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患子

老高至今还记得栽下那棵无患子的日子。

那是四十年前的谷雨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房前屋后，种瓜点豆。清晨，产房里传出婴儿面世后的第一声啼哭，老高脸上挂着热泪，颤抖着双手接过了护士递来的龙凤胎——北辰、南星。

孩子名字是老高和妻子李素琴早就想好的，也就是孕检确定双胞胎那天定下的，夫妻俩深情缅怀了祖宗八代，掰着指头回顾了姓氏辈分，把一本字典从头翻到尾，最后才确定这两个名字，北辰为引，南星做伴，还商定双胞胎出生那天要栽一棵无患子树，天阳普照，地阴滋润，无患子树必将枝繁叶茂，一双儿女终归长大成人。

“栽无患子好呀！无患子是喜树，这可是喜上加喜！”院子里邻居纷纷下楼恭喜，恭喜老高两口子喜得龙凤胎，还有几个人上手帮忙，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又说我们这个院子发人，如今喜添双胞胎，老高两口子有喜，我们大家同喜，喜日子栽喜树顺理成章，喜树果子不仅可以洗手，还可以做成手串戴在腕上，保佑我们无病无灾！

这天是个好日子，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喜得龙凤胎的老高情不自禁，没等到把产妇抬上楼，偏要先栽好那棵无患子，因为它是大家心中的喜树。

李素琴产后虚弱地躺在竹躺椅担架上，怀里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浑身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看着老高将那棵无患子小树小心翼翼地栽在院子里。春风悄然而至，掠过新生儿的襁褓，拂动嫩绿的无患子树梢，飘动着老高一头黝黑的长发，喜上眉梢的老高真的好帅。

北辰南星两个孩子，快乐健康成长着，长势超过同龄小朋友，如同和他俩同岁的无患子树，就好像是要和兄妹俩比赛，生根、拔节、分枝、长高，很快超过院子里那几棵香樟树，与树同龄的龙凤胎更是长势喜人，北辰聪慧，三岁就能背诵古诗词；南星可爱，总爱趴在无患子树下数蚂蚁。

“妈妈，为什么叫无患子呀？”南星仰着脸问。

李素琴将女儿搂在怀里：“无患常乐，随心自在，它能保佑我们一家老小无病无灾。”

春夏的光阴，兄妹俩缠着爸爸妈妈，一有空就要去院子里散步，还带上铲子提着小桶，为无患子树松土、浇水，有时还让爸爸采几片无患子树叶下来把玩，北辰说要为诸葛亮编羽毛扇，南星偏要给孙悟空做虎皮裙，李素琴则用叶片摆出一个个图案，或折叠一个个数字形状，教儿女认图、识字、数数，促成并撮合无患子为两孩子启蒙。

秋冬的时节，李素琴总会带着两个孩子去捡拾掉落的无患子果儿，然后回家手把手教孩子清洗、晾干，再一颗一颗地精心挑选，专门挑选饱满、黑亮、坚硬的果儿，老高主动揽下硬活，拿锥子一颗一颗地钻孔眼，竭力鼓励孩子练习手工，谁要凑齐了十八颗果儿，谁就去拿针线穿成手串。

北辰大度，故意笨手笨脚，将好果儿留给妹妹，南星总是第一个戴上手串；南星心细，小嘴叭叭说个不停，问妈妈为啥要选十八颗？李素琴一边示范做手串，一边教两个孩子学知识，说知识是你们外婆教的，一副手串选用十八颗，是因为它象征“十八界”。什么是“十八界”？“十八界”就是六根、六尘、六识。信佛的人常说：六根清净。就是指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意根；六尘是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六尘不染；六识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根与六尘生成六识，三者因缘和合，寓意破除烦恼，契合“无为”之道，你戴上“十八界”无患子手串，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说说笑笑做手串，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老高少言寡语、父爱如山，主动揽下给无患子果儿钻孔眼的重任，他担心妻子和两个孩子受伤；李素琴慈母心肠、心灵手巧，将做手串的技艺传授给孩子；俩孩子聪慧灵动，每个做工环节都是全神贯注，每做成一副手串倾注了心血和智慧。很快，无患子成为连结一家人情感和感知的纽带，老高、李素琴，北辰和南星人手一串。

北辰南星按照妈妈要求，从此戴上了无患子手串，白白嫩嫩的手腕、金黄亮泽的手串，吸引了不少目光，北辰还忍不住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南星则向小伙伴们讲述由来，兄妹俩第一篇作文不约而同写了无患子，让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他们院子里有棵无患子，有一次课外实践活动，老师带着学生专门来到这个院子，现场观赏无患子风采，捡拾落地的无患子果儿，还让李素琴给孩子们讲述这棵无患子的由来，大人孩子别提有多么高兴。

一年一度时光蹉跎，无患子花开花落，自然落果的无患子果儿做成的手串，一年一换戴在一家人手腕上，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的光景一晃就过去了，老高和李素琴在各自岗位上卖力工作，早起送走学生，晚归做好服务，就像墙上的挂钟一般走个不停，不知不觉人到中年，居然有点怀疑闹钟，不知道闹钟准还是不准，为什么走得这么快呢？北辰南星俩孩子自是形影不离，兴许是戴了无患子手串无忧无虑，充分享受父母的疼爱，尽情享受幸福的生活，自然享受时光的爱抚，兄妹俩看着无患子一年年拔高，分枝、发芽、开花、结果、落叶、落果，无患子也陪着兄妹俩一天天长大，窗口牙牙学语，树下姗姗学步，然后牵着父母温暖的手去幼儿园，幼儿园毕业读小学，小学毕业上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兄妹俩结伴竞赛，明面鼓励，暗自较劲，你追我赶，成绩不相上下，深得老师喜爱，奖状贴满墙壁，引人交口称赞，很快就成为院子里的家长教育孩子的正面典型，高明远和李素琴也少不得成为家长的学习榜样，多次出席学校组织的表彰大会，尤其是俩孩子读高中时段，孩子早出晚归，老高和李素琴除了服务，对学习少有问津，也不知如何“问津”，反倒是被学校评为“优秀家长”，好几次安排老高夫妻俩去给家长交流，以此给家长和孩子们打气鼓劲。

时光一闪就是2003年，那年夏天的一天，院子里突然响起热烈的鼓乐声，一辆披红挂彩的邮政车开进来，在枝丫参天的无患子树下，敲锣打鼓送来两份喜报，老高和李素琴的双胞胎儿女双双金榜题名，高北辰被北大录取，高南星考入清华。

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满城轰动，都想来看看热闹并沾点喜气，院子里的邻居来了，院子外的乡亲来了，相关部门的领导来了，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在那棵枝叶参天的无患子树下举行了简单仪式，先给高北辰和高南星披红，又为高明远和李素琴戴花，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居然培养出两个清北学生，令人赞叹，引人羡慕，高家一家人站在无患子树下合影，通过口口相传、电视报道、报纸新闻，迅即向周边辐射，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这则新闻流传了几十年。

当晚，老高在无患子树下摆了几桌，菜有十大碗，酒是稻花香，请来院子里的邻居，还有一众亲朋好友，前来恭贺的人喜气洋洋，说是高家祖坟冒了青烟。宴客散去，皓月当空，收拾结束已是深夜，李素琴发现丈夫没上楼，原来他独自在无患子树下抹泪。

“两个娃娃就要走了，他们和这棵无患子一般大哩。”老高仰望着夜幕中的树梢，伤感地接连叹着气，嗓音颤抖混合着蝉鸣，他拉住妻子不让走，要她陪他在无患子树下多待一会儿。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老高俩口子相拥在无患子树下久久没有离去，李素琴一直不说话，其实她也很激动，她体贴自己的丈夫，于无声处听知音，索性从手腕取下去年做的那副无患子手串，套在老高另一个手腕上，四手合力，各自把对方攥得紧紧的，十月怀胎不容易，一朝分娩也不容易，拉扯俩孩子长大成人更不容易。明天，俩孩子就像南方过冬的候鸟即将北去，他俩打小长大、从未离开过的院子，从此交给这棵无患子留守。

大雁列队北上，老高夫妻俩送儿女上学，一个小时的汽车，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凌晨时分抵达首都北京，一家老小欣喜不已，一起登天安门，一起瞻仰毛主席，一起去圆明园，一起爬上长城，一家人在八达岭长城箭楼上合影，一起在天安门城楼前合影，一起在清华、北大校门口合影，临别时千叮咛万嘱咐，高明远要孩子俩好好学习，既学习知识又学会做人；李素琴要孩子俩照顾好自己，等到秋天无患子落果，她要做两副新手串寄过来。俩孩子初来北京，心旷神怡，神采飞扬，并没有老高两口子预想的舍不得、离不开的意思，就觉得孩子毕竟长大成人了，一肚子的话没有说完的时候，一家人就在北京站分手，俩口子坐火车返乡，将一双儿女留在了首都。

孩子俩一走，屋子顿时空了，脑壳里也一个空，上班魂不守舍，在家无所事事，要么匍匐窗口盯着无患子树，要么下楼围着无患子打转，那棵无患子树大遮天，毕竟是自己亲手栽种的，看一眼都感到亲切，某种程度上比儿女还孝顺，一年一年守着老高俩口子，老高俩口子也守着无患子，数着日子盼北辰南星归来。

在老高和李素琴眼里，大学的日子十分漫长，可在北辰南星心中，大学时间非常短暂，本硕连读一晃而过，兄妹俩除开寒暑假回家一段时间，绝大部分时间待在学校里，发奋苦读，历练人生，勇攀高峰，最终双双有成，北辰直博去了美国，南星硕士毕业后也追着哥哥的脚步出国深造。从此，舍不得花费拨打的越洋电话，总在想念得实在忍不住时，将父母和儿女的心连到一起。后来，随着科技时代发达，视频连线代替了电话，镜头下的祝福代替了团圆饭，信用卡账单里夹着的美金成了最实际的孝心。兄妹俩很是争气，北辰很快被猎头，就职于导师力荐的一个科研院，南星也被一家国际公司相中，他俩很快取得美利坚绿卡，高职位、高薪水、高待遇，无需老高俩口子节衣缩食去供养。

减少了经济开支，却添了精神负担，这也是人之常情，世上只有瓜连籽，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有不惦记自己孩子的父母。孩子俩前脚出国，高明远后脚就退休了，在家也没多少事做，就加入了志愿者队伍，有时去十字路口维护秩序，有时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补习功课，再忙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女，但他很少当着别人谈论他们，别人赞美他浅浅一笑，别人询问也不愿深说，即便有浓浓的思念，也是深深藏在心底，表面看不出究竟。回家，只忙三顿饭，又不爱看电视，经常匍匐在窗前，凭窗观望动静，院子并不大，几棵香樟树，一棵无患子，其余杂乱无章；有时也下楼，在院子里兜圈，不忘多看几眼无患子，那棵无患子也受看，树干发达、枝叶参天，长得太快了，与同龄的北辰南星相比，它早已“长大成材”。

李素琴退休比老高早，参加活动也就多一些，早起去三角地打拳，回家时顺路买菜；中午吃罢饭午睡一会儿，下午去老年大学吹葫芦丝，晚上少不得去跳广场舞，业余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只当秋冬遇到好天气，她才会变更作息时间，上午不再去打拳，而是守株待兔一般，在院子里捡拾无患子落果，下午一个人静静地做手串，一副手串要花费蛮长时间，那些黑亮的无患子果儿并不好收拾，尤其是钻孔眼，好在有老高帮忙，但李素琴不想攀扯老高，她觉得做手串是女人的事，更准确说是当妈的事，因为手串是给孩子们做的，因此每做成一副手串，她都会去邮局往美国寄，可由于国际邮件寄递规定，一次都没有寄出去，美国这个国家喜怒无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手串，戴在手腕上可以进出境，当作包裹邮寄却不行。李素琴无奈，又不想为此费神，更不能亲自送到美国去，只是将浓浓的心思聚集在手串上，每做成一串，就挂在客厅墙壁上，等到儿女万里迢迢归来，每当抬眼看到手串，心里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无患子手串就是她的北辰南星。

“我的北辰，我的南星，你们都好吗？”李素琴常常盯着无患子发呆，天天下楼去给无患子松土浇水，春夏总会站在树荫下遮阳歇凉，朗读俩孩子当年写的作文，秋冬又会在树下打扫落叶、捡拾落果，然后兜回家去，拿水洗净晾干，再一个个选果，贴在桌上钻孔眼，取扎实的线绳穿成串，有时手指被锥子戳伤了，塞进嘴里吮吸一下，全然不顾疼痛，终于做成一副手串，明明知道邮寄不成，但她依然往邮局跑，万一他们准寄了呢？

“妈，我这手串还戴着呢。再说，这里也买得到。”大洋彼岸，万里迢迢，呼一下被视频拉近，北辰在视频里晃晃手腕，他手腕上的确戴着无患子手串，那一颗颗无患子已经泛白，那是上次回来过年时戴上的，屈指一数时隔两年了，儿子整天忙、整月忙、整年忙，甭说告假回国住几天，有时忙得连视频连线的时间都没有。由于地理时差，两边作息不同，视频并不顺利，好不容易才能接通，老高和李素琴盯着视频不眨眼，看着已经开始发福的儿子、纸一样白的皮肤的儿媳，还有一头卷发的洋娃娃孙子，本来想好的话就是说不利索，眼泪倒是不争气下来了。儿子算是个有心人，视频时不忘喊来妻子和儿子，还恰到好处戴着那副无患子手串。视频里的老高和李素琴，对着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的画面，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离开视频就像掉了魂，遇上熟人熟事、隔壁邻居，见面总要问他儿子女儿，还有洋媳妇洋女婿混血本孙外孙，问他们几时回来，问他们情况状态，老高和李素琴无话可答，只觉得自己惭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国家培养十几年的人才，父母养育二十年的儿女，帮美国培养了一场，他俩去美国留学本是学本事，可从踏入异国土地开始，他俩就卖给了美国……北辰也说他感到惭愧，身不由己的惭愧，往大说无法报效祖国，往小说不能孝敬父母，一晃一年，一晃一年，这么多年晃过去了，真没有回国几次，因此他又在视频里许愿，说忙过这个讨厌的冬天，翻过年他要去日本参加一个会议，争取挤时间回家住几天，为二老端上一杯热茶，亲手戴上您做的手串。李素琴一听笑了，将刚做好的一副手串在镜头前晃：“你说话要算数呢，妈做的手串不值钱，但你千万莫嫌弃，因为它是无患子，无患子和你同岁哟！”

2018年初冬，一样和无患子同岁的南星回国了，带着加拿大籍丈夫和金发碧眼的混血女儿。小女孩对院子里的无患子树充满好奇，因为它不时滋溜一声掉落一颗成熟的果儿，她不会讲普通话却听得懂外婆的话，乐意跟在外婆身后，跟着外婆上街买菜，一路吸引了无数眼睛，熟人熟事们赞叹不已，都晓得老高和李素琴有个龙凤胎，龙凤胎双双去美国读博拿绿卡，没想到居然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孙女，大家围着小女孩看稀奇，地地道道一个洋娃娃，谁都想抱抱又不敢抱，因为小女孩语言不通有些害怕，扯着外婆衣襟要赶快回家，回到家就盯上了无患子，找一个小篮子提着，和外婆去捡拾无患子落果，又帮外婆一颗颗挑选，外婆幸福得眉开眼笑，终于做成一副手串，戴在外孙女手腕上，小女孩高兴得蹦跳起来。可是，第二天早起洋媳妇大呼小叫，原来小女孩的手腕起了一圈红疹子，原来这个洋娃娃对无患子过敏，小女孩依依不舍地脱下手串，将手串塞进了自己的包里，说要带回美国向小伙伴介绍，还扑过来给外婆一个香吻，外孙女的一举一动，李素琴看在眼里甜在心中，这哪是一副无患子手串？分明是外婆的一颗滚烫的心。

北辰又一次食言，新冠疫情的爆发，扰乱了他的行程，也扰乱了无数人的行程。这一年，无患子树开花尤其旺，结的果子也特别多，可是人们急于躲灾避难，没人去注意那棵无患子，这也包括李素琴和老高。进入夏天，老高出去买菜时不幸感染，没等回家直接被隔离，当时医院到处人满为患，等排到床位时已经出现白肺，几经辗转才送进医院隔离治疗，李素琴很快就收到一张病危通知书，担心中的天塌地陷终于来了，她赶忙与大洋彼岸的儿女联系，可北辰因为航班熔断回不来，南星刚怀上二胎也不便长途飞行。可怜的老高，默默无闻奋斗一辈子，临终连儿女的面都见不到，甚至连自己结发妻子的面也见不到。一切来的如此突然，李素琴整个人几乎崩溃，整日里以泪洗脸，她想无论如何要见丈夫最后一面，于是请熟人帮忙，请志愿者帮忙，又请社区领导协调，费尽周折终于获得了批准，在严密防护下去了医院，隔着ICU的玻璃窗，他看见奄奄一息的丈夫，枯瘦的手腕上居然还戴着她做的那个无患子手串。

万幸的是，老高最终逃过一劫，只是落下了后遗症——中度哮喘、周身乏力，连说话都困难，更别说自己行走，只能躺在床上静养，还要时刻防止“阳”。

自打老高出院回家，李素琴就像变了个人，让人觉得她不对劲，一个人老在嘀咕，不停做事，丢三落四，电饭煲煮饭忘记放水，半夜起床做早点，然后给老高端去，炒菜更不用说，一遍一遍地加盐，咸得无法开口。还有就是和北辰南星视频时，没了过去的唠叨，脸上的笑容被木然取代，偶尔居然不认识自己的儿女，有次还问北辰是谁，新来的保姆安慰她，经常劝她多休息，她却自顾自忙碌，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桌椅擦了一次有一次，又去空荡荡的院子里捡回无患子落果，坐在树下一粒一粒地挑选，回到家不等清洗还没钻孔眼就拿针线穿手串，手指一次又一次被戳伤，无患子果儿滚得满地皆是，她并没有停手，好像不知道疼痛，嘴里嘀嘀咕咕说道：“北辰一副，南星一副，孙子一副，还有外孙女一副。”保姆还发现，李素琴最近总对着空气说话，有时抱怨高明远把臭袜子乱扔乱放，有时又叮嘱南星生理期别碰冷水。最可怕的是有天半夜，保姆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隔着窗户一看，看见李素琴赤脚站在无患子树下，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什么人。

 “北辰？南星？你们怎么长这么高了？”李素琴的声音虽然轻得像梦呓，夜深人静里仍显得十分突兀。

2024年深秋，院子的无患子成熟落果，李素琴又开始做手串，她的动作十分缓慢，将捡来的无患子落果堆在桌上，按照大小扒来扒去，又按“十八界”分堆，却又常常数错，分出来不是十八颗，有时十七，有时十五，数量不一，大小也不一。有次指尖突然触到一粒特别圆润的果儿，可能是想起南星小时在树下捡到“幸运果”的欢呼声，随即发出从没有过的朗声大笑，还对着空气连声喊着“南星”，惊得老高在里屋喊叫起来：“南星不是在美国吗？”

南星自在李素琴心中，她并没听见老高呼声，自顾自专心做着手串，过去心灵手巧的她，如今心灵手却不再巧，经常穿错了顺序，穿错了拆开重来，重来一遍又穿错，反反复复一弄半天，仍没做成一副手串。保姆还发现，李素琴最近总念叨一个叫“阳阳”的名字，去问老高，老高摇头，说没听说有个“阳阳”呀。

“阳阳的手串还差三颗无患子。”这天上午，李素琴正在做手串，她数着桌上的无患子果儿，精神恍惚，眼神涣散。正分着“十八界”，突然起身去厨房热牛奶，嘴里念叨着“北辰复习到这么晚，莫把身体搞垮啰”，完全忘记儿子已经四十多岁，而且远在大洋彼岸。等到保姆觉得不妙时，锅里的牛奶已经烧干，焦糊味弥漫整个厨房。

隔天早晨，李素琴突然清晰地叫出保姆名字，将抽屉里的几张银行卡一起交给保姆：“高明远卧床不起，北辰南星又在国外，这些银行卡你帮我收着，留给以后来找你的阳阳”。保姆暗自惊喜，这不像老年痴呆症，可当天下午李素琴就将买菜回来的保姆拒之门外，说坚决不给“陌生人”开门。

那天下午，保姆出门买菜忘了锁门，回来时只见房门大开，老高还在床上睡午觉，却不见李素琴的身影，只见客厅里一片狼藉，做手串的竹筐翻倒在地，黑亮的无患子滚得到处都是。保姆慌忙报警，惊动了院子里的邻居，大家帮忙四处寻找没有寻见李素琴的身影，警察却在三条街外的江堤工区找到李素琴的一只棉鞋——旁边就是正在维修的窨井。

打捞持续到深夜。消防员最先发现的是一串散开的无患子手链，黑珍珠般的果实漂浮在污水表面，像一串破碎的省略号。

北辰和南星终于回来了，带着各自的家庭。他们取下挂在墙上的手串，还有母亲做手串的那只竹筐，不约而同来到无患子树下，南星从竹筐里取出那副仍未完工的手串，一颗颗散开，然后掩埋。

“其实……我流产过一次。”南星突然说，“是个男孩，想取名阳阳，我只对妈讲过这件事。”

北辰的手抖了一下。他想起最后一次视频，母亲对着镜头微笑：“我要给阳阳做一副无患子手串，快要做好了。”

寒风拂过，与他俩同龄的无患子树发出沙沙声响，一粒干枯的果儿从枝头坠落，正掉在北辰掌心里。

他不禁攥紧了拳头，看看妻子和儿子，看看妹妹妹夫和侄女，抬起头来，目光升高，无患子树高耸云天，传来细微的、果实相撞的清脆声响，就像小时候那个秋日的午后，母亲在无患子树下教他们数数的声音。

（2025年4月19日键盘稿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