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笔如祖

写字画画五十多年，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份热爱。

一头自来卷发，络腮胡子，AB型血。乐于助人不求回报，尤其见了恓惶的人，一下就心软了。平日里爱说爱笑，能从早晨一口气说到天黑，遇一天，一觉醒来就“扑倒喜神爷”，情绪跌落到三天不说一句话。

我曾一度怀疑自己，但肯定非神、非鬼，权当是神鬼人合一吧。据说，我这种血型，是上古时期携带B型血的突厥族、鲜卑族、匈奴契丹族，进入南蛮与楚苗族A型血混合的。有时候感冒发高烧，会用缝衣服针刺破十个指头挤出血滴，举个放大镜往死里观察，忍不住用舌尖挨个舔舐，啊呸！咸咸的，咂咂嘴也品不出个啥道道来，嗯，方法简单了些，不科学，判断不出我的祖先究竟来自哪，只知道我姥姥的父母是从安徽逃荒至陕西，再迁居到平遥嫁给我姥爷，而爷爷的爷爷们，应该就是平遥本地人。我的相貌有蒙古人特征，体骼粗笨，一副骡子马的骨头，天生做苦力活儿的腿脚，偏偏老天安排，非要我也穿长衫站着喝酒，装扮成文人模样，拿斗笔写大字，为祠堂和风景名胜牌匾题字，且是没完没了的，大有鞠躬尽瘁不得喘息之势，回头看，一生尽做些迎神接佛之事。

一说写毛笔字，就会想到书法家。江湖上把专业书法家们写的字定义为艺术，是供大家鼓掌叫好的，是猴子装扮了红马甲绿短裤翻个跟头给块糖吃的那种。我写的庙堂牌匾字没人叫好，只以头杵地跪拜。

书法家们的毛笔成堆，也如亚马逊河几百万头拥挤的角马群，虽说总被一头雄狮一路追杀，皆以不死为荣，这也算是一种财富，一种炫耀，有人说这才是大格局。我则自出道以来就像老光棍儿两腿间夹宗筋，独此一根，不分什么写大字写落款儿，统统一支笔。使劲按着写就是“五爷庙”“傅山祠堂”“蒙山圣境”“后土娘娘庙”，提着气儿轻轻划拉几下就是邵学军题。其实我的毛笔用途并不少，功能可随机应变，若饱蘸浓墨在纸上驰骋它就是笔，低头弯腰勾胳膊探后背挠痒痒它就是如意老头儿乐，一甩胳膊投掷出去打跑叫春的野猫就是家伙。

人有很多想法，毛笔像悬在胸口的一柄主心骨，关键时帮你拿主意，让你情绪稳定，分辨是是非非，走过成长的每一个沟沟坎坎，书写生活的苦与甜，见证岁月的黑与白。

一杆老笔，一用到底，几十年随主起居，结伴左右，正心正见正念，沐春风赏秋雨，共吸天地之阴阳，同纳日月之精华。使唤久了便有了灵气，通人心能会意。但绝不是随你呼来喝去的笔奴，而是心怀慈悲从天道而来，会呼吸的活物！

既是活物，就会随龄增寿。几十年来，气势磅礴的牌匾题字，笔头四方发力八面出锋，用的年代久了就松动了，总会在某日一个喷嚏把头掉下来。不过，医治方法到也简单，取几耳勺松香粒，置入铁勺中架火上炙烤。 渐渐地松香被熔化成暗红色软油珠不断滚动着，热腾腾粘稠如胶。就在离松香几毫米的悬空中，弱弱地漂着一丝忽明忽暗的火焰，此时，须把笔杆也在火上炙烤加热，不时拿起来，凑到鼻子尖感受温度，一旦热烘烘逼烤口鼻又不至于烤焦，就要趁热把松香倒入笔杆端头的洞窝，再迅速将笔头根部对准洞窝稳稳插入，刺一声，笔魂入窍，一丝青烟从圈口周围散出，顺着笔头隐入毫林，也就几秒，笔头与笔杆粘合的稳固如铸，而炙热的笔杆还会持续滋滋作响，膨胀出几滴血红色，我蓦地怔住，天爷，这是老笔在饮血续命！

天有天道，笔也有笔道，老笔吃墨多了会犯荤腥。每当状态异常，就要停下来为它仔细相面，小心诊脉辩证论治，尤其耗心血题写了年代久远的古刹名，老笔沾了太重的阴气，笔锋锐气折损，笔肚精气受挫，笔根阳气大耗，必然要在六月初六日，将老笔彻彻底底清洗干净，进行一次敬笔拜月扶正祛邪。

这日，夜空浩瀚，宅院宁静，月下设好桌案，焚香点蜡。洗净残墨的老笔，裹了红布十分庄重，散发着清清淡淡的墨香，三叩九拜之后，高高举过头顶，请月光尽情浸润，让百草熏染千般芬芳。当老笔饱吸月光，平衡了阴阳虚实，笔魂就在笔肚的脏腑内春雷般振作，一激灵，惊醒了沉睡的神志，清醒如初！

黑黢黢的捧在手，份量比以往沉重。笔杆罩着岁月陈化的包浆，透出乌漆漆的光亮，这是它用了足足五十年才为自己缝制的一件绸装，贴身穿着，在漫长的岁月流沙就不迷失血统的籍贯。我有蒙古人粗笨的骨骼，手脚就如草原上骡子马僵硬的蹄子，摆弄起老笔来却温柔的如给婴儿洗身。被挫磨了大半生的笔毛，根根柔顺，条条透风，只是青春挺拔的笔锋已然不在，它是伴随我头顶逐年的脱发而磨秃。磨吧，磨秃尖了也好，多了些含蓄沉稳，少了那锋芒轻率。穿了绸装的“邵氏一枝笔”，有一股风轻云淡的月光味，温润如玉越加可爱，对着它徐徐吹一口气，所到之处，千根纤毫一排压过一排，压成谦卑的弧线，叠成海面掠过的层层波浪，再柔韧着一簇簇蓬蓬松松回弹复原，像极了篦梳拢过少女的一头乌发，月下泛出幽幽的冷蓝，周围，起了月晕般一团瑞气，如龙在游，若凤翩翩，听得见，它在自我疗愈中发出竖琴般低沉的嗡嗡音效……

飞天在夜空挽纱舞蹈，月亮命令我起身歌唱。

老笔如祖，善待就好。

       2025-3-16邵学军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