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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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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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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良”,白色的孤布

我姐夫曾在海南岛当兵,担任汽车营的营长。他转业回到澧县,在单位依然管理汽车。这给我们的出行带来了便利。澧县城到盐井镇距离25公里,其他人往返都是中巴车。中巴车空间狭小,弥漫着汽油味,又闷又挤,关键是费钱。而我们乘坐姐夫单位的工具车,就是那种后面有车斗、前面可以坐人的车,舒适又自在,十分“拉风”。

我歪着头,轻轻靠在车窗边,风儿,呼啦啦地灌进来,脸颊一片清凉,鼻腔里满是澧阳平原独有的气息。要是碰见熟人,便能看到他们眼中藏不住的羡慕。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刹那间,我竟觉得自己风光无限,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

如今呐,姐夫的头发添了不少银丝,到了安享退休生活的年纪。他上班那些年,省吃俭用攒下一些积蓄,现在给自己购置了一辆小车。我对车的品牌没什么研究,只觉着那车又大又宽,漆黑的车身;里头坐上几个人,还宽敞得很,空空荡荡的,让人浑身自在。

想当年,姐夫年轻力壮的时候,每逢佳节,我们总是往盐井镇跑,去看望家中的爹娘。如今爹娘都已不在了,盐井只剩下哥哥守着老房子。但我们和盐井的牵绊仍然存在,还是会时不时地回去看看哥哥。当然,一年里头,最要紧的,还是清明节那次必定要去的行程。

去年的清明节,天刚刚亮,我就从安乡县城动身。到澧县时,也就八九点钟的光景。我那姐夫和姐姐,候在汽车总站前头的广场上,像两棵望人的树。上车后,我们又拐进城去接弟弟。这一路上,景致甚好,热闹得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起过去当兵的事儿。车过黄桥,像条撒欢的鱼儿,直往雷公塔奔去。再路过棉花原种场,眨眼间,盐井镇就到啦。

看望了长眠地下的父母双亲,再去盐井镇金城八队祭扫外婆。外婆的坟茔,就在那金城八队西风岭脚下。我们把清明旗子挂上,鞭炮噼里啪啦放过后,就打算往回赶路。车子停在西风岭,上车之后,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还早着呢。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跟他们讲:“你们先到盐井街上去,到哥哥屋里打打麻将。我也是好些年没在这一片走动了,想走到金城大队部去,重新走走当年上学的那条路,毕竟都四十多年没走过咯,也想看看现在走起来是个什么感受。”

西风岭的尽头,现在有一条水泥公路直接通向金城大队部。站在这条水泥路上,眼前虽然显得宽敞,但举目望去,远处还是满目荒凉,不见半个人影。从前,这儿也有一条路,只是一条窄窄的山间小径。小路旁曾住着一户人家,屋后有个竹林院子,院子外围是隆起的土堆,上头长满巴茅。巴茅围挡之外,有块平坦的场子,场子里的盘根草,长得齐齐整整,茂盛浓密,像一床厚厚柔软的地毯平铺开来。

我们往返盐井街上,这里是必经之地,而且常常在这里歇歇脚儿。把脱掉的外衣搭在肩膀上,一屁股坐下去,随手往下轻轻一按,手上就沾满绿莹的嫩草汁水。

那年初夏,我们学校的宣传队员汇演归来。出街口,大家都往各自的路线走去。我们这条路上,就剩我和黄小英。我俩同一个生产队,我在音乐队吹笛子,她是独唱演员,天天练习的的曲目是《春苗出土迎朝阳》。

走到西风岭平坦的草坪,天边晚霞火红。我俩累坏了,我提议在这儿坐一会儿,歇歇脚,喘口气。

黄小英十二三岁,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蓝色的裤子,头发浓密又黑,梳理整齐,往后扎,橡皮筋一勒,小手帕系在上面,像落了一只清淡的、欢快的蝴蝶。

草坪上,她席地而坐,一只手轻轻撑在背后,另一只手随意摘下一根小草,俏皮地放入嘴里,轻轻咬着。随后,她抬眼望向我,眉毛弯弯,脸上的笑容恰似春风里盛开的花朵,灿烂又明媚。

她身着的那件“的确良”衬衣,或许是因久坐的缘故,扣子间微微扭动,露出些许窄窄的缝隙,那微微隆起的胸部,满是少女独有的朝气与青涩。

我抬眼望向她,刹那间,仿佛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甜丝丝的,满心皆是欢喜与幸福。那年,我不过十四岁,懵懂之中只觉得,眼前这一幕,宛如一幅画,一幅深深镌刻在心底、永不褪色的美好画卷。

那时,我的年纪还没有踏入青春萌动、情思暗生的钟情岁月,心中的那份宁静与自持,还未被轻易打破。看着眼前这让人心跳加快的场景,我深吸一口气,很快便稳住了心神,让自己再度恢复了淡定。

我抬眼望向那葱郁的青山,开口提议道:“我去山上摘些松糖来吃吧。”你或许未曾听闻松糖,那是松树针叶上凝结的好物。每到初夏时节,便会有如同绿豆般大小的结晶体黏附其上,通体雪白,纯净又惹人喜爱。点点滴滴放到嘴里,那触感十分脆爽,甜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直沁心脾,能甜到心底里去。

为找寻松糖,来到百米之外。我猫着腰,爬上那棵长得不算高的松树,脖颈伸得老长,左右张望,一心找寻着那甜滋滋的松糖。冷不丁,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个老爷子,扯着嗓子就喊:“快下来!快下来!”我心里一紧,还没弄清楚咋回事儿,就“嗖”地一下蹦了下来。

那老爷子麻溜地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满脸怒容,大声吼道:“我们生产队那几棵松树,昨夜里让人给偷啦!树兜子都还新鲜着呢!我看你就是来探风声的!”推搡间,他顺手把我上衣口袋里那支钢笔给抢走了。

这可怎么办呀?这支钢笔,我爹都用了好些年啦。他在盐井服装社当会计,这是集体的物件,暂时搁我这儿。老爸就盼着我有了这支钢笔,能好好学习,能考个学校。我爹没了这支钢笔,只能拿个竹筒装的圆珠笔凑合。现在钢笔被抢走,这不是要急死人吗!我打小就胆小,碰上这事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嗓子眼儿像被堵住了似的。

小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瞧见我的宝贝钢笔被抢走,立马跟那老爷子理论,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眼见那老爷子要走,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蛮劲,我伸手死死抱住他。小英眼疾手快,一下就把钢笔夺了回来。紧接着,我俩撒开腿就跑,一头扎进了荞麦田里躲着。

我从未与小英如此贴近过。她身形纤细娇弱,恰似刚刚生出的小翠竹儿,那个小身段,仿佛觉得自己一双手便能盈盈握住。刚才一番奔逃,小英胸脯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揪紧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只是她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双眼满是惊惶,直直望向我。微风拂过,荞麦秆沙沙作响,被她听了,肩头轻轻一颤,往我身后躲了躲,然后伸出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将整个身子都靠拢了我。

西边的日头慢悠悠地落了山,天色渐暗,眼看着就要黑透了。往常胆小如鼠的我,拉起吓得浑身直哆嗦的小英,从荞麦田里慢慢走了出来。那一刻,我浑身都是胆儿,腰板挺得直直的,稳稳当当地把小英送回了家。

那一块荞麦田守着岁月,静悄悄地,依旧还在那儿。过去那蓬勃且色彩斑斓的荞麦,已然消逝在时光深处;那个心跳砰砰的少年,还有那个脸颊羞红的少女,也被风轻轻卷走了旧梦,了无踪迹。只剩下回忆的影子,在我空荡荡的心田里,若隐若现。

我心里清楚,小英一家早已搬走。可双脚却像被往昔的情思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赶,仿佛非得去看个明白不可。我就想站在那儿,把过去的事儿一件件翻拣出来,回味那些旧影,重温从前的梦,细细咂摸过去的时光,真盼着能听到小英那细细脆脆的声音。

谁能想到,小英家原先住的地方,原址上又起了两户人家,都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其中一个,还是我嫂子的表哥。那表哥正坐在屋前,瞧着我一脸茫然。我赶忙满脸笑意地走上前,热络地喊他一声,还伸手将他手握了握。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突然一拍脑门,说道:“哎哟,原来是元小哥啊!快坐下,快坐下!我这就去烧壶开水,泡点茶喝。”我连忙摆了摆手,回应道:“不用麻烦啦,我还得去大队部看看呢。”

我的心如缠乱的丝线,杂乱又绵长。我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忍不住四下里张望,仔仔细细打量着小英曾经的家。过去读书的年岁里,这儿是我每日的必经之路。大概有一半的时候,我都能撞见小英恰好出门。我们相视一笑,两个小小的身影便结伴同行,一路朝着学校走去。

我还记得有一回放学,我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小英从家里追了上来,手里拿着纸包着的一小坨红薯熬的糖,蹦蹦跳跳地朝我跑来,嘴里还喊着:“元哥,我家的红薯糖放在装满谷子的箩筐里,被老鼠给打翻啦,撒得到处都是。给你一坨,含在嘴里,等甜糖化了,吃到肚子里,再把谷子吐出来就行。”

我接过小英递来的红薯糖,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心尖也跟着微微一颤。缓缓抬眼,目光就直直落定在她身上。

小英穿着一件淡红色毛线衣,可袖口处却破得厉害。看着那几缕绽出的线头,我无端地想,若是轻轻一扯,这毛衣或许就会散成一根线,一点一点,消失不见。而后,藏在毛衣里面的那件“的确良”衬衣便会显露出来,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那盈盈一握的美好。配上她脸上甜滋滋的笑容,有可能叫我沉醉得难以自拔。

我从留存着小英少女岁月痕迹的旧处别过,便悠悠晃晃地朝着山下走去。

走过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再往上爬坡,金城学校便映入眼帘。可眼前的景象,却叫我愣在了原地,满心都是诧异。曾经那书声琅琅的学校,如今竟破败得不成样子,我绞尽脑汁,也难以拼凑出它过去的轮廓。那几间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房子,已然变成了农舍,屋顶上飘着几缕炊烟。

从前那热闹得仿佛能掀翻屋顶、呼喊声能冲破云霄的操场,如今却长满了桔子树,郁郁葱葱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曾经的学校,就这么没了踪迹,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

好在学校前面的洈水干渠还静静横卧在那儿,渠上那座小桥,也依旧横跨在那里。桥上仍有人往来,不过大多都是些上了岁数的中老年人。他们身着人造革皮夹克,还提着水壶,一看便知,不是去茶馆听那韵味十足的湘北大鼓书,便是去找个地儿打麻将,消磨这悠悠时光。

当年,在这桥上走过的,可都是背着书包、摇摇摆摆的读书儿郎啊!

我站在旧地,闭了眼,过去的影像在脑海中纷至沓来,持续浮现:我们从前的教室,究竟是在这儿的哪一块呢?想着想着,那教室的轮廓逐渐清晰。恍惚间,春日暖烘烘的日光洒进窗棂,我竟看见小英坐在教室里的身影。她穿着那件洗得薄薄的“的确良”衣服,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正专注地看着课本。

一时间,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开始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

在热浪滚滚的“双抢”时节,小英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道,在水田里插秧、割稻子。她身上那件“的确良”衬衣,沾满了泥水,原本雪白的颜色渐渐变成了淡黄。

每晚,小英回到家中,都会来到堰塘的桥码头上,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搓洗那件衬衣。她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揉搓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可衬衣上那些顽固的泥水污渍,却怎么也不肯彻底褪去。晾干之后,第二天再穿在身上,衬衣满是褶皱,颜色暗沉得就像田里的泥水,一点儿也不白净了。

我看到这一幕,心中泛起层层小波浪,一种莫名的不适感油然而生。我不禁想着,若是能为她换上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衣,那一定会再度恢复往日清凉、一尘不染的纯真模样。

长久地思索着,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一些奇妙的想法。我想起我们家有一只老木箱子,它陈旧得很。箱子里装着一些衣裳,在这堆衣物之中,有一块白布,就是“的确良”料子的。这一块白布啊,来历却非同寻常。

这块布是姑妈送给我父亲的。那时候,姑爹在湘澧盐矿工作,是一位手艺精湛的炊事员,曾经接待过外国客人,这块布便是外国客人馈赠给姑爹的。姑妈得到这块布后,欢喜极了,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平日里连碰都不舍得碰一下。最终,在父亲生日时,姑妈郑重其事地把布送给了父亲。

父亲原本是盐井镇服装社的裁缝,以他的手艺,用这块布给自己做一件衣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他怎么舍得呢?他总是念叨着,等我这个儿子长大了,要用这块布给我做一件衬衣,让我穿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地去外地上学。他满心期盼着我能考上常德的学校,在他心中,我十分聪慧,考师范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

可如今,我的心里头有了另一番盘算。我琢磨着把这块布“偷”出去,先看看父亲有什么反应。要是他大发雷霆,情绪上难以承受,我就赶紧解释是放错地方了,然后立刻把布拿出来。要是布不见了,他还能扛得住,我就打算把这块白布送给小英,好让她做一件漂漂亮亮的衬衣。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便时刻准备着,只是还没真正从箱子里把白布拿出来。我心里一直反复思量:到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又该找什么借口,才能顺顺当当地把这块布送到小英手上呢?

过年之后,便是热热闹闹的春天。好风阵阵拂来,树叶欢快地摇摆着。我们宣传队再次活力满满地投入排练。我依旧摆弄着我的笛子,长时间的练习,让我的嘴巴都略略有点歪斜,吹到激昂处,头脑嗡嗡作响,可笛孔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悠悠扬扬。小英呢,依然是队里最亮眼的独唱演员,她常唱的歌曲,既有《春苗出土迎朝阳》,也有《赤脚医生向阳花》 。

我心里一直盘算着,想着在六月份汇演前,把那块白布送给小英。空闲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描绘送布的画面:放学的路上,夕阳将一切都染成了温柔的暖橙色,连空气都弥漫着甜蜜的气息。我站在路中央,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却又满心期待。小英蹦蹦跳跳地朝我跑来,露出一口小白牙的朝我笑。见我挡住了去路,便在旁边站定,见我久不走开,她俏皮地握紧小拳头,佯装要打我。我鼓足勇气握住她的手,轻轻往下一压,刹那间,我的脸热得发烫,红得犹如熟透的番茄,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爸在供销社扯——白布的时候,营业员——算错了,多给了一倍,多出一块来。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拿着更合适。”说完,我赶忙从裤兜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布,塞到她手里。她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大方地接过,嘴角上扬,眼睛明亮闪烁,笑着说:“好呀,等我以后有本事了,一定也给你买一件。”

那段时间,我仿佛置身于梦幻世界,满心满眼都是送布给小英的美好场景,连走路都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快乐得萝卜都好吃。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转折。有一天,我们正排练得投入,小英的妈妈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大声喊小英赶紧回家。说是小英的爸爸从武汉钢铁厂回来了,厂里出台了新政策,能把所有家属都接过去,以后一家人都能吃上“商品粮”了。小英听到这个消息,原本灵动的歌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满是惊喜,还有犹豫。

第二天上学去,我眼睛寻遍周围,却没见着小英的影子。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没看见她。我心里头那股子热望实在按捺不住,放学之后,便急急忙忙朝着她家走去。

到了小英家,只见那大门紧闭着。我凑到门缝边,使劲儿往里瞅。堂屋里打扫得清清爽爽,桌椅板凳都摆放得规规矩矩,用土砖砌成的火坑里头,还堆着好些松兜和劈柴呢,上头那根金属挂钩也还在老地方。旁边偏屋原本养着的小猪崽儿,如今也没了踪影。外面那宽敞的场坪,空荡荡的。旁边的几棵桃树静立在那儿,虽然枝繁叶茂,满眼翠绿,但没有半点声响,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显得有些呆呆傻傻。

我站在那儿,像丢了魂儿一般。只觉得这空荡荡的屋子、空荡荡的场坪,还有我这空荡荡的心,都被突如其来的风儿吹着,找不到着落了。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我上学时,身旁都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相伴。路过小英从前的家,我的脚步总会不自觉地慢下来,多走上几步,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屋子。我的心里满是期盼,渴望能看见小英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她穿着我送的“的确良”衬衣,背着书包,脸上洋溢着笑容,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

那时,风总是裹挟着湘北特有的湿润气息,轻柔地吹过路边层层叠叠的稻田,拂过屋前枝繁叶茂的桃林。可无论这风如何温柔地吹,都吹不开我心中那扇因思念而紧闭的大门。我对小英的期盼,已然深深烙印在我的年少岁月里,成为最深刻的记忆,恰似澧水河中悠悠流淌的河水,永不停息。

自那以后,我这一生,心里头便对身着“的确良”衬衣的女子,有着别样的偏爱。在我眼中,这偏爱与那女子是否生得格外妩媚动人,是否周身透着万种风情并无关联。只要她轻轻将那“的确良”衬衣穿上,我瞧着就觉着她整个人都亮堂起来,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那便是我从心底里喜欢的模样。

就说那著名演员巩俐,她演戏那般出色,屡屡获奖。有一回领奖的时候,她下身着牛仔裤,上身套着一件“的确良”衬衣。谁能想到,就因为这穿着,遭了影迷们大声指责,说她太不讲究,行事太过随便,一点也不尊重颁奖大会。我听着这些话,心里头可难过了。我就不明白了,穿“的确良”衬衣又有什么错呢?在我看来,那是再好看不过的了。

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转身往回走。临走之前,又忍不住再一次望向那昔日的校址。如今那儿是改建的农舍,屋顶上头,正袅袅升起丝丝缕缕的炊烟。那炊烟直直地往上蹿,看着孤零零的,毫无生气,就那么蔫蔫地往高处钻,既瞧不见半分湘西北独有的诗意,也寻不出一星半点的趣味,眼前这般景象,着实叫人满心沮丧。我不禁暗自思忖,我心爱的人儿,还有我曾经那份炽热的热爱,究竟该去往何处找寻呢?

不知怎的,心底深处无端泛起一丝涟漪。那是一九八三年的五月,正值山上松树针叶凝着糖浆,似结了霜的时节,我刚从部队退伍,到供销社上班。

一日午后,日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洒下一片片光影。我正伏案专心誊写报表,忽然听到窗棂传来细碎的叩击声,仿若谁在轻唤。我下意识抬起头,只见一抹白色“的确良”衣角在玻璃外一闪而过,恰似一只受了惊的、轻盈的蝴蝶,转瞬便没了踪迹。

待我追出门去,立在门口,满心疑惑地向四下张望,周围竟空无一人。我心有不甘,又急匆匆往前赶了几步,到公路上左右顾盼。只见远处有位姑娘正匆匆走着,望那背影,身着“的确良”衬衣,一头乌发,上面似系着一方白色手帕。刹那间,她忽地回头望了一眼,而后便小跑起来,身影渐远。

我先是一怔,随即心底判断——那定是小英!

这事儿,我懊悔到至今,当时,我怎么就没追上去呢?我也一直困惑不解,小英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为什么!

太阳落下去了,暮色像洈水干渠里的水,不知不觉就漫上来。我在渠边又站了一阵子,才悠悠转过身,慢慢抬脚离开。

一阵春风迎面吹来,橘子树叶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像跌进了四十年前的时光里,仿佛听到了一个少年吹笛的声音,声音悠扬、空灵,还有一位小姑娘声情并茂地唱着歌儿——《春苗出土迎朝阳》。

那些年,我瞒着旁人,想实施一个“伟大”的秘密计划,大胆地想把家里的白布偷出来,给活泼甜美的小英做一件“的确良”衬衣。

如今,一切都没了踪影,那些时光也一去不返。只剩下这些回忆,像松树上结的糖霜,轻轻一碰,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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