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给麻风病人的吻》有感
张浩明
《给麻风病人的吻》,是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85一1970)的一部中篇小说,篇幅不长,不到十万字,却是莫里亚克创作生涯的一部极为重要的作品。1952年他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法国当代颇负盛名的大师级作家。
我曾读过莫氏的《爱的沙漠》《黑夜的终止》《盘缠在一起的毒蛇》等名篇,但唯独最喜欢《给麻风病人的吻》这部中篇。
记得年轻时第一次在译林杂志上读后,其中的人物故事,特别是男女主人公异常复杂细微的心理分析和刻画,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诸多细节,常常萦绕于脑际,当时便抄了一些段落。事隔多年后,疫情肆虐期间我重读抄书簿子,仍心潮起伏,感触良多,便在行脚成都公众号上发了一篇小小的感言。近日找到原著又重读一遍,便有了这次全新的读后感。
先说一句,虽然作品的篇名很渗人,但作品并不是写麻风病人题材的。它只是一种比喻,形容男主人公(丈夫)的丑陋和孱弱,及女主人公(妻子)对他的极端憎怨和厌恶。因为这是一对绝世罕见的悲剧夫妻,他们之间的相处,自然有很多非比寻常的痛苦故事。
小说的背景发生在19世纪中期法国南部,一个叫朗德平原上的乡村小镇。
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
男主角佩罗埃尔长相丑陋,身体孱弱,坐着比站着高,文中多次把他比喻为一只蟋蟀,他全然得不到异性的喜爱。他自己都憎恨自己怎么长成这样了,还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在他富有而又极端自私和专横的父亲热纳姆的安排下,通过和当地神父的一番精心谋划,却娶了故乡年轻貌美的姑娘诺埃米为妻。
17岁姑娘有着怎样的美貌,作品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在七月橙黄色的一天,年轻姑娘的芬芳充溢了这间房子,她仿佛是人们在夜间漫不经心地丢在他房间里的那些异常醉人的鲜花。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妻子非常厌恶丈夫。只因女方家族已败落到山穷水尽,她的父母因贪图豪门的钱财,美人儿才不得不认命出嫁。
这样的联姻,婚后的夫妻生活注定是极其痛苦和无奈的。丈夫发现年轻美貌的妻子和他相处,如同“给麻风病人的吻”一样,纯属妻子的义务和怜悯。好得俩人都笃信宗教,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都极力维持一种不死不活不吵不闹的“正常关系”,但一有机会,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显露无遗。
婚后不久,神父要佩罗埃尔去巴黎的图书馆查阅资料,以便让他参与家乡地方志的写作,这样丈夫就可以离家一段时间。让丑鬼离开,本是妻子诺埃米求之不得的好事,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她假意挽留,希望丈夫不去巴黎,而丈夫也深知这是妻子心口不一,只能当作反话来听。
他出发的日期定在二月份的第二个星期,诺埃米很早就为丈夫的衣物行装操心起来。丑鬼还未离家,她的胃口已有了好转,脸颊上也泛起鲜润的气色。在一个雪花纷飞的下午,她操起一个小雪球向她家女仆的孙儿砸去,还有了笑声。这时佩罗埃尔在二楼的一扇玻璃窗下看着诺埃米,他清楚地目睹了妻子生命的复活。正如田野从严冬下解脱出来一样,这个女人也将摆脱他。
他避开她,好让她的生命重新吐艳。
这种入木三分的细节刻化,生动地再现了他们婚姻生活中实质的一隅。
首先,妻子诺埃米对丈夫的肉体是厌恶的、憎恨的、哀怨的,只不过宗教给她带来很深的烙印,她多半都是无声的默默地尽力不伤害对方。这是宗教要求教徒的一种修行。
我们接着往下看他们相处的生活细节:
偶尔,诺埃米(妻子)把一只手伸到那张那么丑恶的脸上,因为她不再看他了,她触到自己脸上流着的热乎乎的泪水。这时她心头充满了悔恨和哀怜,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搂抱着这个可怜的家伙,如同在教堂的梯形楼梯里,一位基督圣女猛地向那只野兽冲过去一样……
时间敲打着深夜一点,她在这间举行婚礼的房间的黑暗中,窥伺着一直躺在她身边的那个可怕躯体的扭动,她憎恶得浑身发抖……
但他们彼此从未责备过对方一次,哪怕是无声的责备也罢。但用眼神来请求对方的原谅。他俩决定一起背诵经文,虽然在肉体上俩人是仇敌,但在深夜却联合起来向上帝祈祷。他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既是肩靠着肩,又是相隔开着,重新相会于虚无缥缈之中……
这对丑夫俊妻原来是这样的“和睦”相处。
出于妻子的义务和怜悯,下面的细节更是让人震撼。
深夜,当丈夫想看看她或想拉拉她的手,妻子就假装睡着了,这不是给麻风人的吻,还是什么?但是这种假装睡熟丈夫也是知晓的,悲剧的深刻性就在这里!他一切都停止了,他只想像在妻子的身躯漫游……
这种相互的理解和默契完全是殉道者的精神和状态。灵与肉是断然分裂的,这怎么不是一对绝世罕见的悲剧夫妻?
这里我们还可将东西方文学作品进行对比和简略的研讨,如水浒中的潘金莲和武大,同样是一对丑夫俊妻。
作品却一个字也没有写藩金莲和武大在床笫之间的那种细微感觉。潘金莲的行事很简单,拥抱奸情,毒杀亲夫,少有内心的翻卷矛盾和徘徊。传统的中国古典小说心理分析是弱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多用故事情节说话。西方小说注重人物的心理刻画,一痕痕一丝丝一缕缕,时时拨动读者的心弦,孰优孰劣,不好妄评,看你喜欢哪种手法。
故事的后半部分是这样结尾的:
佩罗埃尔自知事起就痛恨自己的丑砸和孱弱,只希望自己早死。于是他从巴黎回来后就偷偷地去看望一个患肺痨病的朋友,期盼自己也染上这个病,因为肺痨病在那个时代是不治之症。结果他如愿以偿真的染上了。
可家里请来给他看病的医生是个年轻俊朗的小伙子,医生来得很勤,用一种什么大剂量的碘酒疗法治肺病。在治疗期间,佩罗埃尔迷糊地感觉到医生趁看病之机爱上了他美丽的妻子,他心中挤满了嫉妒和仇恨,而妻子在接触医生的过程中总有些迷离慌乱和走神,这不是爱还是什么?他一死,俩人不就花好月圆?
这样的事佩罗埃尔决不允许!他也想出了绝招。他在立下的遗嘱中写道:如果他死后妻子诺埃米不改嫁,就可以获得佩罗埃尔家族的大部分遗产!他死也不甘心啊!朗德平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只能属于他,也必须属于他!
这份遗嘱女方家族视如珍宝。
因为这桩婚姻当初就是奔着钱财去的。
冬末的雨紧紧包围着这间黑暗的卧室,佩罗埃尔的最后一个黎明曙光射到了玻璃窗上,有了这份遗嘱,他的痛苦就是一份快乐。在举行葬礼仪式的时候,天一直下着雨,后来又转为晴朗,人们从墓地归来,诺埃米身上蒙着黑纱,她将为丈夫守丧三年。
她身穿重孝极不愿意见外人,人们只是在本周做弥撒时发现了她。而她的公公热罗姆老头儿也认为,一个寡妇从不脱下黑色的孝服是他们家族的自豪。而娘家一方也同样坚持他们的女儿应用孝服把自己掩藏起来……
这里我惊讶地发现无论中外,只要是传统的旧势力,对一个年轻的无辜女人的打击都是同样严酷和无情的。如《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辉对女儿绝食殉夫就说“好得很!好得很!”
当然,那个深爱诺埃米的年轻医生知道她不脱孝服而痛苦万分,变得时常酗酒,医生也不想干了。一段本有希望的新的爱情就这样快速地被埋藏。
莫里亚克的这部小说,在愁云惨雾中塑造了两个独特的艺术形象,它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婚姻悲剧。这里有宗教的、时代的、家族的,也还有个人性格上的一系列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他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被外来的一根冰冷的铁链捆绑在一起。由于宗教的浸润,他们在感情的互相敌视中,彼此产生了同情和怜悯,他们虽住在一起,却小心地回避对方,在语言在行动上始终小心谨慎,不愿加深对方的创痛,同时在任何外力的诱惑下,妻子诺埃米都极力维护夫妻间的道德底线。
佩罗埃尔多次认为自己是一个罪人。
而诺埃米则痛恨自己还没能按上帝的意志去做一个好妻子。
其实她已经是个“好妻子”了,作好妻子是有代价的,她青春的活力消失了,花容月貌过早地憔悴了。她心地善良,虽一度曾试图驱散对丈夫的厌恶情绪,然而这种初衷总是被本能的感觉所驱走,因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作品细腻地描写了诺埃米内心的挣扎、痛苦和煎熬,她的心灵每天都在流血,却又不能有丝毫的改变。
最后需要重点指出的是:
哪怕佩罗埃尔死了,他也真应了自己是个罪人的自我评判。因为他立的那个遗嘱是凶狞的冷酷的,受到了双方家族的支持,也毁了诺埃米最后的幸福,她只有矢志守寡。从这点出发丑鬼佩罗埃尔是应该遭谴责的,读者从最初对他的那点同情心完全消失了。给麻风病人的吻,生时要吻,死后也不能停止!这是作家对佩罗埃尔家族,同时也是对传统旧势力进行的最严厉的揭露鞭打和批判。
这样写也正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
是谁强迫17岁的美貌少女去和“麻风病人”接吻?是谁把她推入了暗无天日的枯井?都不难找出答案。诺埃米只有面戴黑纱,孤独地在朗德平原的松林里为亡夫守寡。那树干切口上流着的黏液的棵棵松树,那一片片的沙坵和茫茫的朗德平原将像监狱一样把她终身囚禁……
这真是一对绝世罕见的悲剧夫妻。
读这篇名著,如在灰暗的雨天走进苍茫的大森林,你得一步步踩稳踩实,慢读细嚼,弄懂意蕴,切不可囫囵吞枣,浮光掠影的去读。译者有的句子有点长,又有点艰涩。但有的又别有韵致,如写巴黎酒吧的一个妓女拉客,“她悄悄地答应给他五个路易的幸福,然后又重新坐在圆凳上。”营造的语境含蓄而幽默。你会投去会心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