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桥上,血迹已干。
秋阳铺地,暖烘烘的,风一吹,麻子家的窗户摇开了,探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头场那个人死了吗?”窗里的麻子问。
“老火了,不死也残废了。”窗外的铁匠答。
“该!”麻子轻声道。
麻子和对门的铁匠和聊了一会儿,被屋里人召唤,光溜溜的脑袋又缩回去。清晨的石桥上,炊烟袅袅人来人往,今天是龙家寨赶场,街巷里慢慢热闹起来,铁匠举起手里的铁锤,埋头打造周震天前几天订下的那把杀猪刀,麻子屋里人两手叉腰高喊麻子,“开场了,快把豆腐搬到街口去卖。”
一个小孩从石桥上跑过去,看见石墩上有红色的红斑,好奇地蹲下身来细看,几只蚂蚁在石缝里钻来钻去,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没找到,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小孩的奶奶追上小孩,拉着手就往家走,口中嘟囔道,“悖时鬼崽,趴在地上看什么,那是周霸田的血块子,邋遢死啊!”
“婆婆,婆婆,他血块子涂到这里做什么?”小孩问。
“哼,示众!”老人像是在自言自语。
铁匠铺里铁锤忙,叮叮当当声声响。周震天刚从药铺那边过来,路过石桥时听见婆孙俩的对话,胸中一腔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正要发作却听见铁匠铺里传来一阵阵铿锵有力的打铁声。他的双眼里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那是火冒三丈的仇恨。
周震天快步走向铁匠铺,铁匠远远地看着他走近,放下了铁锤。
“刀,还没打好?”周震天问铁匠。
“快了,打了一个通夜。”铁匠又提起了铁锤。
“快点,等着哩!”他显得极不耐烦。
“好,要这急干啥?”铁匠开始捶打铁器。
“莫问!记住,刀上要刻个名字。”周家的人霸蛮惯了。
“好,刻哪个名字?”铁匠问。
“李宗虎。”周震天咬牙切齿地说。
铁匠愕然,不禁愣了一下,听说了李宗虎头场把周霸田打得半死,拉回屋里后就瘫了,他手里的铁锤顿时失去了三分气力。这时,铁匠猛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这事刚好还跟李宗虎的二哥李宗豹有关。那年的秋天,李宗豹在家里突然被官府绑了去,听说是周家的人偷偷报官,告他夜里在码头上奸杀了邻村一个少女,官家的人在河边找到一把杀猪刀,刀柄上竟然刻着李宗豹的名字。他的刀不晓得何时被哪个恶贼偷了去,侠义心肠的好汉怎能就此低头认罪呢,后来在牢里被打得半死,没过几天人就死在了牢里。
铁匠心里闪过一丝恐惧的念头,李家后生绝不会干这样悖逆的事,难道是周震天栽赃陷害了他?那就真是缺了八辈子德了。
行侠仗义,在那个年代为李家后生们所推崇,都喜欢在冷兵器上刻上自己的大名,彰显一分江湖侠义。这本是赤胆忠肝的豪情之举,未承想也成为跳梁小丑之小人的“阴暗毒器”。
铁匠狐疑地望了周震天一眼,马上被一道阴冷的目光压了下去。铁匠不再言语,低头打刀,心中不由得萌生了一丝厌腻。
周霸田此时正躺在周氏祠堂的香房里,脑袋肿得比麻子屋灶锅上的豆渣包还大,口中哀嚎着盼周家老大快带郎中来治。祠堂里堆放了周氏祭祀用的香火物料,宗亲族人都聚集在堂屋里议事,准备为这件事讨个说法。这会儿他大哥往药铺里扑了空,郎中出诊去了。他顺路去了铁匠铺,找铁匠打造杀猪刀,扬言要用杀猪刀去捅李宗虎,为他的三弟报仇。周家的人担心周震天一个人找李宗虎寻讨不了便宜,于是三五成群融入了赶场的人群中赶紧寻找。
李宗虎就是在赶场的时候,和周霸田结下梁子的。其实从清朝以来,周家和李家本是姻亲,两家的小子和闺女都互有联姻,是龙家寨这个地方有势力的家族。周家常常在赶场之日向过路商贩、摊主收取保护费,遇到李家的人嘛自然就喊免交了。李家的人呢,在赶场时喜欢圈个地方舞枪弄棒卖点杂耍,平日里也爱打抱不平,没少替乡邻们仗义执言。历来,这个地方尚武之风兴盛,据传李家后人是明朝闯王李自成的一脉分支,为躲避朝廷灭族从四川走水路到湘西,隐居在龙家寨慢慢开枝散叶而来。不知先辈们的话是真是假,反正是这个说法一直都在流传。
李家后生的骨子里都有点江湖义气、好武好斗,习武耍枪成风,小到三五岁,大到六七十,都会那么三五下拳脚。那次赶场的时候,李宗虎在一声声叫好声中翻筋斗,翻得过猛踩了看热闹的周霸田的鞋子。本是姻亲,不过是拱手一笑而过的事。哪知周霸田年轻气盛,又或许是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竟跳起来指着李宗虎的鼻子叫骂,“日你娘哦,踩坏了老子的新布鞋。”李宗虎先是一愣,看眼前这条莽汉面熟,论姻亲辈分关系这小子还得喊自己表叔公,但听见骂得刺骨,立马脸上不好看了,回了一句——“识错识错,嘴巴莫臊,你要喊我爷爷哩。”
识错,是一种抱歉的说法,这完全没问题。你要喊我爷爷哩,这就有问题了。这得分两说了。一是说的人可以是无心的,只是告诫对方咱俩们是可以攀亲的,按辈分我是你爷爷辈分的人。二是也可以是有心的,那就属于针锋相对地反怼,孙子,胎毛还没长齐你算老几?
听到这话的周霸田,满脸横肉如波涛汹涌,胎毛多少并不影响他的怒火中烧,一下子跳起来就要撩翻李宗虎。这会儿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聚拢了不嫌事儿大的游闲儿。不知是恶作剧,还是平素里就看不惯周家人,围观的乡邻们趁机戏谑,人群里有人高喊了一句,“孙子打爷爷了,爷爷打孙子了!”
此刻周霸田只有一颗心了,那就是当众教训李宗虎。
李宗虎也是心一横,想从爷爷这里讨便宜那是妄想。
拳打声,脚踢声,叫好声,哄笑声,声声汇聚,里面的人知道是打架,外面的以为是在玩杂耍,赶场的整条街上,围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愈加多了。
周霸田叫嚣得厉害,但拳脚追不上这叫嚣的节奏,一个趔趄翻滚在地。
李宗虎年方十九,这个年纪的拳不是筋骨是铁榔,腿不是肌肉是铜棒,在尘土飞扬的场上舞得呼呼响,三拳两脚就把他打趴了。趴在地上的周霸田心里不求饶,嘴上不告饶,打不过就扯破喉咙地开骂,“红虎子,我日你屋神龛上的先人!”红虎子是李宗虎的乳名,只有李家宗亲长辈们才这么喊他。这一喊,这一骂,惹得李宗虎提气一拳,打得他鼻梁脊骨都散了,血从鼻孔溅到石桥墩子上,像是洒了一泼赤褐色的漆。有人跑回去报信,周家宗亲很快聚来。周霸田太肥硕了,瘫软在地上如一扇厚重的楠木大门倒地,一个人背不动,两个人又抬不起,只好雇了一辆马车拉他回去寻医救治。马车的轮子碾过铁匠铺门前石板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瞬间掩埋了周霸田的呻吟,只见他全身抖了几下,裤子里的屎尿竟迫不及待地漏了出来。街巷的人纷纷捂鼻而过,窃窃私语,“这人是真的废了。”
周家作为望族,被李家人在闹市打得屎飙,传出去该有多丢人,脸面上如何挂得住!
周家和李家的仇,就这样结下了。
不过是一桩小争斗,在三天赶一场的龙家寨,本来是再过寻常的事,一旦牵涉到家族面子就不再是小事了。走在人群中的周家人转了两个来回,终于在铁匠铺门口撞见了周家老大周震天,远远地喊了一声:“老大,周太公喊你回去!”
话说周家这边太公喊周家老大回去,必是商量怎么报仇的事。那边李家的十八岁后生,怕被寻仇的周家人抓到早就跑去亲戚家躲了起来。李宗虎家里兄弟少,自打二哥被人陷害之后,只有一个哥哥李宗龙在外跟着一帮江湖人四海为家,有的人说是在陈渠珍的部队里当兵,也有的人说是在桑植一带跟着土匪鬼混,反正平素里极少回来。贫寒之家,李宗虎和老母亲相依为命。
老母亲姓周,是多年前从周家那边嫁过来的,大名叫周幺妹。她虽排行老幺,娘家人丁却是稀薄,因上头原有的大哥在十来岁时不幸夭折,大姐长到十六七岁大时出落得娇美动人,一次夜里被山里的土匪头子给抢走了,听说做了压寨夫人,从此杳无音讯。
周幺妹性格内秀,不大爱在家族宗亲之间走动,所以李宗虎从小也很少去外婆家,眼中心中对娘舅家也不是很亲近,从小拴在李家这片天地里摸爬玩耍,身边有一群形影不离的村邻玩伴,上山下河自是随性所至,赤条条无牵无挂过得逍遥又自在。
二
“虎哥,虎哥,在家里吗?”有个细瘦身影站在门外,朝着屋里轻声唤了两声。周幺妹耳背,听不清是村邻小儿友贵的声音,她老人家只裹过小脚,没进过学堂,胆小了一辈子,素来与人为善,邻里关系处得还算融洽。往门外望了一眼,朝这个瘦弱的身影招呼道,“是友富啊,快进来,有什么事?”
“伯娘好,我是友贵啊,我找虎哥。”
“哎哟,你和你哥长得像哟,红虎子赶场去了,还没回来哩!”等人走近了,周幺妹听得清了,却又看不分明了,毕竟六十多岁了。老母亲一直喊儿的小名红虎子,这是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才怀上的幺儿,虽出生得晚,却欢喜得紧,这个幺儿被这个幺妹宠溺得无边无野。
友贵本想提醒一下伯娘,喊李宗虎快躲到山里去,又怕这事太大了惹伯娘忧心,低眉想了想还是作罢,关上了刚要掀开的嘴唇,赶紧朝周幺妹挥手道别走了。
“红虎子躲哪儿去了?”古稀之年的周家太公端坐太师椅上,端起热茶吹抿一口,声音低沉地问周家的后生们。
赶场的人渐渐散去了,闹哄哄的周家祠堂里也安静了下来,周太公的话无人能答。坐在太师椅上的他,又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问向一脸杀气的周震天。
“鬼晓得!他躲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他抓出来,一刀子捅穿他!”周震天当众发狠起誓。
“悖时崽子,你跟哪个充老子哩!”周震天目无尊长,他爹气得手哆嗦,将檀木拐杖蹙得震天响。
“我不管,反正不杀红虎子,老子不是人。”话没说完三句半,周震天扭头又走,冲出祠堂院门纠集了一帮后生,十来条莽汉抄起斧棒刀叉要去李家要人。
周太公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要坏事哩!”
说话间,十来个周家后生就到了李家院子。周幺妹走出屋子准备晒辣子,一簸箕红鲜鲜的辣椒还没摆上院坪石墙上,周震天就冲进了李家大门。
“红虎子,给老子滚出来!”
周幺妹见周家来人气势汹汹,迎上前低声轻语道,“我的外甥们,出什么事了?”
“呸!哪个是你外甥?你屋挨千刀的红虎子,把我兄弟打坏了,要他来偿命!”说完扬起手里的家伙就要进屋找人。
老人家步伐本来就慢,禁不起年轻后生这么一吼一吓,走路不稳,一不小心跌在阶岩石上,额头在石板上磕了一下,“咚”的一声闷响,鲜血从额角一丝一缕地渗了出来。
周家其他后生见了,心生愧意,论亲毕竟是周家的长辈,于心不忍便要附身搀扶,岂料周震天寻仇心切,一把推开后生径直冲进屋里,棍棒挥舞起来,见了锅碗瓢盆就是一顿乱砸。
乒呤乓啷,天下大乱,周幺妹见家中被砸得稀巴烂,捂住额头哭是哭喊是喊,一下惊动了李家的人。村邻友富听见响动,从隔壁院里第一个跑来,狠狠推开周家后生扶起周幺妹,抬头就冲周震天开骂,“你个杂种,连你周家自己长辈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关你卵事!李友富,你给老子滚开!”周震天手里没闲,继续拿起棍子打砸。友富见周家来的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周幺妹扶到自家院里避灾,一边走一边朝村口喊,“周家的来砸李家了!周家的来砸李家了!周家的来砸李家了!”
连喊三声,友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上屋里打砸声响太大,整个村寨“一下醒来了”。李家后生们陆续赶到李宗虎家,把周家十来个人团团围住,抢棍的抢棍,夺棒的夺棒,那些原本就不占理的刀叉铁器,几下就被李家后生缴了个精光。
周震天一个人在屋里,砸累了,跳出来一看,李家人已比周家人多了一倍,自己也被围堵在李家大院内。看热闹的路人潮水般涌过来,出去的路早已水泄不通。
“莫看我,是她自己摔倒的!”周震天说,声音上先弱了一分。
“打人、砸屋、你还要杀人?”李家后生们持棍近前威逼,斥责周震天。
“人又没打死,你周家凭什么要来李家偿命?”李家四邻们七嘴八舌帮腔。
“丧尽天良啊!周震天,你有种的话,就和红虎子单挑!”一位年长者大声说。
推推搡搡之时,周家人和李家人纠缠在一起,没了武器便赤手空拳扭打开来。这里面有周家后生是真打,也有假打,反正都做足了戏给周震天看,或许也就够了。周震天和他家几个兄弟性格相似,都是爱骑烽头之人,所谓爱骑烽头就是死活面子上不能输阵,打不赢的话或骂或咬都要拼死扳回一局的人。有一次,喝醉了酒的铁匠对麻子说,周震天这样的人心里蛮阴暗,为达目的么子卑劣的事恐怕都做得出。
周震天边退边喊,“你们莫占着人多,占便宜,有种的话喊红虎子出来,我和他单杠!”
单杆,就是单挑,这个是江湖旧习,要求是不能使刀,不能使棍,只能用晾衣服的那种细长竹篙,在开阔田间两人展开对打,看谁把谁先打趴下,然后服输、赔礼、赔罪。长竹篙是细软的,有弹性,高手过招都讲究竹篙的细软,细体现武力的自信,所以挥舞起来考验人的气力大小和韧性强弱。另则,因竹竿对人体伤害有限,所以经常作为恩怨仇家的对决方式,加之又极具观赏性,往往约架双方能在当地造成比赶场还热闹的声势。
“走,带你去见见世面。”曾几何时,周家、李家长辈,常常对儿孙辈的后生们这般说。
从清朝到民国,这样的世面在周太公的记忆里见过不下十次,不说是血肉横飞,至少也是皮开肉绽。竹竿斗决,重则眼睛被戳穿,轻则手臂被打折,斗决者都不会落个好下场,以前有个后生被一竹竿甩到后脑壳上,死了一半瘫了一半,说起来都是一部血泪史。
三
李家人尚武,周家人好斗,这回有热闹看了!
赶场回家的人纷纷议论开了,这一场生死决斗的关键,在于李宗虎敢不敢接招。民国年代的人,身体里还流淌着冷兵器时代的热血,对于这样的“好戏”,乡人打心眼里是很期待。
第二天,有小孩已经在街头唱起了童谣,“红虎子,搬竹竿,一竿打到周家堂;周家堂,老三瘫,老大找到打铁匠;打铁匠,不打刀,打了一对细扁担;扁担长,扁担弯,二场田里要单杠!”童谣里把时间和地点都点明了,好似这场决斗是由好事的观众给提前约定了。
二场,就是下一次赶场的时间;田里,就是经常做道场的那块宽阔的龙家旱田。
头晌,李宗虎回了趟家里看望老母亲,安抚了老人家好长时间,才放心。半夜,他又去找了他的大舅公,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并教他拳脚功夫的长辈,也早已听闻了童谣里说到的事。他进了大舅公的阁楼里,阁楼里的书架上摆满了七侠五义之类的书。那是李宗虎小时候最喜爱看的,里面有许多大舅公讲给他听的江湖儿女侠义故事。除了侠义故事,他还读到了不少精忠报国、打抱不平、智勇双全的人物传奇。少年李宗虎,崇拜关羽,喜欢武松,更痴迷诸葛亮。
有一次,李宗虎问大舅公,“什么是大英雄?”
大舅公回答他:“心怀天下、匡扶正义的人就是英雄。”
他又问:“那我怎样才能成为英雄?”
李宗虎想起大舅公当时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时势造英雄。
“你敢不敢去?”大舅公问他。
“杂种才不敢。”李宗虎想起周家人的嘴脸,收拢回忆的思绪,愤愤不平地说。
“逮得赢他不?”大舅公眼中滑过一丝忧虑,但一个逮字,在湘西语境里充满了战斗力。
“他周震天算个卵!”李宗虎双眼瞪得比铜锣大,青筋暴起,双眼如炬。
“好,那你去!”老人脸上流露出了欣慰。
大舅公原本想劝红虎子离开龙家寨,出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或者去找他哥哥李宗龙去,为兵为匪都不重要,只要躲过这次人祸就行了。是日傍晚,却又听得童谣在街头流传,心想我李家的后生不能这般怕事躲难,既然红虎子有信心单杠,那就全了他的血气方刚。
“周震天人不厚道,心里放细亮些。”红虎子抬脚出门前,大舅公不放心,又追上去嘱咐了一句。
月光铺满了秋夜,石桥下的桂花清香如青春少女的袭人气息,从风里醉醉痒痒地飘散,惹得水面上的涟漪一下荡漾开来,拨动了十八九岁的人生江湖。李宗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自己的二哥李宗豹,以前喜欢在四乡八寨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事都会挺身而出。听二哥提起过,他在邻村帮张家少女打跑过图谋不轨的人,黢黑的夜头里远看着逃走的身影像周家老大。夜色太重,他当时也不确定,问张家少女却是惊恐不敢直言,得亏歹徒没有得手,可娇小可怜的少女早被吓得魂飞魄散。张家少女浑身颤抖,李宗豹也不便紧追问。第二年的夏天,张家少女惨死在河边码头的乌篷船上,身上衣不遮体,如花似玉的人儿被强人侵犯,双手的手指甲全部破裂,定是经历了殊死反抗,白白嫩嫩的脖子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码头船舱,官家的人只找到一把刻有李宗豹名字的刀,凶器成了铁证,很快被定下死罪。码头人家有人起夜,说看见周家老大在码头晃悠,事发后又提着包袱从官府频频出入。这件事在李宗虎心头凝成了一块硬痂,打死他也不相信自己二哥会做这事。他与周家人之间,潜伏了一个说不清又解不开的心结。
时光流逝,恩仇不灭。人生江湖,就是不断地见世面,见证出生和死亡,见证爱恨和情仇,见证此前没有亲历过的人世间。血气方刚的年代,唯有血气永存,李宗虎腰间别着家伙走在夜路上,他时刻防备着周家人的报复。月亮从树梢爬得老高,友贵和友富兄弟俩早已在石桥上等他,见李宗虎远远地来了,赶紧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
“里面装的什么。”李宗虎低声问。
“梭镖。”友富也压低嗓门。
“要这个做什么。不要。”李宗虎摆手道。
“周家老大都准备了两副,偷偷让铁匠削得尖尖的,说是要对你一招封喉。”友贵急了。
“这个狗杂种。”李宗虎攥紧了拳头。
“拿着吧,以前单杠的人,好多都装了梭镖在竹竿上,做长枪用。”俩兄弟劝说。
“好,先备到起。他用,老子也用。”李宗虎魁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自从大哥李宗龙离家远行,李宗虎不太清楚大哥在外是干什么的,只记得有一回李宗龙回到家里是深夜,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好汉随他一起,身材武武敦敦的,进门时绽放一脸憨厚可亲的笑。
“你就是红虎子?”络腮胡子问。
“嗯咯,是的,你是哪个?”李宗虎那年才十二岁。
“我是你哥的兄弟,姓贺,你可以叫云卿哥。”
“云卿哥,你和我哥是做么子的。”少年又忍不住好奇地问。
“跑马帮,杀土豪,打恶霸。”络腮胡子回答他九个字。
“什么是土豪恶霸?”李宗虎有点似懂非懂。
“欺压老百姓的人,都会成为我的刀下鬼。”
说话间,络腮胡子把腰间的一把匕首抽出来,拿给李宗虎瞧。
“好兄弟,不枉你喊我一声哥,这把小刀送你做见面礼了。”说完,络腮胡子摸了摸李宗虎的头,意味深长地冲十二岁少年笑了笑。
“听你口音好像是桑植洪家关那边的哩。”
“小娃子,莫乱问。”哥哥李宗龙赶紧打断,喝住了红虎子。
络腮胡子没作声,嘿嘿一笑。李宗虎感到一股莫名的亲近,觉得他的笑像春风一般柔和。
四
话又说回来,这边友贵和友富刚把梭镖递给李宗虎,他立马又多了一层心思,想着周震天这号人会不会还憋了其他阴招。一想到这里,桂花的清香已不再扑鼻,石桥下的涟漪却像是泛到了心里,溅起了他内心里的一丝愁绪。
如果打赢了,周家的人真的能服输么。
如果打输了,哥哥不在家,谁来照顾家里的老娘哩。
李宗虎摸出了腰间的家伙,“叱”地一声拨出刀鞘,那是络腮胡子大哥送他的那把匕首,在月下闪出一道刺眼的寒光。这把刀,怕是要在明天开光沾点人血了。他深深地看了两眼,又把刀狠狠地别回了腰间。
很快又到了赶场的日子,龙家寨的集市热闹非凡,四乡八寨的人都肩挑手扛地来场上做买卖,只是这一天,经常在空地上舞枪弄棍的李家少年郎没有来。
“走,今天带你见世面去。”一个老翁对八九岁的小孩说。
“去哪里见世面?”小孩问。
“龙家旱田里看。”老翁的眼神放光了。
龙家旱田里,已经插起了两根竹竿,一盆香炉摆上了八仙桌,桌边放了两张太师椅。一张是周家太公坐,一张是李家舅公坐。周家和李家两大家族德高望重的老者,一人分坐一头,主事两个后生单杠事宜。这类杀伐斗决,照规矩必须选在龙家寨的第一大族龙家的地盘进行,这是百年来流传下来的江湖约定,以示对最先来到此地开枝散叶龙氏家族的敬重。
龙家的一个人站出来,喊了一声,“双方家族主事人请坐。”
两位长辈,悠悠落座。
“李家后生到了吗?”友贵扯起喉咙答,“到了!”这一声问答很有讲究,李宗虎是不能自己答的,必须由李家的其他后生答,而且声音要洪亮有力,以示李氏家族后生人多、气壮。
“周家后生到了吗?”周震天憋了几天的火,怎么也搂不住,自己高喊一声“到了!”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原本屏住呼吸的老人和小孩,突然一齐哄笑起来。
“笑个卵!红虎子,给老子快滚出来受死!”周震天抄起竹竿跳出来。
龙家的人脸上不悦,感觉被压制了威严,立刻朝着周震天瞥了一眼,厉声喝道:“后生对决,生死由天,上苍见证,焚香为凭。”
话音刚落,一炷高香被点燃,燃香为号,香灭为终,无论生死胜败都必须停止斗决。
周震天早把镶了铁梭镖的竹竿举在手中,胸中积聚一腔怒火,眼中溢出腾腾杀气,望着李宗虎从人群里走向前来,手里握着一根没有嵌梭镖的竹竿。
“不想死的话,把梭镖取下来。”李宗虎冲周震天喊。
“少废话,怕死你莫来!”周震天说完,举起梭镖头朝对方杀了过去。
“啪!—啪!—啪!”三声脆响,两根竹竿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高下。
李宗虎毕竟比周震天年轻几岁,四肢灵活,腾挪跳闪如山里猕猴,把一脸横肉的周震天逗惹得团团转。不大一会儿周震天气喘吁吁起来,看得周家人开始点窃窃私语。
周老大逮得赢不。
看样子有点扎实。
周家老大意识到难以快速取胜,忽然喊了声,“等我逮口水喝。”这时只见周家几个后生围上前,擦汗的擦汗,端水的端水,手脚忙个不停。这时,有人摸出少许石灰,抹在周震天的竹竿上,白粉灰滴落在旱田里,围观的人当时并不觉得异样,眼瞧见可能是他手心冒汗竹竿有点滑手了,为增加手掌握力吧。人多手杂,没有人发现这时候周家人已经开始做手脚了。
友富眼尖,隐约察觉到周震天眼神不对,他心里忽然有点不踏实,担心李宗虎着了套,便悄悄溜到周家人群中,想看看对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周震天很快又上了擂台,腰间的布袋里似有什么东西拽着,有点沉沉地下坠。不是明眼的人,很难发现这微妙的差异。
打到一炷高香快熄灭处,李宗虎的汗流下来,周震天的喘息声也更重了。虽然是秋天,但午后的阳光打在身上还是暖暖的。汗珠从眼睫毛往鼻梁上滚落,有的掉落在旱田里,似要滋润着脚下的土地;有的挂在眼角,就像不怀好意的蜂蚁蜇人般让人难受。
李宗虎伸手擦汗,汗水沿着手掌哗哗淌。瞅准这个空当,周震天左手握竿,右手悄悄摸向布腰袋,捏了一小把石灰压在竹竿上,径直朝李宗虎杀来。
短兵相接,竹竿眼看快打折了,相持阶段两人的鼻眼对鼻眼,两腔热血厮杀混战。倏地,周震天一个手滑,捏住的那一小团石灰在空中散花,周震天趁机吹进了李宗虎的眼睛。
“哎哟!”李宗虎双眼一黑,强烈的刺痛感袭来,泪珠汹涌而出,眼皮不自禁地紧闭了几下。周震天掉转竿头,用尖梭镖对准李宗虎脖颈狠狠刺去,一道血光混杂着石灰粉,溅洒在龙家旱田里。
看热闹的人群中,猛然发出一阵惊呼声,“哟!坏事了,李家人要崴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宗虎往后腾跃半步,立定脚跟捂住脖子一看,一手的鲜血喷出,再偏差一点儿就真要了他的命。李宗虎心里的火一下点燃,这周家人果然阴险,又想起了自从他打了周霸田后,有人看见李家嫁去周家的姑娘在婆家遭到轮番虐待和羞辱,有周氏婆家人对嫁过去的李家女儿痛骂,说“你们李家的人再厉害,还不是被我周家的后生骑在胯下。”这话说得几多难听,翌日就见李家姑娘带着伤痕哭着回娘家,身上的伤还能愈合,心上的羞辱却比任何事都要伤父母心。李宗虎想着因为自己打了周家人,他们就拿李家嫁去周家的姑娘姊妹撒气,致使有女儿的李家人也连带受辱,加上周震天手里的那把石灰粉,让胸中的熊熊怒火烧得更旺了!
五
“叱”的一声,李宗虎把腰间的家伙亮了出来。
“唰”地一声,周震天将腰间藏了很久的家伙也拔出来了。
“刀!枪!”围观的人群发生又一声惊呼声!龙家的人见这阵势,有点发怵不敢上前主持公道,生怕被周震天手里的家伙误伤,齐刷刷地溜到了周震天的身后。
“不公平!”李家的一个后生大声喊道。
“哼!什么公平,老子就是公平!”周震天近乎疯癫状,声嘶力竭朝天吼叫。
李宗虎心里一点也不慌,他见过枪,短短的,别在腰间不仔细还不容易看出来。络腮胡子大哥当时也有一把这个玩意儿,但是那天并没有拿出来给十二岁的李宗虎看。少年李宗虎摸到了络腮胡子大哥腰间的枪,嘴上想着说看一下,早已被大哥李宗龙一个话题绕开了。
“我和你哥四处跑马帮,走八方贩卖煤炭,最近路上不太平,身上要有家伙壮胆。”那时候,络腮胡子大哥对少年李宗虎说。
“你杀过几个土豪恶霸?”络腮胡子大哥摇头,想了想说了一句,“人在江湖遇见天下不公平的事你又打不过,就可以把这家伙掏出来了。”
杀人不是目的,惩恶只是手段,推翻这个吃人的旧社会才是我想干的大事。
李宗虎的大哥那次回到家,看完老母亲后,叮嘱了红虎子几句话就走了。络腮胡子大哥也跟红虎子说了几句话,那些话里如一道光闪过少年的世界,从此深埋在李宗虎的心里。推翻吃人的旧社会——这句话在李宗虎脑海里一直回响,一个超越了江湖侠义而且有点模糊的念头,好像不知不觉地就生了根,发了芽。
几十年来,周家人在龙家寨欺行霸市、欺负弱小,完全不把公平正义和人伦道德摆在首位,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土豪恶霸么。李宗虎双眼紧盯着周震天手里的黑洞洞的枪口,超越仇恨的怒火从胸膛蔓延向手里的家伙,此刻他一个仰面后摔,落地前飞脚踢向周震天膝盖,那厮哎哟一声崴在脚下,李宗虎趁机一个鲤鱼打挺,闪电般跃到周震天身后,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插进了周震天的胸膛。
“啊!周震天被杀死了!”人群骚动起来。
李宗虎拔出匕首,在周震天装了石灰粉的布腰带上擦拭了三下,忽然布袋里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那刀似曾相识,他拿在手上仔细一看,发黯的刀柄上竟刻着“李宗豹”三个字。他忽然一下明白了那件久远的悬案,二哥李宗豹果真是被周家人陷害而死。
李家十九岁的后生,扔掉细软的竹竿,拿起了刀和枪,昂首阔步走出了龙家旱田。一高炷香早已熄灭,太师椅上的周家太公和李家舅公默默起身,一个面容黯淡,一个目光矍铄。一抹骄阳挂在天边,照耀着散发草木清香的大地,似要将清朝以来的腐烂和阴暗全部驱赶,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龙家旱田里,滴落了一摊周家人的血。
蚊子总是盯着血腥跑,官府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赶来了,嚷着要抓杀了人的李宗虎。友贵和友富拉着李家人挡在官兵前,给看热闹的人围拢起来,好让李宗虎藏在了人群里。官府的人进不来,周家的人出不去,人群拥成一堆怎么也散不开。天黯了,李宗虎穿过人群跳过田坎,早已消失在这看热闹的人群中。后来,周家的人又往官府里频频出入,却总是垂头丧气地出来。此后,龙家寨方圆十里的地盘上,人们时常津津乐道热血少年李宗虎的故事。
很多年过去了,那一片做道场和决斗的旱田,早已被汹涌的时光掩埋。红色的太阳照耀在大地上,李家的后生一个接一个地听关羽的侠义,聊络腮胡子大哥的传奇,又想起李家三兄弟的仗义,好像除了周家人的坟头上多长了几蓬野草,龙家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李宗虎杀了周震天后,跳出了旱田,走出了龙家寨,走出了这里的大山,很多年都没有再回来。有人说,他去找他的哥哥李宗龙去了,也有人说,听说他在南昌遇见了络腮胡子大哥,那个从桑植洪家关走出来的贺云卿——带着李宗虎去见识更大的世面,去闯荡更广阔的江湖和天下去了。
“走,带你去见见世面。”又有一个老翁对身边的小孩说。
铁匠铺里的铁匠,把这话听得很真切,他望了一眼龙家旱田的方向,忽然笑了。
石桥上,风轻轻掠过铁匠铺,去赶场的路中央,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