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的场
阿 坚
一
开采石头的山场,濒临长江边,成渝老铁路在此设了一个车站,简称石场——往前抵达铜罐驿,扭头看是小南海。
这个春末,我从小南海徒步去石场。这是少年时期走过的路,半个多世纪过去,虽年已花甲,再次行走,忽觉双腿强劲。满眼尖利的道砟,不紧不慢的步履,很快就走拢金家岩隧道,穿过这里,就可看见石场车站。隧道的那端,能看见光亮,快行七八分钟就能通过。虽然车少无人把守,虽是独自一人,更应慎独守规:禁止行人通过。
从隧道口下来,沿临江一侧前行。这里是南海水泥厂的生活区,一问,此路可以去石场。路宽且平顺,一会就走至一处山洞前,抬眼一望,金家岩三字依稀可识。愣了半分钟,忽然醒悟,这山洞即是老金家岩隧道。是50多年前,我们3个少年举着火把,多次走过的那个长隧道。顿然便有了感叹,昔年的情景,就像隧道一端的亮光,映于眼前:铁道下方的激流,江岸斜坡上的工棚,空地上的煤灶,一口大铁锅……
因为邻居哥哥的父亲在这里干活,暑假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姐姐与邻居哥哥,每天凌晨两点起床,将米淘净倒入那大铁锅里熬稀饭,再弄些咸菜佐餐。夜正黑,我和邻居哥哥抬着一木桶稀饭,姐姐背着碗筷咸菜,三个少年用竹木绑扎的火把照明,不紧不慢走在铁道间。那时候夜车稀少,在钢轨间行走没啥危险,一路上除了火把的燃烧声,四周一片死寂,连打鸣的公鸡也尚在熟睡中。途中就要穿越这金家岩隧道,火把的光亮将人影投射于洞壁,这时候我总会想起鬼怪的青面獠牙,双腿就突地踉跄两下,邻居哥哥会立即喊道:“走稳些!”是啊,我摔伤事小,一桶稀饭打翻就要喊天,因为稀饭比我的性命贵重。
有次我们走至隧道中部,就听见火车笛声传来,赶紧下道贴着洞壁避让,列车轰轰从我们身边驶过,卷起的风呼地将火把吹灭。突然间漆黑,难受得喘不上气,犹如跌进深渊。镇定好一会儿,我们才看清钢轨上的一点光亮,循着洞口的夜光,一步步走出隧道,看见远处的小南海长江大桥,心才安定了。暑假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每夜都这样,举着火把穿过那隧道,将稀饭抬到小南海车站,卖给赶早车的旅客,挣些钱补贴家用。
我在隧道口的石凳小憩后,再次走入山洞,也不觉漆黑,也不感悠长。再走上铁道,就远远看见石场车站了。
成渝铁路设这个四等小站,全是因了这里满山的石头,与一群开采石头的汉子。石头切割为道砟,填充在钢轨与枕木之间,列车就少了些颠簸。汉子们则来至四方八面,从脸朝黄土到手搬尖石;从满腹经纶到借酒浇愁……无论何方人士,在这开采石头的山上,吃喝拉撒都一样。所以,一列火车的短暂停靠,便成了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成为朝夕之间的一抹亮色。
我少年时期来这里,并未注意那满山的石头。我与这些汉子一样,都为生存而来。
二
抵达石场车站后,追着列车朝前徒步一段,沿江岸至出站信号机旁,便进入川江流经重庆之前最险峻的猫儿峡(古称大茅峡)。它与铜锣峡、明月峡并称为“巴渝小三峡”。猫儿峡从上游的石盘至下游的白沙沱,全长约3公里。北岸是壁立千仞的金剑山。南岸则是怪石横江,远望如一层层堆积的书本,雅称“万卷书”。清人乘船而过留诗曰:“山容留禹凿,峡意仿夔门。”感叹这江畔的山崖,犹如大禹留下的鬼斧神工之作。成渝铁路即沿猫儿峡北岸蜿蜒前行,至猫儿峡最险峻之处,进入王爷庙隧道。
每逢乘车经过这里,我都要小心翼翼伸头到车窗外。朝下看,是汹涌的漩涡激流,江水拍岸,声如鼓擂;往上瞧,是刀削斧砍的绝壁,瀑布一样,从天际垂挂至江水里。无论白天夜晚,无论快车慢车,行驶至此,都严遵工务人的慢行,就像一个攀岩者,蹑手蹑脚地贴着悬崖过去。
激流之上,绝壁之间,民国的筑路人,是怎样艰难地在这猫儿峡岸边凿洞开路啊?我虽无影像图片,此刻站立于江畔,仰望这悬崖峭壁,却清楚听见,当年的钢钎铁锤碰撞的声响。我虽未寻到与他们相关的史料,却分明看见,他们如猴儿一般,悬挂于绝壁间的身影。
口口相传的记录,未必就不是真实的历史?他们凿通猫儿峡的绝壁,便是实录。
猫儿峡临江的山间,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桥,是成渝铁路的一段情缘。这座桥始建于1938年,1941年因抗战而全线停工,1950年又因成渝铁路而续建。这座筑有12孔洞13个桥墩的石桥,因附近的白塔煤场而称之“煤窑桥”。这猫儿峡地势险要又狭窄,为扩宽路基,方便铺设钢轨,煤窑桥即运势而出,引入成渝铁路。
1952年国庆,为彰显新中国成立三年的辉煌成就,国家邮政总局发行一套4枚的“伟大的祖国——建设”特种邮票,成渝铁路位列其中。著名邮票设计家孙传哲,便以煤窑桥为原型,创作了邮票的原画稿。红色为底的画面上,冒着白烟的蒸汽火车,在依山而建的十二孔桥上疾驰,一眼望见,气势巍峨。邮票又经著名雕刻师孔绍慧精心雕刻,发行后深得集邮爱好者的喜爱。
1987年,煤窑桥因地处高山陡坡,弯道半径大,不适于电气化改造后的提速而弃用。成渝铁路的一段新线,从猫儿峡背面山体打通汤家坨隧道,而改道行驶。蒸汽火车从煤窑桥上呼啸而过的场景,即成追忆。
如今的煤窑桥,虽野草蓬满桥墩,但桥体保存完整,不时也见村民自桥上经过。他们走过的不只是一座老桥,也是一处挂牌的文物。
三
1972年,一个18岁的铁路崽儿,怀揣招工通知书,喜滋滋爬上闷罐车,来到小南海车务段报到。岂知人家一句话:你要去的地方在石场的山上。他虽满怀狐疑,也只好徒步铁道,穿过金家岩隧洞,沿山壁石阶爬上山顶。忽一问,怎么是重钢的地界?再往前走,看见了解放军。(开采道砟的铁道兵)我又不当兵,怎么进了军营?终于又遇见一人,身穿斜扣长褂,活脱脱一个长江边上拉船的纤夫。这人一接话,小伙总算走拢了。心里的疑问却更重,招工回城,怎么“回到”这满是石头的山上?
这采石的场,让初来者确是心生疑惑,又泛起五味杂陈之感。江水天天流,仍旧一拨一拨的汉子上山。知青与社青,不上不下却好运相顾的超龄生,农业机械学校的毕业生,外局照顾回家的铁路职工。只要有体力,皆可来采石。没有体力,却多有问题的,譬如坏分子,譬如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采石的山上,大有人在。没有这些残渣余孽,就如射击找不着靶子,继续革命就没法继续下去。也有汉子从山上下来,戴上大红花,爬上绿皮火车,像白求恩同志一般,不远万里,走出国门,支援坦赞铁路去。
采石的场,可谓纷繁复杂,鱼龙共游。其实很简单。每天早8点至午后4点一班人;下午4点至夜晚12点又一班人,抱着风钻打眼,填充炸药爆破,山裂石滚地,吭哟吭哟推走单轨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愚公的作风,精卫填海的神性。
四
1981年,我家居铁路三村的平房,相邻的一家,男主人姓周名代清。周叔叔个矮而胖,红光满面,精气神俱佳。他原本是修路的民工,因为有些文化,就留在了铁路。他们这样入路的职工还不少,进来后入党提干,有些一路顺风当上领导;个别人进步至铁路局的领导岗位上。
有一个星期日,周家屋里忽然传出广播声,音量之响,令四周邻里不得不听。震响的不是迪斯科音乐,是一个人的高声讲话,这位讲话者正是周叔叔。那一句“采石场的全体职工……”让1979年入路的我,知道了这个站段单位,知道周叔叔是这里的工会主席。方才明白老周同志,为何时常于早间行色匆匆,提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乘火车前往采石场履职。
周叔叔是个耿直人,这样才能与工人们相处融洽。他当年之所以播放自己的讲话,自然是为炫耀,让邻里欣赏他的口才。而口才好,恰是一个领导的标配。我就是口拙,几十年里一直被领导,却能将内心主宰。周叔叔炫耀自己外,也曾帮我炫耀。那时期在铁路医院写些通讯报道,有一篇竟然上了重庆日报,是建院近30年没有的事,影响显然。有一天在门口遇见周叔叔,他表扬了我。还说将我写通讯报道的事,给采石场的青年讲过,视我为有志青年之榜样。
周叔叔又是一个活跃的人,最适宜搞工会的事。工友们喊他“周春天”,是对其抓好工会娱乐的褒扬。譬如带领工友修建灯光球场,让荷尔蒙饱胀的轻工,可在夜晚横冲直闯。那满是石头的山上,那简陋的宿舍里,其实不乏喜爱琴棋书画的人,他们在此谋生,实属落魄。无需动员,只要情真意达,枯燥乏味的日子,也可以一幕幕的自娱自乐。
采石的场上,仿若一处人力的储备库。机车工电辆,生活医疗学校,都能从这里找到所需的人员;都可以让他们发光发热,从未有退回原籍的先河。
文友冯地模,也曾在此写诗,把采石的生活升华为小说,让尖利的石头,有了柔情的纹路。凭着写写画画,地模从石山上走下来,走进当年有志青年们仰掉帽儿的宣传部,成为吾党可以依靠的一支笔。
我有些惊讶,采石的山上,还有一所子弟小学。因为给学生做体检,我1992年来此大半日。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让孩子学点文化。这里原本有一所重钢的小学,钢与铁的孩子都在一块上学。采石场也派出文化人支教,当年入路进石场,后来考大学再后来去铁路中学教书任校领导的许维平,也曾被派去书写黑板。教室里,琅琅书声,一派祥和。忽一日,重钢的礼堂放电影,因争抢座位,钢与铁大打出手,受伤流血后,钢与铁即泾渭分明了。就为一条长木凳,实为青春苦闷作祟。就像开战,受难的多是妇女儿童。钢的学校拒绝铁的孩子就读。再穷不能穷教育。不破不立。采石场铁路子弟学校,就这般无奈地绝地而起。个中滋味与周折,无需赘述。
这采石的山上,曾设立有铁路卫生所,可以医治小伤小病。因为鼎盛时期有近两千职工家属在此工作生活。采石的场还与巴县农垦局的果园、农场连成一片,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里,这猫儿峡到蜂窝坝村的山区,曾一度成为一个热闹又遗世独立的栖息地。
采石场盛产的道砟,一车一车拉走,填充于千里万里的钢轨与枕木间。就像铁路沿线的守护人,走了一茬又来一拨,一辈子寻走一段路,站立在一个地方,看着一处坡崖,守住一个路口……枕木的负重与道砟的坚实,具象了铁路人的一种精神。
谁知道呢?火车一提速,这石灰石的道砟,竟然跟不上奔跑的节奏。要替换为花岗石的道砟。这开采了几十年的石山,一下便低垂了头颅,拱手服输。
我一脸热汗走到石场车站,值班员拿来椅子喊我坐下。站台对面是一长溜倾倒石砟的滑槽,像一张张凝重的面孔。刚巧一列绿皮客车通过,车轮与钢轨的震动,让那些面孔有些许的抽搐。
嗟乎:河东之河西,盛,也是这满山的石;衰,也是这钢轨间的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