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亲戚多,两个舅舅、五个姨。见了面,她喊舅舅喊姨,我自然跟着喊,三姨的丈夫,一个儒雅、帅气的男人,我们喊他三姨爹。
三姨爹大名梅昌同,是个小学老师,上班教娃娃学文化,下班帮三姨做家务,我很少能见到他,好像只见过一两次,但印象并不深刻,以至于闹了笑话。
2012年腊月十三,王家老寿星、我妻子的嘎公逝世,我风驰电挚驱车赶到两河王家垭时,已是星光闪烁、万家灯火。
老寿星棺椁停放在堂屋中央,一班人转着圈打丧鼓,锣鼓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大门外顺屋檐搭了雨布棚,坐满前来祭奠守夜的人,我环视一周,面孔陌生,大多不认得。
走进灵堂,我给嘎公上香、烧纸、磕头、鞠躬,痛惜老人仙逝……嘎公身体一向硬朗,曾经对我豪言:我呀,活到九十一,病就是不找我!也的确如此,嘎公并非因病而故,他独居在公路边那幢小屋里,半夜起来喝水,从床上跌到地上,再也无力爬起身……然后退到一边,神志发蒙,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儒雅、帅气的男人走过来,笑嘻嘻地招呼我,先递我一杯热茶,又搬来一条板凳,说了几句什么没听清,锣鼓响亮、人声嘈杂,我脑壳里嗡嗡地响个不停。
我坐下来喝茶,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也很想歇息,正好就有人招呼,那个男人真讲礼信,我暗自赞叹两河人民友好,我想记住那个男人,人敬我一尺,我得还人一丈。正想着,妻子过来喊我吃饭,我指着那个男人背影问她认不认得,她哎呀一声,那是三姨爹呀!
三姨爹我应该见过,只是印象不深,当面竟没认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赶忙跑过去和三姨爹握手,权当是临时补课,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有眼不识泰山,我再也不敢了,从此就记住了三姨爹,也成了茶余饭后的一段笑话。
妻子笑话我,说我记性差,她说的实话,我记性的确差,开车记不住路,进城一趟两趟,再去照样迷路,走回头路是常事;与人交往也是如此,即便一而再、再而三,见了面不一定认得出来。为了顾及面子,我狡辩说,要怪也只能怪你,谁让你有这么多姨呢?
我妻子有五个姨,大多命运多舛。我岳母是老大,二姨年轻丧夫、含辛茹苦;三姨相夫教子、乐享天伦;四姨年轻丧夫、拖儿带女;五姨年轻守寡、忍辱负重;小姨体弱多病、苦中有乐,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相比而言,三姨算是福运双全,丈夫当老师,经济有来源,退休还乡后,既勤快又能干,培管脐橙有方,种植蔬菜拿手,操持家务娴熟,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此外,儿子梅飞争气,成家立业后当了老师,并在县城购房定居,还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女儿俊芳自强,志在四方,远嫁广西,和“莫老爷”是家门,生儿育女,阳光灿烂。
按说,三姨一家堪称幸福美满,儿女均已成家立业,三姨爹月月有退休金,房前屋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还有一坡的脐橙树,养个猪儿、喂一群鸡、种点儿菜,舒舒服服养老过日子。
可惜时乖运蹇,好运并不一直眷顾三姨。
2019年8月18日,风和日丽,再过三天,就是三姨66岁生日。早起,她感觉头晕,三姨爹给她冲了杯糖茶,喝了糖茶还是头晕,而且头晕得更厉害,只好去了两河卫生院,医生一接诊说是脑出血,当即联系救护车送到县医院,经过一番抢救,总算是死里逃生,三姨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了后遗症,离开手术台后,从此半身不遂,左边肢体没有知觉,语言功能几乎丧失,其实三姨心里明白,就是无法表达出来,命运无情地折磨她的余生。
出院回家休养,房子位于公路坎上,竖着一架陡坡,上下非常艰难。也是无奈之下,三姨爹挖空心思为病人着想,腾出一个隔间,屋里装上空调,墙上挂了电视,买来能升能降的医用病床,为三姨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家里本来只有老两口,儿女双双在外,无法床头尽孝,三姨爹就在床边靠墙置一张简易单人床,当作他昼夜值守的哨所。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有三姨爹一个人在家陪伴病人,日夜守护,用心服侍,园田没工夫去种植,脐橙只能包给别人,自己静下心来,一门心思服侍病人,吃喝拉撒,擦身换洗,全靠他一手一脚,爱心和耐心在这里高度融合。
三姨爹心细如丝,总是耐心服侍病人,陪她说话,帮她解闷,看电视当讲解员,用视频连线亲人;饮食更不马虎,苹果切成小块,橙子榨出原汁,香蕉剥去外壳,米饭煮得香软,菜蔬烹调有味,还不能少了营养,一口一口喂食病人;一有空就帮病人按摩,期盼三姨病体一点点康复,期望值并不高,哪怕只会说“吃喝”,哪怕只能动动手,可三姨静静地躺在那里,除了张张嘴咀嚼吞咽,再没有任何言语和肢体动作,“乖”得像一个没满月的婴儿。
三姨爹陪伴着三姨,没日没夜待在那个隔间里,自己想出门不放心病人,把病人弄出门更是困难,一个半身不遂、毫无自制力的病人,仅凭一个人是搬不动的,更别说将病人顺利弄出门,只等家里有了帮手,七手八脚弄到轮椅上,顺着门槛上早先垒砌的水泥坡道,推到大门外透透气。门外是晒场,坎上坎下都是脐橙树,枸杞开花,樱桃满树,草虫唧唧,鸟语花香,病人有幸见到美丽的太阳。
这样的日子、时辰、光景,很难想象三姨爹是怎么熬过来的,况且日子苦无尽头。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萍水相逢的夫妻。这一点上,我是有切身体会的。2013年冬,九十高龄的母亲卧床不起,我从宜昌请假回家服侍了二十天,喂吃喂喝、接屎接尿、洗脸擦身体换洗衣裤,说不苦不累那是假的,个中艰辛和苦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然病中的母亲也知道,她多次对我说“把你难为了”,母亲对儿子居然如此客气。就在第二十一天的凌晨,母亲一觉睡去再没醒来,不愿意“难为”我了,我也听不到客气话了。
我服侍病人仅仅二十天,吃尽了苦头,至今难以忘怀,自以为对母亲尽了孝,回想起来颇感慰藉。
三姨爹服侍病人已经整整五年,而且是一个瘫痪在床、不能动弹的病人,该有多少个“二十天”呀?该有多少无以言状的难处呀?而且苦无尽头,更没有盼头。
将心比心,换作是我们,能不能做到呢?即便我们能做到,能不能做到和三姨爹一样细致入微、无可挑剔呢?显而易见,没有崇高的道德支撑,没有善良的心灵垫底,三姨爹断然坚持不下来。况且,他也不年轻了,已经过了74岁,虽说牙齿健全、头发没白,外表看不出多么苍老,但从他脸上的沧桑和略带苦涩的笑容,足以看出他度日如年,一日,一月,一年,五年啊,度过来是多么不容易呀!
今年暑假,我和妻子专程去两河看三姨,三姨一如以往躺在床上,白白胖胖,文文静静,看不出她是躺了五年的病人。
喊她三姨,一喊再喊,她没反应,面无表情、无言无语,偶尔眼珠朝你转一转,三姨爹在一旁呼唤,说你姨侄女、姨侄女婿来看你了,还买了好多你爱吃的,三姨动了动眼珠,她心里肯定明白但无法表达,可恨的脑出血,将贤惠能干的三姨变成了瘫痪在床的“植物人”,也变成了连“阿巴”都不会说的哑巴,真是令人唏嘘。
临走,我俩感谢三姨爹倾心照顾三姨,既有爱心又有耐心的真情照顾,他那颗滚烫的心温暖着三姨,也温暖了我俩;他那高尚的道德,为我,为我俩,为我们,为我们社会树立了楷模,我由衷地向他致敬,服侍病人谈何容易,一天容易,一月容易,甚至一年也容易,可他已经服侍了五年,五年啊,没日没夜,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而三姨作为病人,除开无法痊愈的脑出血后遗症外,她每天都是幸福的,没有挨饿受冻,没有受热着凉,房间没有臭味,身上没长褥疮,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三姨爹的功劳。
试问:世上有几个这样的男人能做到?即便能做到,能做到这样尽心尽意吗?即便能做到这样尽心尽意,能尽心尽意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无需赘言,只有我的三姨爹能做到。
我的三姨爹,脸上堆着苦笑:那又怎么办呢?病到身上来了,病来如山倒,换成我瘫在床上,你三姨也会服侍我的。
致敬,我的三姨爹!
(2024年12月26日晚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