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走得很累想坐下的时候
总有一朵云跳出来。对于突然伸来的手
我总是满怀感恩,又忍不住怀疑
抓住我的手会不会再一次松开?
风把远处的沙尘吹过来,想隐藏什么
雨却总想看清什么。与风雨
纠缠几十年,我始终弄不清楚
自己对风更喜欢一些,还是对雨
更喜欢一些。远山越走越远
越走越虚幻,每一座山,都像是自己
某种想象。是这些想象推着我
向它走去,又仿佛永远不能抵达
◎宿债
天蓝得只剩几朵絮状的白云在飘
这是另一个世界被环保处理过的炊烟
我仿佛听见母亲在喊我吃饭,清晰如昨
如不锈钢勺敲打不锈钢碗。可我
正忍饥挨饿,置身夏日的烈焰,一大堆事物
死死抱着我:要饭的、讨债的、寻仇的
胡搅蛮缠的、莫名其妙的……
我必须一一打发他们之后,才能上路
但最可怕的,是我交出自己的全部
还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一些债
还没有重生,就已写下欠条,按下手印
◎遐想
楼房切割着城市,每一条街道
都是伤口。人来人往,车来车去
仿佛疼痛在拉练、迁徙。有一瞬
我被公园袖珍的喷泉引入遐想
那假山,不外乎楼房的毛坯
只不过住的是青苔、虫蚁,不是人
而彩色喷泉在灯光的陪衬下
腾空而起,我突然泪水满盈
如果楼房再拥挤一些,喷出的
会是什么?水,血,抑或生命
◎赝品
空气中一群人向我围来
比命运更加沉着、机警
他们有的带着手,有的带着脚
有的带着脑袋,有的带着脏器
有的带着肤色、口音、表情
甚至神经。他们想把我
变成另一个人。我佯装慌乱、惊恐
实则内心平静,几十年
与时间的对峙和纠缠,我把我的一切
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赝品
◎断腿的蚂蚁
想必不会有人用一个下午时间
研究一只蚂蚁,我除外。想必不会
有人对一只断腿的蚂蚁感兴趣
它踉跄而行,跨过树枝,绕过水洼
险些被一条石缝卡住身子,什么愿望
还没有达成?想必不会有人
把断腿的蚂蚁捧在手心,掏心掏肺
换取它的信任,在剩下的日子里
为它的愿望奔走,最后也成为一只蚂蚁
在同一个方向,继续踉跄而行
——我除外
◎与我梦中的事物交谈
一只麻雀跟着我
已经几十年了。你看不见它
我也看不见,但随时都能感到
它的存在。像一个秘密
隐藏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
它才会飞出来,用方言俚语
与我梦中的事物交谈
◎让这个早晨变得缤纷而美好
小区的紫薇开了
只有一朵,恰好被我看见
这意外之喜
足够让我相信这世间
还有一物可与我的梦境对应
一起让这个早晨
变得缤纷而美好
◎只是想喊出内心多余的东西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乌鸦
我也一样。只是我的乌鸦
活在诗歌之外,不是隐喻
它和田野里随处可见的麻雀一样
真实,具体,喜欢粮食
爱惜羽毛,偏执黑袍加身
它的聒噪,毫无寓义
只是想喊出内心多余的东西
◎每个夜晚月光都会翻出一些旧事
从身体飞出的东西越来越多
进入身体的东西越来越少
如此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
还能剩下什么。时光把皮肤
磨得粗糙坚硬,却把心磨得细腻柔软
每当听到婴儿啼哭,我的手
总像靠近肥皂泡一样小心翼翼
不需抬头就知道山的险峻
不需俯首也知道水的湍急
但面对墙壁,我依然只有
迎头撞击的莽撞,却没有青藤
缓慢攀越的耐心。每个夜晚
月光都会翻出一些旧事
药丸一样让我吞服,时至今日
我都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
◎让尘埃恢复了对飞翔的记忆
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
包括凋落。我喜欢这样的秋日
没有春的乖张,夏的喧嚣
也没有冬的绝决
所有事物都平和、谦逊、自律
仿佛看透了生死
又不言明。就这样蜗牛一样
从我的身体爬过,缓慢
且深入,像一颗露水
完整地融入另一颗露水
像一个人完全地进入另一个人
唤醒的旧事落叶一样
在空中画一条诡异的弧线
让尘埃恢复了对飞翔的记忆
◎仿佛我的灵魂已被它带到乡下
下午时分,一只斑鸠
突然撞进我的诗里。乡下的斑鸠
这么多年来,我很少提及
它莽撞地出现,像突然发作的病痛
我的诗歌无法继续。只好退出来
看它褐色的羽毛,灰黑色的嘴
纯黑色的眼睛,粉红色的颏和喉
看它跳来跳去,一点都不胆怯
好像我的书房就是它的领地
我突然想到乡下,想到童年
想到用菜叶包着烤熟的斑鸠肉
一种忏悔油然而生。伸出手
我想摸它一下,它却惊慌飞走
内心空洞,仿佛我的灵魂
已被它带到乡下,在它的咕咕声中
泡着,如泡在盐水中的青菜
正在泛黄、变软、提香、入味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边
提前睡觉并不能减少风
对身体的吹拂。被盖可以挡风
也可以制造更多的风。做梦的时间多了
反而很少做梦,很少的梦
比羽绒还软,跌进去
就是一个无底洞,怎么也爬不出来
想嚎叫,却发不出声音
想挣扎,却没一丝力气
只能瘫在床上,用淋漓的冷汗
把掳走的灵魂赎回来,放不进身体
只能像残月一样挂在天际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雨水在街面停留了几个小时
又走了,不知去向。车碾、人踩、风吹
肯定有雨水受伤。雨后的世界
并没有多少变化: 有钱人在炫富,乞丐们在乞讨
幸福的人在诉说悲伤,悲伤的人在憧憬幸福
我也没有多少变化:抽烟,喝酒,写诗
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街树的叶子
——雨前是绿的,雨后还是绿的
雨前雨后都有叶子从高高的枝头
纵身一跃——
我的诗歌,是它们梦中的天堂
◎被一个路过的人捡起
当掉下的那枚浆果
被一个路过的人
捡起,捧在手心
反复打量。我发现那棵树
落叶子的神情
比长叶子更加幸福
◎时间把我们搂在怀里
把时间搂在怀里
一晃,就是一生
我们唱遍了所有的谣曲
时间始终睁着眼睛
不肯入睡。最后
反倒是我们睡了,时间
把我们搂在怀里
不论怎么摇晃
我们都无法醒来
◎如一群倒挂金钩的古人
把90°陡峭嵌进身体
每一个人都会飞翔
枯树悬垂岩壁
如一群倒挂金钩的古人
让每一颗向上之心
都感觉自己是倒挂着的
有随着仰望和冥想
摇晃带来的
在时光单杠翻转的渴望
◎屋里的人死在求雨的路上
雨水敲打着屋顶
四野空荡,无人倾听
屋里的人死在求雨的路上
躯体泥泞,长出青草
祷告一样笔直、茂盛
雨水从裂开的瓦缝落下
屋里有了说话的声音
山坡上的庄稼仿佛
听见了什么,一起把绿
高高地举过头顶
◎变为封面和封底之间一小段隐秘
如果说一棵银杏树
就是一树夕照,一点都不过分
此刻,太阳西落
像某种约定。一大排银杏树
让夕照浩大,如黄昏的庆典
树干笔直、庄重
仿佛已说出最后的叮咛
树枝倾斜、颤动
仿佛已耽于深秋的醉意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走过
回眸:金黄的叶子飘落
铺天盖地,形成道道叶瀑
呼啸、飞溅、燃烧
织就一面黄金锦缎
这是人世的封面,还是封底?
一下子就把我的过往掳去
变为封面和封底之间
一小段隐秘
◎有着膏药一样的柔软和粘性
从倾盆而来的开头看
这场雨势必要下很久
我习惯性地关上窗户
没想到的是,只下了几分钟
雨就停了。沮丧中
猛地想起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刻
走在路上,突然大吼几声
又静下来,仿佛身体
被什么卡住了,必须吼出来
心一下子释然。打开窗
风争相进来,散尽郁结的清凉
贴在惊恐未消的皮肤上
有着膏药一样的柔软和粘性
◎种下的石头还未长大
在丘陵,绵延起伏的山丘
是我一生放牧的想象
它们到哪儿,庄稼和树木
就长到哪儿,牛群和羊群
就跑到哪,井水和河水
就流到哪儿,麻雀和苍鹰
就飞到哪儿……
预留的坟地,被一条山路拴着
和老黄狗一起跟在最后
种下的石头还未长大
做碑,还差一些高度和宽度
但地边的茅草已学会
用弯曲强压内心的悲伤
◎会有更多的事物让你牵挂
相信每一个经过我的人
都能平安回到自己的家
不论提前,还是延后
燕子都会把巢的温暖
麦秸一样平整地铺放
相信离去的亲人都会在梦中
出现,把时光最美好的一面
鸡蛋一样剥开,递给你
相信掐断和我的联系之后
会有更多的事物让你牵挂
像曾经,你牵挂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