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诗自选(10首)
园中,一棵桃树雕塑了自己的死亡
走失了一个冬天的树都回来了
开花,就是她们的魂魄回到了身体
有的一夜妖娆,有的需要数日
才优雅、完整地重塑肉身
但窗前那棵桃树没有回来
整个三月过去了,她仍杳无影踪
一座枯骨,雕塑了自己的死亡
令人猝不及防。这是常有的事
总有一棵树忘记了回来
总有一棵树临别都不会道一声
再见。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别是永别,那就让伤离别来得
更晚一些:当春天回到园子
人们会想着她应该是路上耽搁了
而不会想到她的死亡——
这样她就客观上减轻了人间的悲伤
是否因为人间已经有太多悲伤
所以连一棵桃树都不愿意
在人间的悲伤上面,再增添一朵桃花
那么轻的重量?也许
2025
在内山书店偶遇一座苍郁如山的背影
点好一杯朝花夕拾拿铁
瞥见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俯首
啜饮孤独
他坐在那里,背对着窗户
微耸的肩膀有不易觉察的颤动
他轻轻咳嗽了两下
——是刻意压抑着的那种
深抵肺腑的咳
他穿着的灰黑长衫
让摩登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时间仿佛骤停的刹那
世界定格成一张黑白照片——
一个时代最孤独的背影苍郁如山
——如此一念之间侧身
走过如山的背影
转头却看见一张年轻的脸
他如星的眼眸,射着恋爱的光
唇上一抹短髭
撇出一丝零零后才有的青涩
和桀骜不驯
2024
空白文档
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打开
一个空白文档
有时候我用文字填满它
更多时候关掉它时它仍是一片
茫茫空白
即使是一片空白
可能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片
我在那片空白里逗留了
太多时间。最后也没有留下
片言只语
我无法向一个空白文档索要意义
或许意义就在我什么也没干
或许写下什么更让我
羞愧。虽然徒留一片空白
的确让人不安
从言说退到书写,再从书写
退到沉默,就像在一片空旷秋草地上
吹过风,然后退到书斋——
我的沉默中心
这么多年我已深谙其必然
2023
父母在摄像头里的衰老
父亲母亲渐入老境
这句话表述了一个事实
一旦写下来,还是过于抽象
远不及他们在摄像头里
老得那么具体而微和惊心动魄——
五点钟的晨曦里清扫院场的
父亲的衰老和晌午烈日下
曝晒五谷的母亲的衰老
下午三四点钟的斜照里母亲把谷物
一一收回时的衰老和傍晚
光线渐暗时父亲光着膀子坐在
竹椅里背对镜头的衰老
有着不易明察的秋毫之别
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衰老各具表象
虽然在衰老的路上他们互为
亦步亦趋的追随者。比如早晨六点
父亲骑上他的老邮车
母亲骑上她的老三轮
去村上做核算或者去集市
买菜办货。出门时父亲总是紧随
母亲,回来时母亲总是
稍稍滞后一些:她的椎间盘和
老三轮,明显拖累了她——
所以父亲的佝偻,和母亲的佝偻
我每天回看上好几遍的所谓
风烛残年的衰老,虽然各具特征但是
在唤醒我内心隐痛和持久的
愧疚方面,却有着同等力道的
钝击感,给予我忧伤的同时也给予我
在人世好好活着的慰藉与隐忍
2022
写在台风边上
台风之舌已经舔到窗前杨树的
每一张叶子。一个婴儿
让这一切止于窗前,而我做不到
台风直抵我忧惧的中心和
每一根神经末梢:我对儿子说
明天高铁应该停运你可以
不用出差了。在电话里我叮嘱父亲
这两天别出门了,窗户关严实
不去管院场外折断的竹子
等风过去再说。风很快就会过去
我的忧惧所及当然也包括
杭州湾和更绵长的海岸线,但是显然
我把话说大了。这是神管的事
我的祈祷多半无力抵达神耳
我的祈祷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我
唯一能做的:向神示弱
是唯一减少忧惧的办法。我已无法回到
一个婴儿,让一切,止于窗前
2021
水路
在高铁时代执拗于走水路的
大概只有掘石港上南来
北往的驳船了
这些外省的鞋子走惯了水路
从容、耐心、沉得住气
对于它们来说
慢,是快的一种方式
习惯了踩着朝霞走路
也习惯了踏着暮霭走路
水路悠长
这些满载砂石的鞋子
有时候走得风和日丽
有时候,走得雨骤浪急
都知道水路不好走
所以无论潮来潮去
每一只鞋子,都走得小心翼翼
眼见激浪拍湿了船舷
岸上人手心都捏出了汗
舷上船娘
却走得波澜不惊——
水路颠簸
偏是在水路上讨生活的人
走得这样婀娜
也有走累的时候
——走累了,靠岸生火
缆绳一头系岸,一头系着
漂泊
2020
沿河走动
沿一条河走上一阵子
我是说走上一个月或两个月
像做一门功课那样
用上一点点虔诚或执念
河并不在乎你走多久
也不稀罕你的陪伴
但是你却有收获。我是说
假如你沿着河走上一阵子
悉心研习它的步态
观察它的声气甚至喘息
你会发现即便是一条
在平原上蠕动的不大的河流
也有不小的脾气
它不舍昼夜,物化着时间
显示着亘古的生气
于你而言,它差不多就是一部
启示录。即便大多时候
它缓慢、平静、宽容,甚至隐忍
它几乎接受了一切——
日月星辰风雨甚至雷电
落花败叶腐草甚至动物尸骨
它裹挟一切,或者被一切裹挟
潮起,潮落;潮落,潮起
和时间保持着高度默契
沿河走动的某一刻你会目其为导师
陪侍其侧,你自感有一种
难得的从容和勇气
2019
耄耋记
风驰电掣的单车少年和长发扬扬的滑板少女
使黄昏充满青春的加速度
他们专注于自己的潇洒,对落日无暇一顾
顺风或逆风,疾驰中他们都是风的一部分
臃肿中年的散步则使黄昏沉重
因为从身侧驰过的青春身影,他们也努力让自己
轻盈起来,只是收效甚微
于是走走停停,随时拿手机捕捉落日之美
貌似从容的举止,曝露太多的流连
而在那些孤单的老头或三五成群的老妇身上
可以看到最慢的黄昏——
他们是落日中的落日,暮色中最深的暮色
那个因为脑梗而失语的老者
老伴用电动三轮车常带他沿河兜风
面对围上来的熟人深浅不一的
同情的唇舌,他一言不发,仿佛恪守着某种天意
那个瘦成纸片的耄耋老妇总是在行走中回头
怯怯打望。仿佛后面的路才是她的前路而前路
都是别人的。她总是尽可能地
踅身于路边,生怕挡住了疾驰的后生
她随时会在暮色中隐藏起来,像一只瘦小的蜥蜴
在此之前落日眷顾她,分她一份
成色充足的金子。在大地的这枚枯叶之上
落日不吝善意和深沉的怜悯
2018
钢筋工
凭面相我几乎断定他有一颗铁石之心。
他脸膛黝黑,手劲强悍,
一截廿四毫米螺纹钢几乎无力与他较劲。
但是我仍然怀疑他强悍的手劲并非天生就有,
他和廿四毫米螺纹钢也并非天生敌手,
初次交手的时候他多半还是一个软蛋?
而现在,他们差不多亦敌亦友。
我猜事情不外如此:年轻时他喜欢硬碰硬,
却常常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直到干过无数次架之后,
他才认识到一根廿四毫米螺纹钢
和自己有多么相似的脾气。因为执拗,
他和螺纹钢成为一世敌手,
乃至有一天,终于化敌为友——
每天干戈相对,旗鼓相当。他出手竭尽全力,
它也只愿意在他手下弯曲和折服;
反之它赋予他粗大指骨,和坚硬到无法剥除的
茧子,而他,差不多要和它肝胆相照。
“除了螺纹钢,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服软?”
我惊讶于这个指骨粗大的汉子居然
不抽烟。他拒绝递到手边的香烟,
温和的笑容里藏着一丝谦卑和腼腆——
他几乎是柔弱的,在一支递到手边的香烟面前。
2017
你一再触碰柔软的事物
对于触碰铁制品、石头和死亡
保持谨慎。你抱臂向隅,耽溺于抚触
垂老的肌肤,碰到骨头却一阵觳觫
你一再触碰植物和流水
触碰花朵和停栖在上面的蝴蝶
你在触碰春天时常常陷于迷离
而当秋风吹来时,却异乎寻常地警惕
你终身热爱棉花,热爱芹菜和卷心菜
即便是面对麦芒你的眼神也含着
与生俱来的柔情
可麦芒之上的混凝土箱梁却常常带来
不安。不安的时候你一再触碰
父亲肿胀的眼袋和母亲
弯成一张弓的身躯——用忧伤和怜悯
用抑制不住的酸楚和莫名的彷徨
你一再拒绝触碰尖锐冷硬之物但是
它们却由不得你。它们频频的抵近
让你猝不及防。在警惕和觳觫中
你唯有对柔软之物心怀痴迷和敬意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