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的丘陵地带,村庄住户多半零散地分布在小山脚下。小山间平坦的地方便是水田和旱地,水田在中间,旱地一般斜倚在地势和缓的山腰以下,山腰以上多为林草地,草是杂草,树是柏树。草在春夏总是长得茂盛,一片连着一片,冬天时会被割掉当柴火,露出光秃秃的地面,彷佛大地被剃了寸头。柏树在秋天会长出毛毛虫,总会有些黑短肥胖的毛毛虫扒不住枝丫,掉在地上,走过时,冷不丁踩着,吧唧吧唧,又是害怕,又是恶心。
这里的坟,很少出现在山脚处,因为好地不够,稍微大一点、平坦一点的地方都会用来种上庄稼。小时候,在山上看见长得像坟的土堆,总要绕着走,不管它是不是。这种对坟的怕不知来由,或许源于村中流传的鬼怪故事,或许是年幼无知却又想象力丰富。记忆中,清明时节,随着家中长辈不断地上山下山祭奠记得或不记得的先辈,烧纸钱、放炮仗,总要热闹一番。在这热闹中,在人多的时候,我才敢仔细看看,但越是看的仔细,想的越多,越是想的多,便越是害怕。
赣北乡下的房子是两层小楼,端端正正地坐北朝南。一楼东西各一间卧室,我住在靠东的卧室,和东边的厨房一墙之隔;二楼东侧后端是方方正正的阳台,草木葱茏,可观风、听雨、看日出。小楼地理位置较高,除非发大水,一般淹不着,怎么看都是风水宝地,不然左左右右也不会有那好些坟茔。厨房之外便是它们,一座连着一座,具体多少没数过,一是不敢,二是不敢不敬。胆小如我,竟然会在距离一座坟不足五米的地方吃饭、睡觉,何况可不止一座。是不怕了吗,是怕的麻木了吧。
屋后有一块椭圆形菜地,起了围墙,夏天的时候,地里会种上西瓜,瓜藤随心所欲地攀爬。围墙内,菜地边的一座坟上便会爬满瓜藤,瓜藤娇气,婆婆总要轻轻地将其扒下,摆到地里。从墓碑上看,这座坟建于道光年间,应是一对夫妻的居所。听婆婆说,不知是谁家的先辈,多年不见有人来祭奠。但婆婆对它上了心,在地里忙活时,见土松了,便会拢一拢;清明时,也会插花放纸钱,然后说一些多多护佑的话。
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无聊的下午总要找点事做,便呼朋唤友去往水库垂钓。不想却走错,绕进山的深处,走到路的尽头。回程之际,瞥见草木中星星点点,竟是一汪湖水的粼粼波光。到湖边的路应是走出来的,深一脚、浅一脚。湖边两座红土小丘,站在小丘上放眼望去,水面平阔,远山悠然。一簇长在小丘的斑茅草,蓬蓬绒绒的白色花序轻柔地在微风中摇来摇去,像极了狐狸的尾巴。湖边,粉色、紫色和白色的小花紧紧贴着地皮,一片片地开在裸露的滩涂上,在这冬日的深山里肆意生长,可见,凌寒而开的可不只有梅花。阳光、微风、远山、薄雾、鸟鸣、小花、野草,真是热闹又澄静。但此刻置身美景的可不止我们,还有浅滩中的两座坟茔。坟茔不新也不旧,砂灰砖整整齐齐地垒砌一圈,四周开满了零零碎碎的小花,沉在这深山镜湖,诸事不扰,虽然突兀,却又合理。
又是一年清明,小楼左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终于停歇,座座坟茔上都插满了黄色、红色、白色的花,好一阵热闹。澄澈的天空下,阳光照在每一寸土地,轻风拂着树叶沙沙作响,万物有序,死生无别。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草丛中的花花绿绿,心里一片平静,涟漪在这平静中一圈一圈漾开,激荡出一种雀跃,这雀跃在即将呼出之时又渐渐归于平静。好似迎面遇见一位老友,道一句“哎,你也在这里呀”“哦,我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