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喜
时光飞逝,经不惑之年以后,偶尔忆往昔,在时光记忆碎片里,多半停留在年少无知时期,回想曾经那个弱小无能的傻姑娘。
最初用的QQ名称是“为何怕老”,意思是我根本不害怕会老去。从小就因长相不如别人成熟而苦恼,况且较早出社会,与之交往的人多数都比我大,以至于别人对我的各种称呼前面总要加个“小”字。于人群中有被“欺凌”,也有被特别关照,使自卑的我获得不少成长和便利。
九十年代中期,初出家门,在离家近千公里远的外资工厂做临时工,也是打杂工。有一天晚上加班后正赶往宿舍,一位中年男子坐在保安台前,叫住正要上楼的我。
“小妹仔,过来。你家什么情况?那么小就打工?”猛然抬头一看,他貌似前几天晚上面试我的人事部经理。
几句询问后,才明白过来他是要把我给辞退掉,原因是我进厂那天晚上,办公室灯光不够明亮,没怎么看我的长相。昨天他上车间才看清楚,说我长得太小,容易引起劳动部门的注意。
我向他说明外出务工的缘由:因家境贫困,想帮家里减轻点负担。同时请求他把我留下来,看起来求情并无用,他坚持要我做好回老家的准备。我心里着急起来,这可真糟糕,出门时盘缠都是向亲戚们借来的。
次日,人事部经理来到我们车间,朝我问道:“小妹仔,你的行李准备好了没有?下午送你去坐车。”我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干活,没有回应他。结果出乎意料,我下午照常来上班,并没有人要求我离开。那些日子,在厂区内外偶尔会看到他,每回我都刻意躲开,事情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某天上午,想起早晨吞不下去的馒头,饭堂那些白锅(无油)煮的青菜,发育较晚的我,那时候似乎还在长身体。想念家里能随时吃到的油炸干辣椒粉,那是可以吃下一碗白米饭的,我边干活泪水也在不觉中淌了下来。
“小妹子想家啦!”立在对面的组长朝他旁边的男同胞悄悄说道。
一位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漂亮女孩走到我面前,头上扎着一块淡蓝色三角巾(我们四楼的女工都被要求扎这个),显得格外可人。她的出现能让人忘记所有疲劳,仿佛还能疗伤。她是我们四楼的文员,四川籍,负责我们楼层工人的出勤记录。她把我领到二楼一间独立办公室里,一句话也没交代,然后转身优雅地走了出去,我心里空落落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位男士,一位是带眼镜的中年人,另一位是瘦高的青年人,中年人用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道:
“你好!请坐下来。”
随后拿出一本中学语文课本,找到后面的一篇课文,递给我说:“请你读一遍。”我很诧异,但还是照做了。
第二天,文员又来到工作岗位将我领走,昨天那二位男士早已坐在文员的办公台前。看到我们,瘦高男年青站了起来,带眼镜的中年人用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要我识。接着连续变换,他指着字,逐一我要标注拼音并读出来,在我读时他说有的字念错了,可能是有意混淆我,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不太认识。记得那些字有:“兔,勉,冕,娩,俛,葂,免。”
回到宿舍,工友们连忙打探:“小妹仔,今天‘眼镜’和‘米老鼠’他们找你什么事啊?”我说:“昨晚让我读书,今天又叫我识字,最后还是个‘免’,是要被免掉的意思,这次我真的要走啦!”
工友们帮忙分析着,说我应该不会被“炒鱿鱼”,听漂亮文员老乡说,她要回老家相亲,他们有可能是考虑让我接替文员的工作。
在工友们口中得知,两位男性都是H国人,外号分别是“眼镜”和“米老鼠”,我们车间那虎背熊腰,凶煞的女主任,被她们称为“H国婆”。他们每人配有翻译,“眼镜”和“米老鼠”同时让翻译教中文,学得挺不错。难怪我没听出来他们的口音,也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是外国人。
几天后,文员并没有走,我直接被调去做了补裁片员(给毛绒玩具身上需要的各种裁片补料)。除文员外,这是车间最自由最不受气的一份活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是否得幸于弱小?
车间主任H国婆(称呼她的外号很不礼貌)比较喜欢我,有时候带来的零食会给我吃,但是我从未见她笑过。工友们问我:“H国婆要你做她干女儿,你为什么不同意呀?”
“有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呢!”我一脸尴尬。
车间的人多半既怕她又讨厌她,我可没有那种感觉。她每天带着翻译在车间不停地转悠,不停地给电车工找“茬”,不停地骂人,脾气暴躁也疑心重重。连自己的翻译也经常被她骂哭,平时翻译管的事情比车间主管还要多。有次,H国婆对一位电车工的作业不满意,车工嘴里念叨了一句,当时翻译不在场,她对车工大吼一声,翻译飞一般地跑过来。H国婆开口了,翻译的神色几乎和她一模一样,怒气冲冲对车工译道:“你刚才说什么?是在骂我吗?”弄得旁边的工友想笑又不敢笑。
下午刚上班,我便抱着一只大老虎下去一楼找裁房主管。路过二楼时,遇到刚好来上班的“米老鼠”(他那外貌和瘦高身材看起来真的像米老鼠),他叫我一起去办公室。刚进门,便看见车间主任坐在那里,看见我的瞬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她笑,而且是肆无忌惮地笑,同时嘴里还跟她老乡们说着什么,估计是说我那么小个人,抱那么大个玩意,主角分明不是我。看着她笑出的眼泪,我觉得她把平日里所有的压抑都释放了出来。
我也傻傻地笑笑,心理暗想:“哼哼,这是拿我寻开心呐,总之,开心就好!要是工友们也能看见这种笑多好呀!您在车间说话的时候,翻译的情绪和口气和您是一样的呐!那个外号您会不会知道呢?”
接着,她又说了些我无法听懂的语言,笑声仍在继续。
“还笑我。要是在唐朝,压根儿就没有你们国家,周边的国王都得向我国进贡呢!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你们才有机会来这里当资本家。”我继续在心里嘀咕着。
车间新来了一位主管,江西人,做事雷厉风行,骂起人来尖酸刻薄。好在我不在流水线上作业,她基本上管不到我。
“小妹妹,你去哪儿?”
说话的是保安队长,他是位阳光帅气的退伍军人,刚进厂不久。我在一楼从他身边经过,每次他都会和我打招呼,有时还会逗乐几句。
“我去找裁房主管。”
此时,我的车间主管刚好经过,我礼貌地喊声“主管”,便匆匆走开了。不过她未出声,我确信她有听见。
一天晚上,车间正赶货,裁房主管自己送上来一些裁片。一会儿后,主管把我喊到她的办公桌前,对着两框子裁片,用手上常拿着的钢尺指向我:
“小妹仔,看看你做的什么事?啊,补的这些裁片全是反的(公仔的肚子裁片分左右两边)。你还想不想干?不想干赶紧滚蛋。”
我拿过来一看,果然是反的,但我好像补的时候明明是正确的,那天还抱着公仔去的裁房,怎么可能会出错?
主管继续咆哮着:“幸好裁房只做出这两框来,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要车间四百多人待工为你买单吗?”
她骂人过于夸张,虽然赶货,但只有一组流水线在做这个货,也不至于要全车间都为我买单。虽然知道自己犯了错,但还是有些不服,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滴。
“你还有脸哭?要是别人,肯定是要被‘炒鱿鱼’的,你去做杂工吧。”
我不甘心,愣在原地不肯走,主任和翻译走了过来。主任问我:“怎么啦?”我不回答,只是低头哭着。翻译向主管问这件事情的经过,听翻译说完,主任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柔声说道:“别哭啦!”
得到在工友们眼中严厉、多疑、脾气暴躁的主任此等谅解,瞬间对“人间冷暖自知”有了深刻的理解,也有了切身体会。我极度自责,但也哭得更加伤心。主任再次对我说道:“别哭啦,回宿舍休息吧!”
我跑到一楼,向裁房主管索要我写的补料单,想查查自己到底怎么会弄错,他说单子下午被我们主管拿走了。
这回,我从最初的杂工变成流水线上的剪线工。
几十位电车工面对面坐在电缝纫机前,拼接成两条“长龙”,合为一组流水线,每组只生产同一款毛绒玩具。根据产品的复杂程度,两个或几个工人同做一道工序,电车工车出来的半成品是连线成串的,需要剪线工将每道工序的线剪下来,送到下一位车工的车位上。剪线工如果分不清楚工序或跑不赢,就会耽误下一位车工的活。车间几乎每天都在赶货,组长不停地催促最后工序的车工出成品。这种工序是将毛绒玩具的头和身体连接起来,难度较大,做货的是几位A级车工。往往会因为前面工序的A级工赶不上活,导致最后工序的A级工等活干,剪线工就要一个一个地跑去剪,这样就连去后面的C级工那里剪线的时间都没有了。实在接不上活,组长会让做中间工序的B级工帮着缓解一下。组长催货时,常常急得破口大骂,车工都是技术活,有的车工很不服气,会和组长对骂,甚至拿电缝纫机上的大粗线筒直接对她砸过去。有几位电车工她不敢骂,接不上货时,组长就会直接骂我这剪线工:“小妹仔,你干嘛?快点呐!这里都停下来了没有看到啊?眼睛瞎了吗?”
“嗤嗤”急促的电车声,伴随着组长拼命的催促喊叫声、用钢尺敲击电车位的声音,打破我所有思绪,繁忙反而让我踏实下来,似乎这才是适合自己的岗位,
那帅气保安队长对我视而不见,如同陌生人。从工友嘴里得知,新来的主管是他女朋友,他们是同乡,俩个人一同进的厂。工友们只知道我犯了错,无法胜任之前的工作才被换下来,并不知我曾被保安队长“热情阳光”对待过。
从最初的杂工到现在的剪线工,这种经历是难得的,我认为,主管给我下的是一剂良药,这种小“委屈”可是催长剂呀!
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字典里基本没出现过“委屈”二字,更没有淌过“委屈”的泪水。
虽感慨已过不惑之年,但少了总被称之为“小妹妹”,期望快速成长的烦恼。永远行走在人生的学习道路上,如果能添多几分沉稳,那样就真正不再怕“小”,亦不会怕变“老”。
多年后,我从市区坐车重返工业园去看望主任,从门卫处得知,除去从未和我说过话的外籍厂长外,其它的管理人员均已回国。
再后来,那个厂和另一个H国集团同时撤资。如今,在工业园区的土地上,国内企业一片繁荣。
这是我在社会大学上的第一课,此乃弱小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