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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歌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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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想 [组诗]


◎远山


走得很累想坐下的时候

总有一朵云跳出来。对于突然伸来的手

我总是满怀感恩,又忍不住怀疑

抓住我的手会不会再一次松开?

风把远处的沙尘吹过来,想隐藏什么

雨却总想看清什么。与风雨

纠缠几十年,我始终弄不清楚

自己对风更喜欢一些,还是对雨

更喜欢一些。远山越走越远

越走越虚幻,每一座山,都像是自己

某种想象。是这些想象推着我

向它走去,又仿佛永远不能抵达


◎宿债


天蓝得只剩几朵絮状的白云在飘

这是另一个世界被环保处理过的炊烟

我仿佛听见母亲在喊我吃饭,清晰如昨

如不锈钢勺敲打不锈钢碗。可我

正忍饥挨饿,置身夏日的烈焰,一大堆事物

死死抱着我:要饭的、讨债的、寻仇的

胡搅蛮缠的、莫名其妙的……

我必须一一打发他们之后,才能上路

但最可怕的,是我交出自己的全部

还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一些债

还没有重生,就已写下欠条,按下手印


◎遐想


楼房切割着城市,每一条街道

都是伤口。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仿佛疼痛在拉练、迁徙。有一瞬

我被公园袖珍的喷泉引入遐想

那假山,不外乎楼房的毛坯

只不过住的是青苔、虫蚁,不是人

而彩色喷泉在灯光的陪衬下

腾空而起,我突然泪水满盈

如果楼房再拥挤一些,喷出的

会是什么?水,血,抑或生命


◎赝品


空气中一群人向我围来

比命运更加沉着、机警

他们有的带着手,有的带着脚

有的带着脑袋,有的带着脏器

有的带着肤色、口音、表情

甚至神经。他们想把我

变成另一个人。我佯装慌乱、惊恐

实则内心平静,几十年

与时间的对峙和纠缠,我把我的一切

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赝品


◎断腿的蚂蚁


想必不会有人用一个下午时间

研究一只蚂蚁,我除外。想必不会

有人对一只断腿的蚂蚁感兴趣

它踉跄而行,跨过树枝,绕过水洼

险些被一条石缝卡住身子,什么愿望

还没有达成?想必不会有人

把断腿的蚂蚁捧在手心,掏心掏肺

换取它的信任,在剩下的日子里

为它的愿望奔走,最后也成为一只蚂蚁

在同一个方向,继续踉跄而行

——我除外


◎与我梦中的事物交谈


一只麻雀跟着我

已经几十年了。你看不见它

我也看不见,但随时都能感到

它的存在。像一个秘密

隐藏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

它才会飞出来,用方言俚语

与我梦中的事物交谈


◎让这个早晨变得缤纷而美好


小区的紫薇开了

只有一朵,恰好被我看见

这意外之喜

足够让我相信这世间

还有一物可与我的梦境对应

一起让这个早晨

变得缤纷而美好


◎只是想喊出内心多余的东西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乌鸦

我也一样。只是我的乌鸦

活在诗歌之外,不是隐喻

它和田野里随处可见的麻雀一样

真实,具体,喜欢粮食

爱惜羽毛,偏执黑袍加身

它的聒噪,毫无寓义

只是想喊出内心多余的东西


◎每个夜晚月光都会翻出一些旧事


从身体飞出的东西越来越多

进入身体的东西越来越少

如此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

还能剩下什么。时光把皮肤

磨得粗糙坚硬,却把心磨得细腻柔软

每当听到婴儿啼哭,我的手

总像靠近肥皂泡一样小心翼翼

不需抬头就知道山的险峻

不需俯首也知道水的湍急

但面对墙壁,我依然只有

迎头撞击的莽撞,却没有青藤

缓慢攀越的耐心。每个夜晚

月光都会翻出一些旧事

药丸一样让我吞服,时至今日

我都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


◎让尘埃恢复了对飞翔的记忆


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

包括凋落。我喜欢这样的秋日

没有春的乖张,夏的喧嚣

也没有冬的绝决

所有事物都平和、谦逊、自律

仿佛看透了生死

又不言明。就这样蜗牛一样

从我的身体爬过,缓慢

且深入,像一颗露水

完整地融入另一颗露水

像一个人完全地进入另一个人

唤醒的旧事落叶一样

在空中画一条诡异的弧线

让尘埃恢复了对飞翔的记忆


◎仿佛我的灵魂已被它带到乡下


下午时分,一只斑鸠

突然撞进我的诗里。乡下的斑鸠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提及

它莽撞地出现,像突然发作的病痛

我的诗歌无法继续。只好退出来

看它褐色的羽毛,灰黑色的嘴

纯黑色的眼睛,粉红色的颏和喉

看它跳来跳去,一点都不胆怯

好像我的书房就是它的领地

我突然想到乡下,想到童年

想到用菜叶包着烤熟的斑鸠肉

一种忏悔油然而生。伸出手

我想摸它一下,它却惊慌飞走

内心空洞,仿佛我的灵魂

已被它带到乡下,在它的咕咕声中

泡着,如泡在盐水中的青菜

正在泛黄、变软、提香、入味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边


提前睡觉并不能减少风

对身体的吹拂。被盖可以挡风

也可以制造更多的风。做梦的时间多了

反而很少做梦,很少的梦

比羽绒还软,跌进去

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也爬不出来

想嚎叫,却发不出声音

想挣扎,却没一丝力气

只能瘫在床上,用淋漓的冷汗

把掳走的灵魂赎回来,放不进身体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际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雨水在街面停留了几个小时

又走了,不知去向。车碾、人踩、风吹

肯定有雨水受伤。雨后的世界

并没有多少变化: 有钱人在炫富,乞丐们在乞讨

幸福的人在诉说悲伤,悲伤的人在憧憬幸福

我也没有多少变化:抽烟,喝酒,写诗

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街树的叶子

——雨前是绿的,雨后还是绿的

雨前雨后都有叶子从高高的枝头

纵身一跃——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被一个路过的人捡起


当掉下的那枚浆果

被一个路过的人

捡起,捧在手心

反复打量。我发现那棵树

落叶子的神情

比长叶子更加幸福


◎时间把我们搂在怀里


把时间搂在怀里

一晃,就是一生

我们唱遍了所有的谣曲

时间始终睁着眼睛

不肯入睡。最后

反倒是我们睡了,时间

把我们搂在怀里

不论怎么摇晃

我们都无法醒来


◎如一群倒挂金钩的古人


把90°陡峭嵌进身体

每一个人都会飞翔

枯树悬垂岩壁

如一群倒挂金钩的古人

让每一颗向上之心

都感觉自己是倒挂着的

有随着仰望和冥想

摇晃带来的

在时光单杠翻转的渴望


◎屋里的人死在求雨的路上


雨水敲打着屋顶

四野空荡,无人倾听

屋里的人死在求雨的路上

躯体泥泞,长出青草

祷告一样笔直、茂盛

雨水从裂开的瓦缝落下

屋里有了说话的声音

山坡上的庄稼仿佛

听见了什么,一起把绿

高高地举过头顶


◎变为封面和封底之间一小段隐秘


如果说一棵银杏树

就是一树夕照,一点都不过分

此刻,太阳西落

像某种约定。一大排银杏树

让夕照浩大,如黄昏的庆典

树干笔直、庄重

仿佛已说出最后的叮咛

树枝倾斜、颤动

仿佛已耽于深秋的醉意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走过

回眸:金黄的叶子飘落

铺天盖地,形成道道叶瀑

呼啸、飞溅、燃烧

织就一面黄金锦缎

这是人世的封面,还是封底?

一下子就把我的过往掳去

变为封面和封底之间

一小段隐秘


◎有着膏药一样的柔软和粘性


从倾盆而来的开头看

这场雨势必要下很久

我习惯性地关上窗户

没想到的是,只下了几分钟

雨就停了。沮丧中

猛地想起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刻

走在路上,突然大吼几声

又静下来,仿佛身体

被什么卡住了,必须吼出来

心一下子释然。打开窗

风争相进来,散尽郁结的清凉

贴在惊恐未消的皮肤上

有着膏药一样的柔软和粘性


◎种下的石头还未长大


在丘陵,绵延起伏的山丘

是我一生放牧的想象

它们到哪儿,庄稼和树木

就长到哪儿,牛群和羊群

就跑到哪,井水和河水

就流到哪儿,麻雀和苍鹰

就飞到哪儿……

预留的坟地,被一条山路拴着

和老黄狗一起跟在最后

种下的石头还未长大

做碑,还差一些高度和宽度

但地边的茅草已学会

用弯曲强压内心的悲伤


◎会有更多的事物让你牵挂


相信每一个经过我的人

都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家

不论提前,还是延后

燕子都会把巢的温暖

麦秸一样平整地铺放

相信离去的亲人都会在梦中

出现,把时光最美好的一面

鸡蛋一样剥开,递给你

相信掐断和我的联系之后

会有更多的事物让你牵挂

像曾经,你牵挂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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