他总是那么以诚待人。他说:

“见到家乡人如同见到亲人。”

如果游客对价格有意见,他会说:

“怎样都行,你们玩开心就好!”然后双手合十,再鞠躬。

祖德是第四代印尼华人,祖籍福建。能用中文和闽南话交流,不会识中文和书写,沟通起来只能用语音。

......

1965年,祖德18岁的姑姑,为了减轻家里的糊口重负,只身来到雅加达寻找哥哥(祖德的伯伯)。那年,祖德的爸爸16岁,他留在棉兰的父母身边。

“快逃命啊,杀人狂魔来啦!”

祖德的爷爷急忙探出头,满大街的鲜血。看到四分五裂、惨不忍睹的尸首,他差点晕过去。理智使他急忙把祖德爸爸和太太从后门,翻墙送去不远的土著人邻居家,然后又回到家中把门。几个貌似剪着军人发型的男人冲进来,大声问道:

“你老婆小孩在哪里?”

接着满屋子翻找和抢东西,气愤的男人们用乱刀把祖德爷爷砍成几大块,这几个男人提着爷爷的头颅,径直走向大街去邀功领赏。

这年,在棉兰,祖德的爷爷年仅38岁,未能幸免这次的9.30屠华事件。

悲剧同时在雅加达上演。祖德21岁的伯伯带着姑姑,在混乱中连夜逃进中国大使馆,因此逃生。

在祖德伯伯和姑姑的思想里,一直是中华民国的概念。从中国过来接华人同胞回国的飞机上,并未有他俩的身影,而是在大使馆固执地等待,终于等来一条台湾开过来的船。伯伯请求船只回到家乡接父母和弟弟,以为可以带走家人。

祖德的爸爸说:“父亲已经被杀害了,这是生我的地方,母亲不离开,我也不离开。”

结果,母子两人留在了棉兰。

祖德的伯伯和姑姑随着船只去了台湾。

 

在棉兰,祖德的爸爸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每天拜佛祈求平安,他们不知道灾难哪天还会再降临。

9.30事件后,整个印度尼西亚街头,不能出现华文。如果有人用华文交流,有被砍头的风险。不同祖籍的华人之间,如果身边没有印尼人,他们用华文交流。华人家庭使用祖籍的家乡语言,外出只能用印尼语,否则灾难会随之降临。

因为劳累和对丈夫及远在台湾儿女的思念,祖德的奶奶身体一直欠佳。已经25岁的祖德爸爸,在华人开的工厂做力气活,相识相恋一位祖籍福建的女孩,家境类似,半年后他们结为夫妻。

次年,祖德的大姐降生。

两年后,又生下了二姐,家庭生活压力越来越重。受家族观念影响,全家人盼望还能再添一男丁。

1980年的一天中午,一家人眉开眼笑起来,家里终于喜得传宗接代的家伙,取名祖德,意为祖辈们积下的德。

 “妈,妈,生了,是个男孩,您过来摸一摸。”

爸爸牵着已经哭瞎眼睛的奶奶,兴高采烈地用闽南话喊着。

奶奶以为自己两眼彻底干枯,多年来已经流不出泪水。此刻,两颗滚烫的泪珠又挂在她脸上。

祖德爸爸在工厂做工,妈妈在家照看奶奶和姐弟仨人。奶奶虽然看不见,除了尽量照顾自己之外,她多半时间是抱着小祖德。奶奶逗乐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盲人,常常逗得小祖德咯咯笑。

“来,再吃一口饭饭。”

奶奶端着妈妈做好的白稀饭,用小拇指摸索到小祖德嘴角,准确无误地把饭喂进他的口中。

成长中,小祖德很是依恋奶奶。学走路时,奶奶要把前后所有障碍物摸索着清理掉,生怕摔疼孙子。一岁半的时候,小祖德已经走得很稳。

两岁多的时候,祖德问奶奶:

“奶奶,您是不是不知道我长得有多好看呀?”

“好孩子,你在奶奶心里是最好看的。”

一天,奶奶突然摔倒在爷爷的灵位前。听到小祖德哭喊着要奶奶,妈妈见状,立马叫来邻居帮忙把奶奶扶起。眼看躺在床上的奶奶意识不太清醒,妈妈一路狂奔到爸爸做事的工厂,急得讲不出话来。看到她的眼泪和比划着的手。工厂老板催促他们赶紧回家,夫妻俩一同来到床前,此时母亲已经讲不话来,只有微弱的呼吸,小祖德爸爸握住奶奶的手,直到她安详地离去。

“爸爸,奶奶什么时候会睡醒呀?她说要陪我玩泥巴。”小祖德天真的问爸爸。

“好孩子,伯伯和姑姑在台湾一直没有回家。奶奶去找爷爷相聚了,他们在那边平安的生活。”妈妈蹲下来摸着小祖德的头。

“那好吧,我先跟姐姐们玩,等奶奶醒来我再找她玩。”完全听不明白的小祖德去拉哭喊着要奶奶的大姐和二姐。

“不要吵奶奶睡觉,奶奶累了,你们陪我玩泥巴去吧。”

 

童年的祖德,很是活泼,长得非常壮实,每天在雕刻着各种神兽的矮墙上翻上翻下,跟华人邻居家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有天,他独自跑去找在华文学校念书的姐姐,路过离家不远处的一条街。听到土著小孩的哭喊声,走近一看,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生被大伙压在身下,他们对他拳脚相加。

“啊------

六岁的祖德捡起一根粗木棍,用猛力拍向打人的小孩们。他们一个个被祖德吓得四处逃窜。

“你没事吧?他们真欺负人,不怕,我来保护你。”

祖德用不流利的印尼话问受欺负的小男孩,把他扶了起来。

“你真好,谢谢你!我叫沙哈宾。”说着就要把手中的小松鼠送给祖德。

“哦,原来他们在抢你的松鼠呀?”祖德明白过来。

“我们让它回家找奶奶吧!”

祖德接过小松鼠,把它放在了树干上。

仰头看着小家伙在大树上自如地跳跃,祖德和沙哈宾也一路蹦跳着玩开了。

他们成为好朋友,沙哈宾是祖德的第一位土著朋友。

次年,两人都上学了。祖德念姐姐在读的华文小学,沙哈宾念本地的公办学校。学校都在同一个方向且离得不远,他们每天相约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候也常常等待着一起走回家。

沙哈宾觉得祖德勇敢,祖德说沙哈宾善良,他们如同手足般亲密。

 

天色已晚,祖德放学回到家门口,听到家里吵吵闹闹,吓得不敢进门。

“你就没让我过一天好日子。”屋里传来妈妈的哭闹声。

轰雷一般的吵闹声持续着,祖德默默地走到沙哈宾的家门口,呆坐了一夜。次日早晨,沙哈宾看见家门口的祖德:

“那么早就来等我?你不记得今天不用上学吗?”

“哦,对,那我回家了。”祖德耷拉着迷糊的双眼,拖着不像是自己的双腿,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已经安静的家,祖德没有看见父亲。

“妈,我爸爸呢?那么早就去上班了吗?”

妈妈低头不语。

“大姐,二姐,爸爸哪里去了?”祖德急得快哭出声来。

“我们也找不到爸爸,昨天晚上就走了。”大姐摇摇头。

从此以后,姐弟们再没有见到过爸爸。

多年后,妈妈病逝,爸爸从马来西亚打来电话,可家中再未出现过姐弟们朝思暮想的身影。

 

1998年,18岁的祖德意识到爸爸在那边已有家室,父子俩断断续续通过几次电话,后来便没有了任何联系。得知爸爸在那边身体健康,祖德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时间已经让他释怀一切。

成年的沙哈宾,这位从小被人欺负的土著小男孩,从警校毕业,顺利当上了警察,这是华人小孩遥不可及的事。

英俊的沙哈宾,穿上警服的那天夜晚,在宜人的海滩上,和祖德在一起吃宵夜。

“兄弟,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勇敢和打抱不平感染着我,我今天应该在种甘蔗或者咖啡豆。”

有信仰的沙哈宾举起BINTANG啤酒。

“纯洁的信仰让你从不碰烈酒,让你一直保持高尚的正义之品德。兄弟我为你感到自豪。”

祖德充满羡慕的目光,从双手举起的酒杯移向沙哈宾的正义双眸。

 

   5月的棉兰,气候依然宜人。

祖德从大姐家出来,坐上姐夫的摩托车,随同去一家华人开的咖啡工厂见工。

车子开到二十多公里的地方,道路宽广,两旁绿树林立,这就是祖德平时向往的城市。

到了城区中心,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乱,他和姐夫被眼前的情景吓得惊惶失措。熊熊烈火正在焚烧部份房屋及商铺,他们被各种刺鼻的味及烟熏得直往后撤,满街的尸体中,甚至还夹杂着小孩和妇女们身体的不同部位。街上立着的警察和军人们似乎并不管用。

一位华人被砍倒在姐夫正驾驶着的摩托车旁,祖德脑子里秒闪出奶奶讲的爷爷的故事,立马明白过来:是恐怖的屠华灾难。

奶奶每天的求神拜佛并没有换来后代的平安,禽兽们的良知没有被神灵唤醒,这是又一次大规模对华人屠杀的兽行。

坐在后面的祖德似乎感觉到后面有人来追杀,迅速换下姐夫,驾驶摩托车疯狂逃命。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天色渐晚,姐夫说:“好像许久没有人追上来了。”

祖德在树林边停下来,这才想起大姐和二姐家人的安危,他们摸索着回家的路。半路上,摩托车的油已经耗尽,他们扔下车子,一路狂奔,回到村道,似乎这边的房屋还没有被烧起来。

姐夫回了家,祖德去二姐家看到一切安全后,独自赶往住处,他惦记着墙上奶奶慈祥的面容和妈妈忧虑的双眼。

黑漆的夜晚,一条流浪狗对他狂吠两声,大概是被惊吓到。朦胧中,祖德似乎看见一个人影立在他家门口。

“祖德,你终于回来了,我从城里回来就直接奔向这里,等你好久了,你没事吧?”沙哈宾急得一大堆话全堵在嗓子眼。

“我从城里回来,我都看见了,现在应该安全吧?”祖德累得直接坐到地上。

“你赶紧跟我走,这里危险。绝密消息,从明天开始这里同样遭殃,整个棉兰都躲不过。”沙哈宾把声音压低。

“你立马去我家。”他把嘴凑到祖德耳边。

“不,我现在去大姐和二姐家,我要带他们一起逃。我不能只顾自己,更不能连累你。”祖德带着坚毅的口吻。

“不要把事情想像得那么简单,你唯一的活路就是现在立马跟我走。我会安排好他们的一切,你放心。”

祖德带着沙哈宾赶去大姐和二姐家,带上他们来到沙哈宾的家里。

“你们安心在这吧,土著人区域他们不会来。”

“我父母已经去了亲戚家,直到你们安全才会回来,白天家里只有你们,晚上我会回来。”沙哈宾显然已经安排好一切。

“我是警察,即使他们来了也不会搜查我的家。最近这里也是我执勤的范围,我的关注全在这里。”

沙哈宾拍着祖德的肩膀,祖德这才放松他担忧的目光。

连续几天对华人的烧、杀、抢、奸,祖德和姐姐家庭平安无事地躲过这一劫。

 

两年后,沙哈宾考上世界旅游胜地巴厘岛的警察。

金巴兰海滩的游人络绎不绝,沙哈宾步行于冗长的海岸线,在这里巡逻,他一边享受着绝美风景,一边守护着游客们的安全。

海滩边五星级酒店的椰树林中,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一行澳大利亚人坐在观礼席上,沙哈宾驻足片刻,感叹巴厘岛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印尼新娘。

几分钟过去,沙哈宾的目光一直未离开过新娘,大概想饱下眼福。

帅气的沙哈宾身着警服,立在人群中很是显眼,新娘和沙哈宾四目相对,直到新娘低下头去。

持续下来的一个月,沙哈宾都将在这一带巡逻。

事情过去五天后,夜幕降临时,沙哈宾走到酒店海滩广场,五六个女孩有说有笑从他跟前走过。

“你好,警官。”其中一位女孩正跟他打招呼。

“你好!”沙哈宾点头一笑。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前几天看到过的新娘。

“新郎没有和你一起来?”他问道。

“看来他很惦记你的新郎哦!”其中一位同伴说完,女孩们一个个都笑着乐。

警觉的沙哈宾很是疑惑她们的笑声。

“我和同事们下班出来散散步,再见!”

沙哈宾看着她和同伴们离去的背影,愣在原地呆呆的一笑。

 

金巴兰海滩是全球十大最美日落海滩之一,沙哈宾每天享受这天地间的奇遇。

下午6时,转值夜勤的沙哈宾早早来到海滩,好天气的日子,他一次也不想错过日落美景。一架架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大飞机,从海面上空低飞而落。飞机跑道和海平面是相连着的,落下来的瞬间像游艇一般在水面上航行。今天是多云的天气,太阳突然从云层中显露出来,沙哈宾不敢眨眼,看着太阳慢慢往下掉的秒秒,眼泪简直快要流出来。大概一分钟的时间,太阳一点一点的往海水里沉,沙哈宾的心跌宕起伏,有对留不住的瞬间之惋惜,有对再次奇遇的美好憧憬。

金巴兰的治安很好,沙哈宾执勤之时心情愉悦放松。观完日落后,他沿着海岸线继续往前走着。

游客坐饮的矮桌前,一位女孩正蹲在桌前为其更换快燃尽的蜡烛。她过肩的长发披散在身上,轻盈的每一个动作映衬着轻松的氛围。

“奥!”

女孩手里刚熄灭的蜡烛,被两个正在嬉闹的欧洲小孩碰掉在地上。

“我来,别烫着!”

蜡烛被蹲下的沙哈宾拾起,女孩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

沙哈宾怀疑刚看完日落的自己还在眼花。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过沙哈宾手中的蜡烛,她晕红着脸说:

“谢谢你,我叫拉丽雅。”

“结婚了还出来工作?”沙哈宾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

“你误会了,那不是我的新郎。上次是我们酒店举行本地婚礼的表演。”

“这个留给你吧。”拉丽雅把蜡烛递给沙哈宾。

看着拉丽雅端着盛满蜡烛的盘子远去,最后一步一步踏上酒店台阶,直到身影消失,沙哈宾呆在原地,手里仍然握着未燃尽的蜡烛。

那一夜,沙哈宾整宿未眠,他对明天有种特别的期待。

沙哈宾值勤的这些天,他长时间徘徊在酒店广场前的椰树下。从那天之后,拉丽雅未曾出现过。沙哈宾走进大酒店的豪华大堂,递给前台一张纸条,请他帮忙转交给拉丽雅,上面写着沙哈宾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拉丽雅。”

电话里传来温柔的声音,沙哈宾显得有些紧张。

“拉丽雅,你好,我是沙哈宾。几天不见你,我想邀你一起看日落,能给我机会吗?”沙哈宾鼓足勇气说道。

“可以,我明天休息,不见不散!”拉丽雅爽快地回应。

“谢谢你!明天下午5点半,不见不散!”沙哈宾很激动。

穿着便装的沙哈宾看起来依然精神帅气,他早早地来到酒店广场的矮桌旁,立在椰树下等待着。

拉丽雅如约而至,沙哈宾今天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往前走着,在一块大石头下方的沙滩边停了下来。沙哈宾说:

“快要日落了,我们在这里观看吧?”

他们坐在沙滩上,沙哈宾用手把细沙刨成一个五十公分的洞。

“这个好玩吗?”拉丽雅笑着。

沙哈宾从兜里拿出那天被换下还未燃尽的蜡烛,放入沙洞,小心翼翼地用沙子埋藏起来。

“看,要日落了。”沙哈宾指向海平面无边的天际。

两人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下降的夕阳,今天的日落显得格外美。落入海里的瞬间,沙哈宾牵着拉丽雅微微颤抖的手,闭上双眼。

久久,两人仍然未语。终于,沙哈宾把拉丽雅揽入怀中,感受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祖德举着沙哈宾从巴厘岛寄来的信,满脸堆笑,对未婚妻说:

“跟你讲过的小时候被人欺负的胆小鬼来信啦。嘿嘿,他还能找到漂亮女朋友。”

“嫉妒吧!”欣兰一边把衣服叠放整齐一边逗笑。

“欣兰,明天我发工资,我领你去买件新衣服。”祖德握住欣兰长着茧的手说。

“不用,我这衣服不都挺好的嘛。”

同样是华人的欣兰微笑着说。

“等我们结婚后你就不要外出做工啦,在家安心呆着,我会好好养你一辈子。”

祖德发誓要好好干,真心不想让欣兰跟着自己受苦。他写信告诉沙哈宾自己快要结婚的消息,希望他也尽快修成正果。

简单的婚礼上,缺失亲人的祖德感慨万分。他对欣兰的父母说:

“爸,妈,感谢你们把欣兰交给我。从今往后,我要做好尽丈夫的每一份责任,无论平穷富贵,始终呵护,不离不弃------

乖巧的欣兰泪流满面。

奉子成婚的他们,很快就有了大儿子。祖德又多了一份做父亲的责任,工作更加努力。

  两年后,欣兰生下二胎,也是个男孩。祖德在奶奶的遗像前长跪不起,脑海里满是儿时的回忆。

  欣兰料理家里和孩子,祖德在咖啡工厂做工,日子虽然不宽裕,但还是过得去。

 平淡的生活中,祖德渐渐染上赌博,家里不但没留下值钱的东西,而且还欠下了赌债。

“欣兰,我太令你失望了,你不会带孩子离开我这个没用的东西吧?”祖德知道自己犯下的错。

“不会,如果我离开你,孩子们没有爸爸。让你成为独身一人,我也于心不忍。”

欣兰拿着祖德签下的欠条,欲哭无泪。

  “从今往后,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他发誓要痛改前非。

 

十一

 祖德和几位华人朋友来到雅加达,他们在一家中国籍老板开的建材厂做工,住在厂区。枕头边放着的全家福,是他所有的慰籍和思念。

 今天厂里缺材料,祖德下午3点便收了工,他想一个人到处走走看看。

 雅加达天空少见的蓝天白云下,他顺着芝塔龙河一路前行,臭气扑鼻的河岸边,仍然有人在垂钓。祖德在一颗大树下停了下来,看着深褐色的河水,想起工厂老板说的话:工业废水不经过处理直接流入河流。河对面贫民窟里的人们,每天往河里排放和倒入生活垃圾,可人们饮用水仍然是河水。

 棉兰的生活条件虽艰苦,但比这里干净舒适,祖德无时不想念欣兰和孩子们。傍晚时分,他并没有穿过贫民窟,而是从原路返回。正值下班时分,河边逼仄的道路上,一辆火车正穿过马路,车被堵得水泄不通。

“这边这边,等等------

一位7岁左右的男孩正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交通。小男孩是个土著人,身穿着破洞衣服,斜跨一个布包,赤脚。时不时有开出租车的司机伸出手递去一枚硬币,小男孩急速鞠躬后继续疏导交通,在车辆夹缝中的他看起来令人担忧,他自己却是轻车熟路。

道路两旁是破败不堪的矮小房屋,一些是住家,一些是门面。从打开着的窄门往里望去,有的甚至五六口人挤在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屋子里。

一家门面旁边的房屋里,前方靠门口摆放着一张床,后方靠墙有一个灶台,女主人正在灶台前,立在乌黑的地板上做晚餐。老奶奶带着三个小孩子在床上玩耍,房子中间晾着的衣服塞满了整个空间,角落堆放着各种杂物。

一些房屋有阁楼,上面的阳台貌似快要塌下来。随处可见破旧的石棉瓦,人们把它当成墙体或阳台围栏用。窄门的宽度大概七八十公分,门外正是乱搭着电线车水马龙的街头。

祖德觉得自己很幸运,工厂老板是个浙江年轻人,来雅加达创业不久,给的薪水比当地老板较高一些。

这些天工厂在继续等待原材料,今天老板说开车带他们几位华人工友出去转转,去看看总统府和独立广场。

“我们去的时候走老城,回来的时候带你们走市中心,好看看夜景。”老板让祖德坐在副驾驶。

“好的,谢谢老板。”祖德给老板鞠躬后坐上车。

独立广场上的纪念塔,顶上重达几十公斤的大火炬为纯金做成,在太阳光下金光闪闪。广场周围有东南亚最大的清真寺,对面还有天主大教堂。

祖德在广场四周转了一圈,不自觉地在苏加诺总统的雕像前停下脚步,久久不语。他想念最疼爱他的奶奶,父亲,母亲,爷爷,还有让奶奶朝思暮想的伯伯和姑姑。

“祖德,你终于回来了,我从城里回来就直接奔向这里,等你好久了,你没事吧?”脑子里闪现出沙哈宾的身影。

他想起那个漆黑逃命的夜晚,冒死救他们的沙哈宾。

“你怎么了?”老板问起呆若木鸡的祖德。

“老板,平安真好!很幸庆我能遇见你。”

“嗯,苏加诺总统和我们毛泽东主席非常友好。印尼华人的不幸,是后来政治悲剧导致的。”老板拍着他的肩膀。

“印尼华人真不易,我一直惊叹你们的努力,也敬佩你们的顽强。”

老板一路聊着,带他们准备返回工厂。

最后走到广场外面,看到白色庄严的总统府,祖德终于相信自己已经身在首都。

“我们回去走市中心,带你们看看首都的夜景。”

老板已经发动汽车,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着道路两边的街景。

“看,这是华人居住的富人区。”

车子经过干净漂亮的街道,老板用手指向周边的高档别墅小区。

坐在车里的几个人大开眼界,祖德寡言,原来,眼前的雅加达和他所看到的是完全不同世界。

“惊叹印尼的贫富差距吧?这里人口多,两极分化大,市场大,机会多,所以我们几个朋友都过来开厂。”老板瞟了一眼祖德。

“是,是的,老板。这边最厉害的就是华人了(liăo”祖德连忙点头。

“你的华文听起来有点生硬啊!”拥堵的路面,老板逗乐道。

“是的,我从小在家庭里说闽南话,念书也不多,所以英文和华文的发音不好。”

夜晚,祖德写信告诉沙哈宾自己也出来闯世界了。

深夜,祖德写信给妻子,说他不再迷恋赌博,请她相信自己终于改正错误,对家庭坚守责任的恒心。

 

十二

沙哈宾最近被调岗到乌布一带,公务繁忙,几个月没有休息。他和拉丽雅见面的机会不多,只能靠电话联系。

终于盼到能休息一天,对拉丽雅牵肠挂肚的沙哈宾,一大早就让同事把他送来金巴兰。踏入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大堂门口,他的心快要跳出来。

“你好,请问拉丽雅在吗?”他向前台工作人员问道。

“她今天值夜班------

沙哈宾点头致谢,从大堂宽阔的石板楼梯径直走向海滩。

他放松地抬起头,天空依旧蓝得让人心醉,上空飘着的几朵白云,似乎都在对他微笑。

“这里的美和这里的人都是那么放松,那么相映。”美滋滋的心里话让他不自觉的笑出声来。

昨晚的沙哈宾想着来见拉丽雅,一宿未眠,他从天黑等到天亮。今天早上又要从天亮等到天黑,他的心简直要碎了。一整天,他把心安放在天空的白云上,希望不要被风吹得飘散,他一直祈祷着。

天快要黑了,沙哈宾看看手表,从沙滩走向酒店,穿过大堂,走向酒店的大门外面的入口处等候着。

一辆摩托车在他跟前驶过,在酒店的飞厅停了下来,一位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优雅地走下来,转身准备进入酒店。是拉丽雅,沙哈宾确定自己的眼神,他准备飞奔过去。顿时,骑车的高大个子叫住了拉丽雅,弯腰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拉丽雅微微一笑走进酒店大堂。

骑车的高大个是一位外国人,沙哈宾感觉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待他赶上前去,外国人已经发动车子,朝沙哈宾礼貌地点头示意。摩托车发动机一声巨响,飞驰而去。

沙哈宾似乎猛然意识到什么,他迅速跑去大堂。

“噢,你干什么?”拉丽雅被他吓到。

“你跟我来!”沙哈宾拉着她的手急急地往外走去。

“拉丽雅,你没事吧?”刚好赶来上班的女同事,她张开大嘴惊讶道。

“我没事,请你帮我请假。”

拉丽雅一只手被沙哈宾紧紧拉着往外走,一边回头朝同事摇头说道。

出了酒店宽阔的内部大道,沙哈宾一直拉着拉丽雅,往右边的小道漫无目标的走。他一直走,她不说一句话。

许久,他停了下来。终于,松开她的手。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得回去工作。”拉丽雅声音颤抖。

“我都看到了,你可以解释,也可以从此在我眼前消失。”沙哈宾压住内心的愤怒。

“他每年来我们酒店度假,澳大利亚人,想在巴厘岛购买地皮建餐厅。你知道的,如果他的妻子不是本地人,他的计划将不能实现。在遇见你之前,我跟他是相识的,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他这次来渡假见到过我父亲,这是他们之间的协定,与我无关。”拉丽雅声音很小。

“你居然就范?”沙哈宾快要喊出来。

“我从小到大没有违抗过父亲。”拉丽雅仍然低着头,显得很无辜。

“看着我,告诉我,我还有没有机会?”沙哈宾双手抓住她的胳膊,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拉丽雅挣脱掉,始终未抬起头,然后往回走去。沙哈宾追上前拉住她的手,紧紧抱住她。

“拉丽雅,别离开我,求你!”他的嗓子已经沙哑。

拉丽雅的泪水透过他的衬衣,最终推开他,转身离去。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沙哈宾无力地立在一颗大树下面,觉得万念俱灰。

此时,头顶上的两只小松鼠正从电线上跳跃到了树上。

沙哈宾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海滩,想起那支被埋藏的蜡烛,他跑着去寻找。就在那个标志性的大石头下方的沙子里,他把它刨了出来放在一只手掌心捧着。

另一只手抓一把细沙在手里,紧紧拽着,他发现原来拽的越紧就越是抓不住。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模糊的双眼,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了海滩。

 

十三

“兄弟,你还好吗?”电话那头是祖德的声音。

“祖德,你怎么样?”沙哈宾关切地问。

“我不怎么样,赌博是戒掉了,但收入比较低。”祖德用印尼语说道。

“你过来巴厘岛吧,这里游客多,我能给你安排工作。”

祖德挂完电话,直接找老板去了。

飞机已在巴厘岛上空低飞,祖德向外面望去。碧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座座美丽红色小别墅,座落在平平的海岸边,如此有序,如此美丽,他恍惚间来到另一个世界。

夏日,巴厘岛的风格外舒适。沙哈宾早已迎在机场,从安检出来,多年未见的兄弟俩紧紧地抱在一起。沙哈宾依然英俊帅气,祖德却显得有些老沉。

坐在车里,沙哈宾用手指向右前方,一路跟祖德介绍这里的全貌。

“这是从机杨出发的一条主路,右边是金巴兰海滩,很多澳洲和欧洲游人在那里冲浪。这里的外国人数澳大利亚的最多,离得近,才四个小时的航程,现在又是他们的冬季,都飞来过冬啦。前面有一座五星级酒店。”

沙哈宾的话嘎然而止,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许久没有来过这边。平日里的事情只要一点点与拉丽雅有关,都会触碰到他的痛,他就会疯狂的想她,脑子里不自觉的闪现着两人在一起的各种场景。

“你怎么了?”祖德正听得兴致。

“没事,以后你可以来这里观看日落。哦,这里的土著人绝大多数信仰印度教,但又和印度那边的不同,本土化了。”沙哈宾克制着自己,把话题引开。

沙哈宾把祖德安排在一家华人开设的旅行社当地陪,会英语和华语的祖德工作做起来得心应手。为了赚得更多收入,他闲暇时间开出租车,每天忙碌而快乐着。

 

十四

拉丽雅婚后生下双胞胎男孩,澳洲丈夫买下一大块地,建起一座田园风光和澳洲西式综合餐厅。因为信仰和文化背景差异,两人婚后仍然没有感情,拉丽雅一直认为这是场婚姻买卖。她苦闷,住在她心里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

因为经营不善,丈夫抛下餐厅和拉丽雅,带走两个孩子回了澳洲。

欣兰从老家过来找祖德,沙哈宾经常登门蹭饭,渐渐地他爱上中国菜。

“嫂子,今天不让你下厨房,我要带你们去一家华人餐厅吃。”沙哈宾今天早早下班来到祖德租住房里。

“不要花这些钱,留着讨老婆用。”欣兰的印尼语也很标准。

“诶,那不着急。你的手艺那么好,我和祖德合计开一家华人餐厅。走,我们试试华人餐厅的口味去。”

此时,祖德开着出租车正好回到家门口。

“你这餐厅面积不大,周边就你一家华人餐厅吗?”沙哈宾问老板娘。

“出门右手边拐进去100米有一家很大的澳洲餐厅,不久前关门了。”老板娘很热情,以为沙哈宾吃不惯。

沙哈宾顺着老板娘指引的方向走去,太阳照进一座漂亮的西式餐厅内,他顺着走廊往里走。露天的大院子里摆着八张餐桌,边上一条长长的吧台,后方台面上摆满了各式红酒和洋酒。

其中一张台上放着一杯喝剩的咖啡,上面还有一支已被熄灭尚未燃尽的蜡烛,他走近,拿起那根残烛。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我们歇业了,但你可以随便------”身后传来一位女子温柔的声音。

沙哈宾回头,愕然了,眼前的女子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拉丽雅的头发比以前短了些,依然还是那么迷人。

他们愣在原地,无言,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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