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俊龙
老家的老屋后面那棵弯桃树,一直长在我记忆里。想起母亲,就想起那棵弯桃树。
这棵在水沟边的桃树,不知什么时候从几棵柏树之间长出来,在柏树的挤压下不得不斜伸出去,向水沟那边生长。正处在童稚时期的我们兄弟,常常吊在桃树上,去摘那还像纽扣般大小的桃子。毛耸耸的桃子又苦又涩,我们在嘴里嚼了一下就赶紧吐出来。母亲说,桃子树比长在旁边的柏树命苦,结出来的桃子自然就苦。我们不明白同样是树,为啥桃子树的命就苦?母亲又说,柏树是你们,桃子树是我。我们好奇起来,指着比桃子树高出几倍的柏树,问,哪有儿子比妈又高又大的?母亲眼角有了笑意,大声说,你们不信数数,柏树是不是五根?我和老四扳起手指一数,果然是五棵。那根离得远的柏树,是老五。老四说。母亲悠悠地叹了口气,好半天才说,是老五。那时,老五送养出去,母亲经常望着那棵长得又直又细,离得稍远的柏树出神。
桃树在几棵柏树的簇拥下,只有努力歪倒着身子,拼命往水沟那边生长。久而久之,桃树成了弯桃树。弯桃树的主干,横跨在水沟上,我们就把桃树当作马骑。弯桃树虽然长不高,但韧性很好,似乎也有灵性。我和老四骑在上面,拼命往下压、左右晃,让它弹跳起来,它从来没有把我们甩下水沟,也没有被我们压断。
尽管院子里的其他孩子都把这棵桃树叫弯桃树,但我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而是说“我们的桃树”。桃树带给我们的欢乐,让我们忘记了它结的果子又小又涩。
有一天,母亲在水沟那边父亲搭起的石板上切酸菜,听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叫弯桃树,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儿多母苦。我和老四隐约感觉母亲是说她自己命苦,但不知道怎么帮她。我们默默对视了一阵,然后心照不宣,扶住柏树,站在晃动的桃树树干上,把所有桃子都摘下来扔进水沟。老四流着鼻涕,傻傻地说,妈,桃子都被我们摘了,我们不要桃树结果,桃树没有儿子,命就不苦了。
母亲愣了好久,才慢慢说,当妈的没有娃儿,命更苦。我们似懂非懂,不过觉得妈有我们这几个娃儿,命到底不是最苦。
我们依然在桃树上嬉戏,桃树一年又一年承载着我们的欢乐,总也压不断、扳不倒。
桃树留给我最清晰的记忆,除了倾斜的身子、极好的韧性之外,就是我们坐在桃树上看母亲在水沟那边的石板上切酸菜。农村人家的灶房里都有一个切菜切肉的案板,我家也有。只不过,那案板实在太小,大概只有我现在的电脑屏幕两个那么大,并且是薄薄的几块木板镶嵌而成,上面还摆着装盐巴的罐子和其他东西。要想在这上面切那又长又韧的酸菜,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况且,酸菜要反复淘洗,小小的灶屋根本容不下放水的桶。父亲踌躇了好久,终于在灶房外面的水沟对面,搭起一块比乒乓球桌稍小点的厚石板,母亲就在那上面切酸菜。
我家的灶房,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是在床头对着的那个屋角。一堆泥土垒砌起来的方块形状就是灶头,烧火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子。烟尘把蚊帐、被盖染得墨黑。后来,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吧,父亲从山上背回来石头,把老屋后面的院坝围起来,盖了一间灶房。灶房呈不规则的四方形,灶头横卧在灶房里,几乎占据了多半面积,锅台和老屋门只有一步之隔。老屋门靠右的位置,两根木桩支起案板的一端,案板的另外一端,搭靠在墙上特别空出来的一块石板上。石板上放碗柜,石板下是露在墙外的石头水缸。案板上方靠右,挂在老屋门柱上的篾笼里装着竹筷。用作进出老屋通道的空隙,既是整个灶房的活动场地,又是放置腌制酸菜大缸的隔离地带。那口大缸是全家的宝贝,除了腌酸菜,还要用来过滤红苕淀粉。
灶房后面的石头泥巴墙几乎紧靠着水沟边沿的柏树。柏树高出灶房好多好多,那棵桃树被灶房的矮墙遮住了阳光,又处在蓬勃生长的柏树挤压下,显得更加萎靡渺小。桃树的生长几乎停滞,结出的果子不但小,而且很快自然掉落。要不是桃树的根紧紧扎进土里,可以起到巩固水沟的作用,父亲可能早就把桃树砍了。
灶房内外都是母亲的劳作场所,母亲一生的主要精力都耗在这里。灶房外那棵桃树,离母亲最近,与母亲相处时间最长。我们饱餐母亲做出可口饭菜的时候,母亲端着只有汤水的碗,悄悄躲在灶房外面,大口大口吞咽,然后挨着挨着抚摸那几棵茁壮成长的柏树,眼睛里有止不住的欣喜;无米下锅的时候,母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她的愁苦,走出灶房,使劲握紧桃树那弯曲的躯干,眼泪扑簌扑簌滴落。桃树的叶子上面有不少斑点,后来我常常想,那是不是母亲的眼泪?桃树因为浸泡多了母亲的眼泪,结出来的桃子味道也就苦涩。
我们慢慢长大,桃树的躯干长粗了些,但还是没有长高。我和老四再也没有骑过桃树,也不让其他孩子骑在桃树上玩耍。有时母亲把准备腌制酸菜的青菜挂在桃树上,我们也要默默地取下来。母亲不解,说那桃树弯曲的躯干挂青菜不是正好么?我们没说话,只是把青菜抱到远处。尽管桃树结出的果子还是又小又涩,但我们再也没有干过把还没有成熟的桃子提前摘干净,让桃树不再“儿多母苦”的傻事。我们兄弟看母亲渐渐花白的头发,想起母亲说的“儿多母苦”,心里都憋着一股气。
我们以为桃树结出的果子一直都是那样小而涩,想不到有一年桃树上出现了几个白里透红的桃子,虽然不大,但与从前的桃子明显不一样。母亲说,桃子变了,好日子来了。
母亲说的“好日子来了”,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凭据。那一年,二叔他们搬离,老屋旁边空出一块空地,父亲就在那块空地上新盖了稍微宽敞点的灶房。先前的灶房拆除,重新恢复了院坝,桃树不再拼命伸出水沟去对面吸收阳光,再加我们有意识地给桃树垒土,有时候还施点肥料,桃树弯曲的躯干虽然不能伸直,但长势显然转好。也是在那几年,我们兄弟纷纷走出校门,开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虽然也有头破血流的时候,但到底吃得饱饭穿得起好衣服。母亲慢慢不再为无米下锅烦恼,也不再以酸菜红苕为主食,念叨“儿多母苦”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
忘记了是否吃过桃树结出的不一样的果子,只记得那年之后,我们兄弟好像忙得忘记了去关心母亲,更没有去过问桃树的长势、结出的果子如何。我们拼命挣钱,我们也越走越远,我们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我25岁那年,母亲53岁,从老家传来母亲生病的消息。我以为母亲这样的年龄,生命正开始旺盛,一点小病很快就会医好,哪知后来的消息越来越令人沮丧,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我们偶尔回老家,不是在家过年,而是去医院陪伴母亲。那些日子,我们早忘记了老屋后面的那棵桃树。
好多年以后,我再回到老家,老屋后面的水沟只有影子,水沟边上的柏树已经长大成材,但那棵弯桃树却没有了踪影。我问父亲,桃树呢,我们的桃树呢?父亲没好气地说,那桃树长不高,结出来的桃子又小又苦,还让它长在那里干啥?不是有一年长出了好果子么?我说不清楚是哪年,但记得那年发生过的哪些事,比如拆了旧灶房,修了新灶房。
好?有好好?父亲有点生气。要有多好才算好?只要比过去有所改变,就算好。我心里不乐意。
父亲怎么知道,我们在心里早把桃树当成了母亲。
但我不肯说出来。这世上,有把一棵桃树,而且还是一棵弯桃树,当成自己母亲的么?
如今,桃树不在,母亲也不在了。
母亲去世这么多年,我只要回老家,就要到我们的桃树生长的地方看看;不回老家的时候,我心里也会想起那棵桃树。
尽管我不知道那棵桃树的生命始于哪一年,终止于哪一年,但我知道那棵桃树,长在五棵柏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