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很是操劳,小时候他的父亲就没了,后来奶奶改嫁,继父对父亲兄妹很不好,常常非打即骂,有一回还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继父我的后爷爷鞭打着拉犁的耕牛,差点从父亲的鼻梁穿过。几年后继父过世了,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人说长兄如父,父亲就成了家里的撑天柱,叔叔上学、结婚,姑姑出嫁,都是父亲一手操办,连叔叔的新房都是父亲给盖的,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听奶奶讲的。奶奶还常常讲起父亲小时候,日本鬼子打进山东那会儿,一有动静,老百姓都要拖儿带女的跑去树林躲避,每次都是奶奶抱着叔叔,带着吃的用的,叫父亲抱着姑姑,因为父亲很小,抱着姑姑很吃力,一路上不知跌倒多少次,每跌倒一次,姑姑就被扔出去一次,然后捡回来,抱起来再跑,小时候听奶奶讲这些故事,就像听天方夜谭一样。
父亲十六岁当兵,去过印度战场,后来做过会计,门市部经理,还当过芝麻小官。父亲没上过学,读过几天夜校,字写得还不错。做会计还是母亲教会的,母亲中苏师毕业,文化比父亲高得多,珠算也是母亲教的父亲,父亲到现在也不会用计算器,算盘却熟练得很。
父亲在我心里是一座山,有父亲在身边心里总是那么踏实、安全。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坐在父亲肩上,当父亲举起我的小手做飞翔状,便兴奋而又惶恐的尖叫起来,那种极受宠爱的感觉,很温暖;小时候每次看电影,也都是坐在父亲肩上。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曾打骂过我,但很严肃的给我上过两次“政治课”。第一次是我将要工作的时候,当时有望得到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别人告诉我已经研究报上面去了,而且上面已经批准了。我高兴的回家问父亲是不是有这回事,可父亲说,干部的子女谁都不准干,让群众自己选,而且不准选干部的子女。我没干上那个工作,心里委屈了好一阵子,不免跟父亲嘟囔:“芝麻大点儿的官还称干部?”当时正吃饭呢,父亲饭也不吃了,给我讲了一通他的大道理,说不能搞特殊。
第二次是刚进工厂那会,车间里很累啊,和我一起进厂的都想找关系调出去,到处打听厂长跟谁关系好,后来偶尔听说,我们厂长和检察院检查长关系不错,我不由暗自高兴,因为那人和父亲是很要好的兄弟。我满怀希望的回家找父亲帮忙,没想到又被上一次课,说什么年轻人要学会吃苦,先吃苦才有甜,说他年轻那会儿怎么怎么吃苦,嫌我这么点儿苦都吃不了,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当逃兵啊。我说他这思想已经落后了,好几个人凭关系都调后勤了。现在说起来,也许很多人都会笑话父亲,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么不合时宜,认死理,谁都改变不了他。你有千种想法,他有他的一贯原则。每每看到电视上领导的追悼会悼词中有“光明磊落”这个词,他就会说:“光明磊落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做人就是要光明磊落。”子女都没跟他沾过这方面的光,我只有努力学习,业余学习专业知识。那个时候厂里自学风气正盛,都在参加继续教育,自学喜欢的专业。厂里有图书馆,我们宿舍四个人,老大徐姐是团委书记,老二在幼儿园,老三在劳资科,徐姐带领她俩已经学了一年,然后叫我也学。学到半夜十一二点,困了就洗洗脸,或者到风河边转一圈儿,回来再学。那时候学习也是蛮拼的,我记得第二学年有一科考完试十三天,我就生了我儿子。四年后通过了多次考试,拿到了工业会计毕业证书,最终如愿调离一线,做了会计工作。
父亲有一帮小时候一起给地主放牛的伙伴,我小的时候,他们每年都来我家聚几次。有一个丁大爷,日子很拮据,还喜欢喝口酒,有一次来的时候提着一个两斤装的酒瓶,里面装得很满,那时候都是打散酒。母亲刷锅烧水,等泡好了茶,趁那几个叔叔没注意,丁大爷把我父亲叫到外边,告诉我父亲那瓶里装的是水,因为其他人笑话他每次空着手来喝酒,回去还得捎着点,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所以装了一瓶水,请我父亲不要介意。我父亲把那瓶水倒掉又换上我家的酒,和那几个人说,今天咱们喝丁大哥的酒,喝酒时父亲还一个劲说好酒,走的时候,剩的小半瓶又给了丁大爷带上,当着那几个叔叔的面对丁大爷说:“你带的酒太多,我不能都留下。”
小时候特别盼望家里来客人,可是一来客人母亲就犯愁,我说“来客人多好啊,咱还能跟着吃好饭。”母亲一边乐,一边擀面条,说我傻乎乎的。等客人吃完,剩下点给我们几个孩子分了,母亲就着面条汤吃地瓜干。
每次父亲把客人领回家,母亲总是笑脸相迎,毫无怨言,而且母亲还经常嘱咐我:“男人领朋友回家,千万不能给人家脸色看,不能叫男人下不来台。”看人家这辈子,夫唱妇随,真够和谐的。
我刚上班时基本工资三十多块钱,加上岗位津贴将近五十。那年冬天我花了二十五块钱给父亲买了一双羊毛皮棉鞋,却一直没见父亲穿过。后来问起来,母亲说邻居的儿子从小没了爹,家里弟兄姐妹好几个,至今他二十多岁了还穿着草鞋干活,冻得脚上大口子流血,那皮棉鞋给了他穿了。我那个心疼啊,花了我半个月工资,可父亲说:“那么大个小伙子了,要是有人给说个媳妇,人家来看看连双鞋都没有,谁还跟他,打了光棍怎么办,咱不就给他一双鞋嘛。”
父亲在部队时,有一个兵身体比较弱,父亲对他照顾有加,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联系,他的兵经过多次写信多方打听都没有回音,十几年前终于被老家人看到一封寄给父亲的信,这才战友重逢。相见那天,父亲拿着叫我事先给他放大了的一张当年的戎装照片,站在路口等。后来又陆续找到几位战友,每年正月,他们都会来看望父亲,这是父亲最高兴的事,席间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我们在一边静静听着他们回忆那些连队的老故事,心也在被他们的战友情感染着。
几年前的秋天,父亲生病住院,抢救一天才说出话来。守在病床边,心里说不出的心酸,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没了往日的神采,花白的头发,稀落的牙齿,只有脸上依然挂着一丝刚强。问父亲哪儿难受,父亲总是说:“没事,死不了的。”不知是谁在放着《父亲》那首歌:“曾记得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听得我泪流满面。
父亲嘱咐我,他生病的消息谁都不要告诉。但后来被一熟人碰到,第二天便有人陆续来医院看望。父亲已经退休很多年了,有这么多人来看望,这让父亲感到很意外也很高兴,心情也特别好,不久就康复出院了。瘦瘦的父亲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一天闲着没事净看书,或许是补偿小时候没上过学的遗憾,几年来一直拿本新华字典学习,自己用废纸反面做练习本,还用尺子画了几道线,拼音、生字、解释,一目了然,一些生僻字我都不认识,父亲就给我讲怎么读,什么意思,还有典故呢。一本字典都快翻烂了,后来我又送他一本新的,还不舍得用。
父亲染疫后,身体一下子垮了,医院只能一个人陪床,多亏我弟弟日夜操劳,出院后父亲不能自理了,也是我弟弟日夜陪护,我还要伺候婆婆,只能隔几日前去探望,毕竟年龄大了,八十七岁的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久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像山一样的父亲走了,虽然人人都得走这条路,终究是亲情难舍,那种生死离别之痛常常使人泪流满面。
父亲的一生,当得起光明磊落四个字,父亲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座山,祝愿我的父亲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