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的最后一个周末,一家三口结伴出行,目的地是伍佑乡间的一处公墓。
自岳母几年前去世以来,每到岁末之时,我都会陪妻来到这里,并带上小棉袄。
腊月的阳光如乡村的新棉,蓬松而柔软,盖在身上似有若无,却让人如同躺在春天的臂弯里。
纵是在这墓地,阳光依然醇厚。而有了她的皴染与浸润,一座座旧墓新碑仿若罩上了一层紫气,让人心头的哀恸被悄然稀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祥和。
祥瑞的日子,阳光普照阳间与阴界,仿佛有一条冰雪消融的溪流,潺潺流淌于两个世道之间,将生命的根默默相连,远若天涯又近在咫尺。
曾有人说,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于妻而言,乃至墓地里众多凭吊者而言,因了母亲的安息,这里何尝不是另一个故乡。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如同这栽满思念的僻野,是大地的一部分。想必,那另一个村庄里的人们,也在遥念着隔世的亲人们,也在期盼着新春的降临。
与其说是一场凭吊,莫如说是一次重逢。
献上花束后,我们又将墓与碑仔细擦拭了一遍。随着往年的尘埃被抹除,墓与碑焕然一新,泛着清澈的柔光,宛若岳母生前被皂荚水濯洗过的白发。
这座公墓允许适量焚烧纸钱,但规定了具体区域。我们也入乡随俗,在一座硕大的焚烧桶里,给岳母烧了些纸钱。妻念叨着母亲在那边的家里没什么电器,又烧了冰箱、电磁炉等几样“家电”。
全部烧完,已近晌午,周边的小村里炊烟四起。妻却舍不得离开,又陪母亲唠嗑了会儿,仿佛老人家就在眼前。而妻的表情和语气,俨然回到久违的母亲怀抱,只不过中间隔着一面墙。
焚烧炉里的火焰彻底熄灭,仅留的几缕青烟,也回归蓝天。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墓地,多像多年前初出家门的一场离别。
“老爸,老妈!你们身上有好多纸灰,我给你们掸一下!”小棉袄在我们身后轻声喊起来。两人低头转眼一看,衣服上果真覆盖着斑斑驳驳的纸灰,犹如飘落了一身雪花。可再一看,小棉袄身上也有不少纸灰呢。“来,我先给你掸!”我与妻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小棉袄说。
话音未落,小棉袄已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妻与我掸起来。几分钟后,我们身上的纸灰已消失殆尽。小棉袄将围巾甩了甩、拍了拍,正准备继续戴上,却发现自己身上的纸灰也不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
瞬间,几个人又都明白了,必定是小棉袄在替我们掸纸灰时,围巾产生的“风”将她身上的纸灰也吹净了。
“利人利己的道理我早就知道了。”小棉袄说,“可今天的感受又绝不仅仅在于此。”
驱车回家,沿着一片麦野徐行。墓地越来越远,终至仅剩一个落寞的圆点。遥望之,恍如远眺水气朦胧的彼岸,又若回眸一个远走多时的春天。
其时,麦地里一片沉寂,浅暗的色调遍地搁浅,仿若被时光尘封的墓园。可谁都知道,那每一星被严寒禁锢的生命里,都潜藏着一个返青的梦。
一代代,一茬茬,人亦如麦,在生与逝、忘与记之间,绵延着一场生生不息的爱之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