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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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餐桌前，仔细地打量着眼前餐厅。这家餐厅位于城市最新开放的一座高档商城，虽地处商城底层，但闪烁着的各色灯光、新颖的结构布局，反而将它的弱处变为了亮点。全开放式设计、周边白色的低矮栅栏和与其他区域的超市及餐馆巧妙隔开、几处精心装点的简约铁艺门楼、闪亮的玫瑰红文字提示，引客人前来就餐。
他的座位在餐厅一角，恰恰是整个餐厅最雅致部分——一座“E”字形的白色吧台，整齐排放着二、三十个高档电磁炉，台前对应放着各色新潮高脚凳……，如此敞亮、开放的布置，坐在这里不用大声喧哗，就是一丁点的异常举动，都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靠近它的栅栏外侧，有一条通向电梯间的通道，进出餐馆和超市的人们都必然经过这里，让这里一切都暴露在了大众视野。这一点，不仅不为人们所诟病，反而深得年轻人的好感，特别为谈情说爱的情侣们所青睐，以致每逢就餐高峰，就可以看到长长的等候队伍。
对于抢到的两个座位，他非常满意。之所以选择这里，并这么早赶来，既不为了打打牙祭凑凑热闹，也不为有来此消遣的闲情雅致，而是在等一个人——一位同乡为他介绍的姑娘。他坐在那里，看着门外排起的侯餐队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似乎对这次相亲已经成竹在胸。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还在为刚刚抢到座位而激动不已。但仔细打量，他身躯的瘦弱和脸庞的清瘦，让人看起来感到多少有些弱不经风。 再瞧瞧他的穿着，西装虽还算干净整洁，但因为穿着已久，早已陈旧过时，需要更换了，这与周围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客人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由此看来，他一定不是出入这类场所的常客。
事情确实如此。 他来这座城市之前，一直生活在一个较为贫瘠的偏远山村。那个时候，一摞地瓜煎饼和一大瓶炒咸菜，就是他读书期间的一日三餐。这样状况，直到他直到县城念高中，也未曾改变。他喜欢文学，眼里看着的是阳春白雪，吃得却是粗茶淡饭， 这却丝毫没有让他感到有多么清苦。然而，当他偶尔看到有人手里攥着的白面馒头，还是不由从心底涌起了一阵羡慕——要是天天能吃上香喷喷的馒头，该是多么幸福！这话说起来或许有些可笑，但这份心情，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决不可能体会到的。现实中，他只有在节日才能吃上白面馒头，荤菜更是过年时才能享受到的奢望……，几乎就是在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下，他考上了大学，竟真的实现了吃白面馒头的愿望，他对此已经很知足了。直到大三，看看身边经过几年城市生活的同学们，从头到脚一个个都变了样，他才狠了狠心，用从饭菜里节俭下来的钱买了件廉价的西装。后来，他又毕业留了城，有了工作，但他那点微薄的工资实在舍不得花，除了留出生活费外，大都寄给了家里——毕竟这些年供他上学，家里已经倾其所有了。
值得忧虑的是，他的年龄放在他们那里，早过了结婚的岁数。与他同龄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孩子都好几岁了，以致于他每回去一次，母亲的脸色都更难看一回。在城里，也有很多人给他介绍过。但每次约会一见面，还没开口人家就一脸嫌弃的神色，结果就可想而知了。开始，他对此大为不解。直到有一天，他心情郁闷地走在大街上，茫然地看着街上来来回回过往的人群。这时，一个手提公文包、一身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突然闯入了他的眼帘。这让他如同麦哲伦发现新大陆一般，不由恍然大悟，然后不由自主地喊道:“着啊！问题就出在这里！”原来，对比之下，他终于发现自己脚上那双蹩脚的球鞋和胸前那件破旧的灰衬衣，与身上西服颇不相称——看来，只有西装还不够，还要有白衬衣和黑皮鞋！那天夜里，他失眠了。之所以在一瞬间，在突然闯视野的那位年轻人提醒之下，一下子想到这两样东西，绝非偶然，而是因为它们曾给自己留下过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那双黑皮鞋，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了。
提起黑皮鞋，让他想起了大哥。大哥比他大出十多岁，那年他还在村里念小学。一天早晨，他推开家门去上学，碰巧赶上哥哥去约会，他穿上一双刚买的铮亮黑皮鞋，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要知道，那个时候皮鞋可是城里人才有的奢侈品，能够穿上它，是很有面子的事。这是哥哥用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几十块钱新买的——这笔钱在当时也算是笔“巨款”了。但看到这鞋无论从样式，还是成色，都丝毫不输那些城里人——当然是买鞋人的夸赞，让哥哥感到物有所值，并增添了不少信心和勇气！
谁知，那天天公偏偏不作美，一会儿竟下起雨来。这让他在课堂上几次走了神，心里一个劲地嘀咕——大哥约会不知怎么样了，不会淋雨了吧？ 他中午放学回家，刚放下书包，门就被猛然推开了，接着看到大哥赤着脚一瘸一拐从外面走了进来！从他满脸沮丧的神情，不用问，大家就已猜到了结果。令人更吃惊的是，他两手黑乎乎的，脚上的鞋子却不见了。他难道是遭了劫？可这大白天的，怎么可能呢！最后，从大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家才知道，竟然全是这场雨惹的祸！
事情是这样的——当大哥他们打着伞走在大街上，一会儿鞋子就沾上雨水。谁想到，大哥的那双鞋子开始掉色，鞋面露出了白色。又过了一会儿，那鞋帮好像再也不愿承受鞋底的重量，和它彻底分了家。原来，这鞋子使用牛皮纸做的，并上了黑漆，一时间很难分辨得出。但那天，恰好下起了雨，结果露出了“马脚”。人家姑娘一看又气又好笑，一甩手就转身走了。于是，全家一起咒骂这个该死的鬼天气！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下。邻居闻讯赶来，都说这件事的始作佣者是那个卖假货的人。虽然那个时候，经常遇到这种骗人的把戏，但是那人的花言巧语还是让大哥上了当。接着，大伙又转而一起咒骂那个该死的骗子——这拆人婚姻挨千刀的，打入十八层地狱 ，让他永世不得超生！要是逮住了他，一定狠狠揍一顿，一准揍个臭死，然后交给警察才解气。唉！那时要是有一双真的黑皮鞋，哥哥也许不会错过那次约会了。
至于白衬衣，则给他留下了另外的印象。那时，他已在村里联中上中学，正值夏季，二哥为了约会，专门托人从城里买回来一件高档衬衣，那衬衣可真白啊，质地简直象天上的云朵，还带着淡淡的新衣香气，穿上后人也一下子变帅了许多。那次时间定在了中午，看看时间还早，二哥为了显摆自己的衬衣，从村北走到村南，又从村西走到村东，见人就搭讪，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买了件高档衬衣。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喜气洋洋地去相亲。谁知，那次约会竟然失败了，对方连联系的电话也没有留。二哥沮丧地回到家，带着一脸的迷茫与不解。最后，还是眼尖的母亲发现了事情的缘由:原来他的新衬衣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贴了一张纸条。再仔细一看，只见用红笔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都快来看呀，这是我新买的白衬衣！”原来，这纸条一直贴在他后背上大半天，愣没有人告诉他！怪不得，相亲会失败。这个教训很惨痛，却给他又提了个醒。
于是，他狠狠心，买了一件白衬衣和一双黑皮鞋，虽然都不是什么高档货，但都是正品，总算凑够了“西装革履”的行头，如今有了它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约会了。但踌躇满志的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对于那次约会，他以为对方无论相貌还是工作，和自己都十分相称，所以，很看重这次相亲，特地用装了热水的水壶底，把西装烫了又烫，白衬衣更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脚上的皮鞋也用鞋油擦得乌黑铮亮，简直可以照出人影来。
他将约会约在一家家常菜馆——门头虽然不大但很干净，特别是菜品可是货真价实！选在这里，对于极少外出吃饭的他来说，已是不能再奢侈的事情了。当服务生递来菜单时，他接过来又递给姑娘，说道:“还是女士先请！”谁知她只是瞥了一眼，就淡淡地说道：“还是你来点吧！”他于是点了两荤两素——虽是些家常菜，但都是他最喜欢吃的，想必对方也一定很喜欢。一会儿，服务员就端上来四大盘家常菜，那盘子大的出奇，一下子将桌子摆的满满当当。这让他有些得意——果然物美价廉，实惠得很！但见对方初时有些错愕，接着拿起筷子挑了几下，就放下了筷，再也没有动过！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满桌子几乎没动过的菜肴，无比惋惜之余，又突然感到有些心酸。不用说，那次约会又失败了。
那一夜，他彻底失了眠。他没有想到，相亲竟然有这么难，真是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这接连的失败，让他一度失去了信心。
直到这次热心老乡又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并再三强调:对方人很好，并且很宽容人，好不容易让他放下了顾虑。他思索再三，决定将周末的约会地点定到一家最时髦的餐厅，经过多方打听，最后选在了这里。接下来，为了能在体面而又时髦的地方见面，他还颇费了些心思。经过多次来询问和观察，他最后发现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准确说是要等到一小时二十多分，才能抢到心仪的座位！所以，尽管就餐时间尚早，他就早早来占座了。当他幸运地占据那两个最显眼的座位时，心里不由一阵高兴，决不亚于刚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那份欢喜。
这时，身边的顾客已经纷纷点餐，接着开始就餐。他喜欢这种热闹氛围，因为对于一向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这种环境确实是摆脱尴尬的一种很好方法。“你是赵家声介绍的刘大坤吧？”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那声音很是婉转甜美，但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连忙站了起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位面貌清秀的女子，正笑盈盈看着自己。
“是我！我叫刘大坤，快请坐！”他连忙让座。 “我叫李娟！”对方边坐边说道，眼睛不住向四下打量。
“你好！今天天气真好！太阳红艳艳的，也没有风！”他说道。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今天天气报的是阴天，哪有太阳？特别是，在商城的底层说这种话，有多么不合时宜“没想到，这里的灯光可真美！”幸亏对方没有来过这里，马上被这里的布置吸引住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破绽——看来，她对这里就餐的氛围和条件非常满意。
“女士，先生好！现在点餐吗？先点锅底，再点菜品！”服务生此时不失时机地递上了菜单。“女士先请！”他接过菜单，又递给姑娘，并十分绅士地说道。“我要个番茄锅！”姑娘也不推辞，点了个锅底，然后把菜单递还给他，客气地说道:“还是你点吧！”
“你太客气了！我点——。”当接过菜单时，他不由朝菜单上的菜品看去。当他的眼光碰到那些菜品后面标注高得离奇的价码时，如同拳头碰到坚硬如铁的岩石，立即感到了一阵痛彻心扉的刺疼。原来，他只顾订座位，对这一点却疏忽了——他没有事先询问这里的价格。他原想，只是火锅这样的简餐而已，为此他还带上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但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菜单上面的菜品标出的价格，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不用说那些价值不菲的肉类、海鲜，差点让他惊掉下巴！就是那些普通素菜的标价，也让一向节俭的他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他感到眼前一阵恍惚，早已经忘掉了以前那些相亲的不快，甚至忘记了自己为这次相亲准备的所有说辞。“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自己，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一会儿头上竟然冒出腾腾的热气。“今天，不是很热。但你这么热，没事吧？”对方关心地问。
“哦，天确实有点热，有点热！”他有些答非所问。现在，他最关心的是不是相亲，而是在考虑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如果消费超过了他口袋里那几张可怜的钞票而无法买单时，那么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地方，他想寻个地缝钻都找不到啊。
他的耳边不由响起了一则他们那一带流传很久的笑话。邻村有位十分好面子的老汉，平时有个喜好——喜欢吃肥肉。每逢村里有女儿出嫁送亲，对方款待女方客人，通常都会有一碗肥肥的方肉。就那么一碗肉，一般人连一块都难以下咽，但他能一口气能吃下小半碗。虽然牙口不好，但那大席上肉做的都恰到好处，进口即化，所以对他来说毫无妨碍。令人称奇的是，他不仅能一口气吃下去大半碗肥肉，而且还会安然无恙。结果，到了他儿子说了媳妇，他陪儿子一同去亲家那里“问口”——其实就是商议结婚的时间。亲家自然是盛情款待，席间不住地为他夹菜劝酒。不知从哪里，亲家知道了他爱吃肥肉的癖好，当那碗肉端上来，一下就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亲家自然领会了他的心意，于是赶快夹了最大的一块肥肉，送到他的碗里。盛情难却，他象以往将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但那次该到出事。不知什么原因，这道菜做得火候不到，根本达不到入口即化的程度，加上他牙口不好，就很难嚼碎咽下去。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尴尬了:吐出来吧，还不被满桌的人笑话死？不吐，还嚼不烂。最后，好面子的他还是勉强把肉咽了下去。谁知，这肉一下子卡在了喉咙，既上不来也下不去，由于上不来气，他就直挺挺地倒在座位上，昏死了过去，惊得一群人手足无措。好在亲家有经验，曾经救治噎过去的牛羊，但他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喉咙里抠了出来那块肥肉，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很快就流传开来，以后但凡遇到出头露面这类事，他再也没有露过面。如果出现老汉这样的尴尬事，其后果他不敢去想。为了避免尴尬，他只好小心翼翼地点了很少的几样菜，就这样他头上已是汗涔涔的，身上早已汗流浃背了。
“就这几样？”那位服务生竟不识时务，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够，一会儿再加菜！”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尽管托辞很勉强，但服务生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拿着菜单，转身备菜去了。
“我早晨吃得晚，你多吃点！”他说道，眼睛不敢看那姑娘的脸，心想:这点东西一个人都不够用，那姑娘一定在嘲笑他的吝啬、小气。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邻座——客人已经买单离去，服务生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上那些菜品只吃了一点，白菜和粉丝竟连动都没有动。连包都不打，丢掉了多浪费,真是可惜，这些东西要流多少汗水、付出多少劳动啊！那一刻，他犹豫了，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最后，他不再犹豫，站了起来，伸手把那几盘菜品一下子端了过来，飞快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没想到，这个举动恰好被那个服务生看见了，赶忙过来阻拦:“先生，这不是你的菜！”他的叫嚷声一下子把整个餐厅的人都惊动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菜，但这菜只吃了一点点，丟了岂不可惜？”他满脸通红地说道。
那一刻，他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整个餐厅人的目光朝他看过来，最后连过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了，他们的目光中有惊奇，有嘲笑，甚至还有怜悯……。他突然感到脸上象被突然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难受！等他转过身，身边的座位已空空如也——那位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辞而别，离座而去！
就在他就要狼狈地退席时，突然看到那姑娘又匆匆赶了回来。糟了，她还没走！今天这么令人尴尬的场面，要比他想象的更为丢人。如果传扬出去，老乡们都会知道这件事，村里人都会知道……。他只感觉到脸上象被烙铁烙过一样，汗水滴滴答答从额头、脖子上……流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不敢看姑娘的脸，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马上钻进去。
只听那姑娘说道:“丢掉这些东西，不如物尽其用——他也是怕浪费！现在不都倡导光盘行动吗，我感到这件事他做得没错！所以，不仅不能被批评，反而要受到表扬和赞许！”最后，她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那天的当众发言。
……
他没有想到，那次约会竟然成功了。很久以后，他想起这件事还心有余悸，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起她:“首次约会，我原以为你是顾及面子生气离开呢，没想到后来你不仅回来而且救了我的急！难道你就不怕因为我丢了面子？”
“我离开，是去上厕所了。当然，回来时，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我参加过多次约会，但都往往流于形式和过于客套，让我很是失望。实际上，看一个人，要看品质和涵养，而不只看外表和看面子。节俭美德，还有善良和诚实，是比什么华丽穿着和漂亮外表都珍贵的东西。有了它们，相信我们未来一定会红红火火！”她深情地说道。
哦！对于他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既意外又惊险的约会！同时又是一次最为成功、最令人满意的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