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穿这衣服蛮好看及!”姑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在走回座位的途中,路过站立着的特殊观众队伍面前。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姑娘,咬着嘴唇,使劲抡圆了眼睛瞪着我。接着,她笑了。
回想在上台前路过此地时,听到过同样的话,我这才回过神来,便驻足几秒,向她点头微笑并竖起大拇指,然后径直往前走去。
早在两个多月前,曾应允市里精神病医院的义演。被同住小区未曾谋面的赖姐邀请去参加演出。起初,她担心我不会同意,便在微信上留下几大段语音消息。我回应:只要时间上吻合,能为他们做点公益我是百分百的乐意。她说太感谢,时间由我来定。
去年12月份疫情放开后,我步入首批新冠肺炎患者行列,并留下一些后遗症。春节期间,每天拖着局部疼痛的双腿外出游玩。
最被忽略的是右手大拇指,这是我平常做事,特别是练琴时使用频率最高且用力最大的手指。写字时,只好将其横直对着前方闲着,用食指尖顶住笔在纸上前后磨蹭,平时干活也有意避免使用这大指。
不知是否平时没太注意保护,这宝贝旮瘩有故意与我作对之嫌疑。有次冬天在园区演出前夕,竟然被冻出一条裂缝,大指外侧面张开大嘴,直接能看见深处红色的肉。便闲了下来,每次眼看就要愈合时,就迫不及待地又拨弄起琴来。于是,这家伙循环着N次张开大红嘴,貌似在对我示威。
我总说:古筝是个体力活。
最怕浪费时间的我,在新冠康复期间,陪伴孩子的同时,也挤时间频繁弹琴。钢琴放在父母居住的房子,技术再差也不便跑过去触摸。古筝与钢琴手指发力不同之处是:弹古筝时右手大拇指最费劲。每次我都会练习摇指(古筝弹奏时连续快速使用大指的一种技法),导致最得力的右手大拇指酸痛不止,只好停歇两天。可我总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旦症状稍稍减轻就会再摇,持续十多分钟下来,第二天就愈加疼痛。
一阳基本康复后,由于各种原因,我每个月都有十多天在外地。练琴的时间极少,以前熟记的那些谱也渐生疏了些。回到家里总会给自己敲警钟:答应人家的出演,到时可不能因为忘谱或手指疼痛而卡顿呀。
眼看着离约定好的时间(中秋节)越来越近,便准备了三首佛曲,另外还有两首流行曲做为备用。曲目虽然简单,但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差错,惟愿到时能安抚人心。
我有些临时抱佛脚的态势,出演前几天奋力地背谱。白天工作,晚上陪孩子。清晨,带着仍然有些疼痛的大指,走到无人的办公区“筝、筝、筝”地操练起来。
上台前一天,我提前将古筝运去医院。赖姐正在为要出演的各病室彩排工作而忙碌中,我跟随导航来到大门口,她接到电话后迫不及待地跑出来,满面春风地迎着我。
从旁边的楼栋里走出来一群患者,他们刚打完针正被送回病室去,赖姐对带队的医护人员喊道:“快彩排啦,让他们看会儿吧!”
我从车里走出来,望着不同程度的病患者。心中五味杂陈,四肢无力,不知强忍着泪水的眼眶里是否泛着红,顿感自己也许无力完成任务。
听见赖姐匆忙的脚步声,看见她跑来跑去的身影。她小跑着从对面院里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搬来一张破旧的凳子,投来抱歉的目光:“谢谢你!真是不好意思,招呼不周,哎,也是我们这里的条件所限制。”
“准备这样的一场演出,你们真不容易,不用管我,去忙活吧。”
我调好琴,观看了几个各科室的彩排。有即将出院的康复病人肺腑之言、有歌曲、有舞蹈、有相声、有小品,他们淡定地立在台上,几乎察觉不到演出者们的精神异常。
我为自己刚才的“无力表演”念头感到羞耻。
一位男生正在独唱,赖姐走了过来,在我耳边低语:“你看他,正当年,身强力壮。唉,关在这里治疗,也不能回馈社会。”
我默然地听着、观着,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事在身。
今年频繁往返于全国几个大中小城市,“内卷”是我听到最多的一个网络词。繁华的一线城市,在高档写字楼里上班的家长,为了支付房贷与孩子高额的各种费用,下班后在小区摆摊的有之。在华北时,遇见利用业余时间开网约车的司机,说起自己小孩的学习状况:“现在读书可是卷得厉害呀,不读个研究生毕业,就不算读过大学。”
即使在国外的留学生,也同样感慨国内是如何的内卷。
上个月,我和先生去过一趟英国。在伦敦希斯罗机场等车去牛津大学时,我们正向旁人询问大巴士车的路线,一位女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举着手机用中文跟我说:
“是在这里等车,你下载牛津公交APP,刚查了一下,在上面可以买票。我也是去那里,一同走吧!”
“哦,真好!你是牛津的学生?是从哪里来?还没开学么?”我在惊喜中连声问道。
女孩点点头,说话柔声细语。
“是的。快开学了,我是上海人,从美国过来的,刚下飞机。”
女孩叫晨意,上个月同父母去过牛津大学,是在伦敦坐的火车。她父亲已回上海,母亲住在一间30平米的学生公寓里,准备在牛津陪读一段时间。
上车后,我们一路聊天相伴。她学的是经济学,在美国刚大学毕业,来牛冿大学上研究生。
我问她对今后的发展规划,她说计划毕业后先去香港工作一年,再回上海。我说那样在上海找金融工作就妥当些。她说可能吧,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香港的工作。其实上班只要大学毕业就够用,现在国内太卷,不考个研究生是不行的。
“上了牛津,再去国际金融中心的香港工作,回到上海就稳定了,祝你学成归来报效祖国。”
“现在还不知道能否报效祖国,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她一直是很谦虚的口吻。
谈到精神与压力方面的话题,我顺便提到来英国旅行前,去精神病医院义演的事。巧合的是,晨意的妈妈之前也是在精神病医院工作,她说很理解工作人员与病患者的不易。
我向她询的学习氛围问题居多,关于心理承受能力,她说上海的高中同学有不少人得抑郁症。
晨意与我聊天的同时,在微信上分别与她父母快速发送消息,瞬间又能把话题切换到我这里来。
不知不觉中,大巴士已经到达终点站,晨意的妈妈早已在站台等候。她妈妈个子不高,看起来年纪稍长我几岁,热心地邀请我们去她们租住的公寓,一副温柔善良的模样展现在眼前,这也许与她的工作经验有关。
“谢谢姐,时间不早了,晨意一路奔波也很辛苦了,你们早点休息。现在开学季家长多,需要尽早定订酒店。”我婉拒道。
推着行李箱,我们相互挥挥手,消失在异国人海。
如今,为钱所累,甚至为钱所“病”的不在其数。值与不值,这个并无标准,惟有自己定论。
哪双犀利的目光,看不见自己的锋芒?
我想,对于人生目标的追求,道长且阻,行则将至。但不要自己卷进焦虑,卷入漩涡,迷失自我。
我也曾异想天开,也曾跌入谷底。二十岁出头时,幻想着倾其所有去创业,毅然辞去工作,将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却也不够本钱。做着完全陌生的行当,一直亏本经营。无奈之下,只好从深圳去重庆工作,每月用工资来补着亏损。一心想着能有转机,可事与愿违,最终以负债收场。回到深圳后,继续上班,过着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几年都没能缓过劲来。
文学上不成气候的我,不也得认真工作挣点钱去养活这些文字不是?曲目弹熟了不练很快又将回到解放前,弹琴也只能量时间,量力而行。
我起身走到琴房,将几台为专业曲目所定好的琴弦,迅速给调回到各种固定的调号,很多弦位被调低,身心也跟着绷紧的弦放松了下来。
持续个把月的休息,痛感减轻了许多,手指重新舞起来,又有了飞的感觉。
我想,渐渐地,能恢复到从前。
午夜,安然入梦。天还未亮却精神抖擞,拉着窗帘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我抬头望,望见满屋的星空;我抬头望,望见那位姑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