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若兰
方 喜
1.
深夜,睡梦中的洪素兰翻了个身,右手自然地往左边搭去,这是丈夫彭峰睡的位置。由于力度过大,“啪”的一声,手掌直接打在木板床上。在模糊的意识中顺手一摸,彭峰似乎并不在旁边,习惯性的紧迫感促使她立马清醒过来。
五年前,他们在老家完婚,婚后不久,彭峰却患上梦游症。
这些年,洪素兰从未睡过安稳觉,经常半夜里静静地把梦游的丈夫牵回到床上来。
彭峰在梦游中,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拿钥匙开门,甚至有时候还拿着刀。洪素兰有很多的担忧,但从未惊醒过丈夫。
在城中村里的一间小公寓房里,洪素兰亮起灯,并没有见到丈夫。她有些慌张起来:这次肯定是去了外面。
她提心吊胆地往外奔去,在村子里微弱的灯光中寻找着彭峰,但又不敢喊出他的名字,生怕在哪个角落的丈夫会被她惊醒。找遍了整个村子,满头大汗的她还是不见彭峰的踪影。
洪素兰背靠在墙边上,双手捂着脸,悔恨自己睡得太沉。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敢再往下想,只想大哭一场。她告诉自己不能绝望,心想:也许不在这个村里,我去其它地方找找,实在找不到再报警。
她跑出城中村,在马路边上狂奔着。隔壁村的出口处,一个身影正朝马路中间走着,洪素兰定睛一看,是彭峰。一辆大货车正从远处快速驶来,洪素兰吓得张嘴“啊”了一声,迅速跑过去拉住彭峰往后退。此时,大货车司机终于刹住车,然后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这次,彭峰清醒了过来,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回忆起自己的梦,梦里,他极力地在寻找某个人,但,他不能说出来。
看着惊吓中的洪素兰,想着妻子这些年为自己所受的累,心也跟着疼起来。
灯光下,他们互相搀扶着一起往回走。
2.
七十年代初,洪素兰出生在华中地区一座偏僻的大山里。她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在她出生时,算命先生说她是土命,这辈子多劳。
父亲是村里的一位医生,颇有修养的他希望女儿能素心如兰:纯洁,本心,所以给她取名为:素兰。
素兰自幼不属于天资聪颖的那种,但勤奋好学,性格内敛,老实纯朴,乐于助人。她的长相如同她性格般朴实,一米五三的个头,有点粗粗敦敦的感觉,那圆圆的脸蛋,短短的两排小黄牙,笑起来时能让人有种见到古人的感觉。
素兰上高一的时候,行医的父亲竟然染上大病,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家庭从此陷入困境,她只能辍学,帮助母亲照顾家庭和维持生计。
家里养了一些鸭子,每逢赶集她和母亲挑着鸭蛋去集上卖。父亲生前种有一些果树,果子成熟时,天不亮母女俩便挑着担子出门,翻过几座大山才能到达镇里的集上。很多时候卖不出去多少,直到天黑,依旧挑着重重的担子回到家。
赶集卖鸭蛋和果子的收入无法维持家用,弟弟和妹妹的学费没着落,素兰不忍心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辍学,只恨做姐姐的自己无能。
“我买你那么多鸭蛋能送几个吧?”两位中年妇女走了过来。
“大姐,我们从山的那边挑过来的,价格已经很便宜了。”
素兰看到母亲不舍得再让步,赶紧抢着说:
“两位婶婶,可以多送几个。”
“嗯,小姑娘懂事。来,你也买些吧,你家闺女不是刚寄钱回来吗?”
“是的,她在外打工,钱是能挣点,但好辛苦。”
听着两位妇女边捡鸭蛋边聊起天来,素兰心理起伏着。
“婶婶,这是您的,共一元八角。”
“好,这几个送给我吧?”
“好的,婶婶,这个您也拿着,每人再多送两个。”素兰急忙弯腰,从箩筐里拿出四个鸭蛋,往她们手里塞去。
“那怎么好意思呢。天快黑了,你们还要赶路,早点回家去吧。”
“好的,您们都收下吧,我还怕在路上碰坏了呢!”素兰诚恳地答道。
“那好吧!谢谢你,小姑娘。”
“对了,婶婶,听您刚才说打工的事,是在哪里呀?”早就起心想打探的素兰抓住机会问起来。
“现在是八十年代末啦,沿海城市在改革开放,好多地方都有机会的,我家姑娘比你大一点,她打工的厂子在------”
夜幕降临,素兰和母亲起身往家里赶。妹妹和弟弟已经做好晚饭,姐弟俩看见她们归来,远远跑上前去,妹妹接过姐姐肩膀上的担子。
“你看,今天卖出不少吧,担子都轻啦!”素兰笑着对妹妹说。
“姐姐,从明天起我不去上学了,跟你一起做事。”妹妹在前面走着,回头望了一眼姐姐。
“你说什么胡话?听我的,好好安心去上学。学费很快有着落了,姐姐会想到办法的。”
3.
最近一个月,素兰更加寡言少语。
有一天,上高二的表姐送书过来给素兰,她说:
“素兰,我不喜欢读书,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吧。”
“去哪里打工?”素兰问道。
“广东,听说那边正在改革开放,我班上有个男生的亲戚在那里,我们几个同学已经商量过的,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素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母亲从亲戚手里借来一些钱,听说素兰要出远门打工,便纷纷送来三元、五元给她做盘缠。素兰小心翼翼捧着这些钱数了数,总共有二百七十六元。
次日,要赶去临村的表姐家集合,天蒙蒙亮她便从床上爬起来。素兰不让母亲送她,决定让妹妹和弟弟送她过去。母亲叮嘱她一番后,转身偷偷地抹着泪水。
待他们走到表姐家里,另外几个人已经到齐。出发时,妹妹不舍地叫了声:“姐。”
“好好学习,等着我寄钱回家。”素兰拍着妹妹的肩膀。
“男子汉,晚上不要睡太沉啦。如果半夜里下雨,要快点起床,拿东西接屋里的漏水,别等着睡醒后在家里抓鱼哈。”素兰轻轻捏了捏弟弟的耳朵。
“回去吧,在家听娘的话。我很快会写信回来。”
素兰随大伙们一起远去,妹妹和弟弟跟在后面,她频繁地回头朝他们招手,直到山的拐角处。
4.
大型外资工厂里,繁忙的流水线上,站立着一排排整齐的工人,绝大部分是女工。
厂里日夜加班,几乎没有休息日,夜晚十二点吃完夜宵后,还要回车间加班至凌晨三点左右。
出粮的日子,工人们能下个早班,晚上十二点领完工资不再加班。工资袋是用黄色牛皮纸做成的,领到手里的那一刻,素兰激动万分。这是第一次领工资,她未曾想过这辈子能走出大山。
她趴在宿舍里逼仄的上铺,连夜给家里写信。两页信纸被写得满满的,连同工资袋一起装进了信封。
第二天中午,素兰和表姐及几个老乡,一起走到三公里远的小邮局,将信件及工资袋寄回老家去。
同时寄出的还有一张八百元的汇款单,这是早前老乡们商量好的。三个人一组,共同凑钱,轮流往家里寄,谁寄的那个月,另外两人就将钱借给她。
素兰第一个月就能寄出这么多,足以解决妹妹和弟弟的学费,她更加懂得珍惜与感恩。
素兰做事麻利、稳重、任劳任怨。进厂不到一年,她被提升为流水线上的拉长。
工厂持续加班,这正是工人们所期望的,加班多薪水才高。素兰卖命工作,车间有额外加班的时候,车间主任自然每次都会安排她。
初次出门至今,素兰两年多没有回老家。
她往家里寄的钱母亲都省吃俭用,并请人盖上新房子,虽然不大,但解决了一直困扰家人的漏水问题。
5.
春节前夕,老乡们早早就计划着回家的事。她们从过年前的一百天开始倒计时,素兰也是天天盼,她太想念母亲和弟弟妹妹。
临近春节前十天,她们坐着长途汽车,经过多次中转,终于回到自己家。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邻村的大婶,刚进门就把素兰美美地夸赞一番:
“素兰娘,你家姑娘长的多水灵呀!打她从小在我家门口路过,我就觉得这姑娘是个美人胚子------”
素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赞美自己。
“我家姑娘,就是老实本分------”
听着她们的对话,素兰才明白过来,大婶是给已满十八岁的自己说媒来了。
那些天,邻村的大婶连续往家中领来几位适龄青年。其中有黑黑胖胖的;也有身强力壮的;还有矮矮墩墩的,都没有给素兰留下好的第一印象。她甚至想快点结束这个春节,好回厂里去上班。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这天,阳光明媚,在院子里,素兰正在给妹妹和弟弟试穿新衣服。
“素兰姑娘,又在忙啥呢?快过来,来客人啦!”
远处传来大婶的喊声,素兰并未回应也没正眼瞧她。
母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待大婶走近,素兰半抬起头叫着:
“大婶来啦!请坐吧,我去给您沏茶。”
“欸,真是个贤惠的好姑娘。”
素兰端出来两杯茶水,递给大婶后,才瞧清楚立在眼前的这位男青年。一件黑色针织马甲穿在白色衬衣上,外着一套西装,一米七六左右的个头。
“请喝茶。”
“谢谢!”男青年看着素兰,微笑着接过茶水。
素兰有些不自然起来,脸上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在低下头的瞬间,她看见他干净的皮鞋上亮着光,如此彬彬有礼和干净的男生,素兰还是头一次遇见。
“姑娘,来,坐下。婶婶和你讲哈,彭峰这小伙子呀,高大英俊。他是镇上的高中生,关键还有门技术,会开货车呢。”
大婶招呼素兰坐在自己身边,向她介绍起眼前这位帅气的男生来,可素兰总是低头不语。
“素兰娘,我看要不让他们留下个联系方式,互相了解了解?”大婶朝素兰母亲凑过去。
“嗯,好,我看可以,先留下通信方式吧。”
大婶见状,立马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尽快让他们熟悉,彭峰的爹妈想让他尽快把事定下来,好一起出远门。”
6.
素兰回到工厂上班后,持续超负荷加班不断,她挤出业余时间,和彭峰通信往来着。
半年后,彭峰背着行囊,踏上南下的列车。工厂正好招聘司机,彭峰顺利地应聘上了。
俩人同在一个工厂,接触的时间自然多起来,但关系还不算确定。虽然彭峰对素兰的态度不温不火,可父母亲的催促使他不得不听从。
年底,素兰如愿地随彭峰回到老家订婚。
那天,阳光明媚,素兰沉浸在冬日暖阳里。
订完婚后,两人计划挣钱回家盖新房子,随后结婚。
做工很辛苦,可素兰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儿,没日没夜的加班。俩人寄回家的钱逐渐增多,彭峰的父母对这个干劲十足、未来的儿媳很是称心如意。满心欢喜地在老家张罗着盖房子的事,期待着早日能抱上孙子。
可婚后两年多,素兰的肚子一直是瘪瘪的。虽然公婆不说,她自己也是心急如焚。彭峰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素兰去医院做过多次检查,每回都是没有问题。医生建议配偶去做检查,可彭峰一直抗拒去医院,有时候还会发怒,强调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7.
夜晚,素兰打开收音机,听到某电台知名主持人小梅的声音,她正在叙述贫困山区孩子们的生存状态,呼吁爱心人士每月捐资助学。
素兰记下电台的号码,毫不犹豫地跑到电话亭,导播接到她的来电。
其中,在西南地区,一位名叫辜云的女孩急需资助。上初中一年级,父母双亡,丢下她与久病的奶奶相依为命。
素兰得到小女孩的资料后,来不及和彭峰商量,立即答应每月资助于她,一直到十八岁。
当晚,素兰就提起笔墨,给远方的小姑娘写信,让她照顾好奶奶,好好学习,并且承诺暑假期间会去看望她们。
暑假前夕,辜云写信给素兰,表示想出来做工。素兰接到信,眼里噙着泪水,一边是理解辜云的现状,一边是责备自己那微薄之力。她在回信中写道:
“云云,姐姐能力不足,无法承诺你更多,但我会尽其所能,保证你的基本生活。但是,你有外出务工及辍学的想法,是我最痛心之处。目前,你最重要的是继续学业,照顾好奶奶。我不希望看到一位没有志向与目标的你。以后,我的这些话,你会明白的------”
“辜云,你又有信来啦!”
遥远山区的一座破旧校园里,辜云的同学高举着来信,一边跑一边大声朝她喊道。
“是吗?谢谢,不过,我很快就会消失在校园里啦。”
辜云接过信件,迫不及待地拆开。她反复看着来信,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信纸上,两难的心依然在持续。
她怀着纠结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暑假的到来。
可是,素兰厂里赶货,未能请到假。直到初秋,厂里才批准她几天的假期。
8.
彭峰和素兰背着重重的行李,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辗转好几趟汽车后,终于来到辜云所在县城的乡镇。
天色已晚,前几天下过雨的路面,还是湿滑的。他们拿出早前准备好的手电筒,边走边问。翻过几座山,终于在深夜找到辜云和奶奶居住的危房。
“素兰姐姐,我终于见到您啦!”
一直站在屋外等待的辜云,听到远处的脚步声,飞奔过去抱着素兰。趴在她的肩膀上,喜极而泣。直到彭峰拍拍她,说道:
“好孩子,我们来看看你们。”
辜云这才回过神来,朝他望去。
“您就是我的彭峰姐夫吧,素兰姐姐在信中常常提起您。奶奶身体好多了,正在等着你们呢。”
辜云把他们领进屋里,墙面是用泥土筑成的,墙体上有不少大裂缝,房顶是用稻草铺盖而成的。
素兰一直在观察,没顾上自己几次踩在泥水坑里的鞋子。
“前几天下雨,又刮大风,我们的房顶被掀起来了,今天村里的好心人已经帮我们修好。”
“奶奶,素兰姐姐他们来啦。”
辜云领着他们来到屋里,喊道。
奶奶连忙招呼素兰和彭峰坐下,辜云打来热水,拿着自己的拖鞋,准备给素兰换上。
素兰看着这双只有左脚的拖鞋,又看了看小姑娘的脚,穿的同样也是“同边”鞋子,脚趾头还跑出来一只。
“云云,没穿袜子,冷不?”
“不冷,习惯了,即使冬天都不会冷。前几天,村里收破烂的李叔叔给了我几双鞋子,只有左脚,而且长得还不一样。嘻嘻,穿上挺暖和的,不过上学来回的路上天黑着,有时候会摔跤。”说完,辜云嗝嗝地笑出了声。
“云云,好好念书,未来你也可以帮助一些有需要的人。来,看看我们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素兰摸着她的头,把她拉到身边,打开行李箱。满满的书籍,还有字典。
辜云如获至宝,兴高采烈地说道:
“太好啦,感谢你们,明天我就带去学校,分享给同学们。”
次日,天亮之前,辜云照常起床,做好饭菜留给奶奶。素兰和彭峰随她一起,把书籍送到了学校。
晚上,素兰拿出帆布手袋,把这几个月加班积攒下来的工资,小心翼翼地交到辜云奶奶手中。
临行前,素兰嘱咐辜云要完成学业。
“等你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会在大城市里等你。”
辜云拿出自己采摘好的苦丁茶,送给他们做礼物。说道:
“素兰姐姐,我明白您的苦心,我会努力学习。”
9.
两年后,彭峰的梦游症仍未见好转,经过这次的“意外”,素兰晚上睡觉更加警觉。有时候加班太累,生怕自己睡得沉,她等彭峰睡着后,偷偷地拿跟绳子把两人的手绑在一起。
一天,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子来到工厂门外。
“你好,我想找一下彭峰。”该女子站立在保安室门口。
“彭师傅开车外出了,预计要到傍晚下班时才能回来。”一位保安回复她。
“我是他的亲戚,能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女子带着有些恳求的口吻。
“好吧,我把他的Call机号告诉你。”
保安查看通信录后,把厂里给彭峰配的工作BB机号码告诉了她。
彭峰的BB机响起来好几次,是急Call,怕是厂里领导找他,他把车停好,来到一个电话亭。
“你好,复机。”
“喂,峰,我是郭婷,能记起我吗?”电话那头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峰,是你吗?我记起你来啦,所以,过来找你,我现在你们工厂附近。”这位女子继续说道。
彭峰愕然了,沉默着。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他无法相信这是现实。
“婷,其实,我也记起了你。只是------”彭峰终于开口。
“峰,我会等你,直到你的出现。”
“好,你在原地等我回来,晚些见。”他已经按耐不住自己。
彭峰急忙往回赶,找到郭婷。多年未见的两个人先是对视着,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能释怀的结终于打开。
多年前,他们曾是相爱的情侣。在外人看来般配的一对,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却遭遇到彭峰父母的坚决反对。原因是彭峰的母亲认为,郭婷不是一位贤妻良母型的女子,背地里,父母找人给他们算过命,说此女子克夫。
郭婷的父母同样不赞同俩人的婚事,因为彭峰家境太贫穷。
虽然遭遇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还是坚决要在一起。郭婷也是摆出一副非彭峰不嫁的态势,甚至不惜与父母反目,两人计划一起私奔。
双方父母共同商讨后,得到一个让他们分开的办法。他们找到远村的一位老先生,那是位“神人”,他能制作一种“神水”,喝下去之后能让彼此忘记对方。
他们求到“神水”后,当晚,各自设法让彭峰和郭婷喝了下去。
果然,在第二天,他们真的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
很快,彭峰的父母找来媒人,让她帮忙给物色对象。那边,郭婷的父母也找到一位城里的有钱人家,她很快就嫁了过去。
郭婷在结婚后不久,生下了儿子,过着比较美满的生活。
几年后,她的丈夫因为一场意外,永远没有再回来。
渐渐地,郭婷的记忆有些恢复,脑子里时不时浮现出彭峰模糊的身影。近段,她完全地记忆起来他们的过往。
其实,在彭峰梦游的那个晚上,出现在他梦里的人就是郭婷。她对他回头一笑,可是,一转眼她就消失在人海中。所以,彭峰追出去寻找,直到被素兰救下,他才从梦中醒过来。
那时,看到劫后余生的自己和惊吓中的妻子,想着她这些年为自己所受的累,心也跟着疼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起往回走去。
10.
彭峰终于松开怀里的郭婷,牵着她的手,一起离开了电话亭。
晚上,素兰加班至凌晨才回到住所。可又不见丈夫,她先是紧张,担心再次遇到上次的事情,正要转身出去寻找。
但这一次,她没有看见彭峰的BB机,以前他睡觉总是放在床头。
素兰定了定神,走到电话亭里Call他。
几分钟后,电话声响起,是彭峰打来的。接起电话,她这才松口气。
“那么晚你在哪里?把我吓坏了。”
“我,我这些天跑长途,不知道哪天能回来。”彭峰急忙回答道。
“好吧,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下次出门前记得留张字条给我。”
素兰挂完电话,没多想,明天早上还得继续上班。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直接回去睡觉了。
一段时间过去后,素兰依然不见丈夫的身影。厂里传出风言风雨,有人看到彭峰和一位陌生女子在一起。
有一天,素兰的表姐和老乡从外面逛街回来,路过一排新建的民房街铺,看见彭峰在一处租住房里,正想上前去打招呼。此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位高个子的女人,还有一个小男孩,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一家人。
表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嘱咐老乡先不要告诉素兰,晚上,她又独自走过来想看个究竟。
经过一些日子的反复观察,表姐确定了那不敢相信的事实。
“素兰,你们结婚那么久,也没生儿育女。你为他付出的一切,有没有想过回报?”表姐来到素兰的住所,不知该如何开口告知。
“说的啥?自己的家还讲回报?你想表达什么呀?”素兰打趣起来。
“好,素兰,我希望你幸福,无论遇到什么变故,一定要坚强。”表姐欲言又止。
周日,表姐说想给家里寄点钱,让素兰陪着去。
路过民房街铺,表姐借故要在小商店买东西,素兰在旁边陪着她。突然,斜对面商铺里蹿出来一只皮球,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把它拾起,后面有位女人追了出来。
“快回去,别在路上玩耍。”女人跟小孩子说道。
小男孩乖乖地跟随在大人后面,素兰随意看了看。待他们回到自己的小店里时,刚好有人要买东西。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里面走到门口接应着,是彭峰。
瞬间,素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她匆忙往里闪了闪,头晕目眩地拉着表姐消失在人群里。
她终于领悟过来,前些天表姐跟她讲的那席话。
工友们继续传着各种言语,有时候也能飘进素兰的耳朵里,但她总是强装淡定,也从未再打过彭峰的BB机。
11.
素兰静静地等待着,她不知道能等来什么结果。
大半年后,她等来的是离婚协议书。看着彭峰清晰的字迹,经过整宿的沉默。在天亮之前,她拿出签字笔,工工整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没有恨,也不带着怨。
然后,她深深地睡着了,这些年,她都没有睡得如此沉。
近段,素兰更加埋头苦干,并且成为一名义工。业余时间,她马不停蹄地赶去全区各地,接触各种需要帮助的人群。
沉闷的性格带不走内心的苦楚,又似乎,充实的生活挤走了她心中所有的压抑,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些恍惚。
虽然,他们不曾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但,素兰的心也并非那么容易真正平复。其实,在她心中,他从未消失。
深夜,守着空落落的自己,看着床边上的那根绳子,还有彭峰留在家里未带走的衣物。有时,她也会痛哭。
辜云来信了,她在信中写道:
素兰姐姐,我现在要送您一个小礼物:那就是我已经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再等三年,我要送给您一份更大的礼物。
我已经长大成人,您让我出来体验一下社会,这也正是我所想的。很快,我们就能见面啦。
您曾经在信中提到过,您和姐夫暂时分开了,今天接到来信才得知是彻底地分离。我想不明白,您这么好的人,为何会有这样的遭遇。我的心不知道为何一直在痛,是那种刺一样的痛。您不说出来的那种痛,也许是像刀绞一样的------
素兰在火车站接辜云,火车缓缓开来。在拥挤的人群中,个子不高的她踮起脚正在东张西望。
“素兰姐姐,我在这呢。”看见辜云远远地朝她招手,一路小跑过来,紧紧地抱着素兰,一直不愿松开。
12.
时光飞逝,转眼间,二十一世纪已经到来,辜云很快就要大学毕业。
素兰所在的外资工厂被国企全资收购,产业结构大调整,人员也优胜略汰。人工流水线的工种不断递减,素兰的车间被解散,她也随之沦为失业者。
素兰多年在工厂上班,早已落下职业病,天气不好时关节很是疼痛。没有学历,长相也不占优势的她,寻找新的工作难上加难。
经过两个多月的往返劳动局求职,并没有单位看上她。
天空阴沉沉的,她抬头看看天。真好,今天没有刺眼的太阳,她心中暗想。
突然,天上飘起小雨,打落在她的额头上。不一会儿,头发湿了,雨水润湿她的脸,流到嘴里,不觉中,竟然尝到一点咸咸的味道。
她想:能让人痛哭一场的不一定是阴雨,还有可能是金灿灿的阳光。
从大街上到小巷子里,只有她的孤单身影,她漫无目地的走着。
“嗨,进来避避雨。”从巷子的小餐馆里传来一位大姐的喊声。
“嗯,好,谢谢您!”
素兰反应过来,往这家小餐馆的屋檐下走去。
“这天气变化多端,怎么不带伞?”大姐笑盈盈地走出几步。
“是的,我没有带伞的习惯。”素兰不好意思地回答。
她并不想走进去里面避雨,只是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突然,她看见餐馆的门上贴着一张招聘启示:
本餐馆急招一位洗碗工,包吃包住。
要求:女性,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年龄四十岁以上。
“大姐,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招洗碗工,我可以吗?”
“你?你这年龄,会愿意干我们这个吗?”大姐问道。
“我愿意,大姐,让我试试吧。”素兰恳切地回答。
13.
辜云大学毕业后,心态很好的她,顺利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在假期,辜云特地和疼爱她的男朋友前来看望素兰。
她带来好多补品、新衣服、还有一些钱。
素兰说:“傻姑娘,我一个人需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你能来,就是我最开心的事。”
辜云走了。
素兰把钱拿出来,连同之前自己积攒下来的,全数捐赠给了孤儿院。
从孤儿院里出来,一身轻松的她想四处走走。在一家寺庙前,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沿着台阶径直走了上去。
走到门口,她并非想取香烛。一位义工递过来三枝香,双手合十,微笑着问她:
“阿弥陀佛!您求什么?”
“我只是路过,并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