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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洪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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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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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天

奈何天(小说)

大奶奶叫曹秀娥,十三岁就嫁进了孙家。那时候的孙家石柱门,内有天井,跨过天井还得走三个石台阶,才能踏上青石板的宽阶沿,然后是落地花窗门的大屋。大屋有正厅,东西厢房,都是桶圆柱加横斗拱的构造。柱上雕有楹联,梁上画有龙凤。一眼见得其家之富有,房屋之气派。大奶奶豆蔻般的脸蛋红晕晕的能渗出水来。那年大爹19岁,是他亲自把盖着红头巾的大奶奶拉着手走下花轿的。大奶奶下了花轿就被红绸缎牵着站到堂前的两个叠得高高的麻袋上,麻袋旁就站着大爹。在堂前靠墙的搁几上点着一对大得像木桩似的红腊烛,火焰旺旺的,像是要把全家的老少们每张脸都照得发光似的。大奶奶根本不知道要过这些仪式,就听得鼓乐齐鸣,一声三鞠躬,夫妻对拜,就被红绸缎子牵着进了洞房。到了洞房,大爹把她的红头盖揭了,她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她惊吓得不敢说话了。

大爹是本地乡绅孙茂青的大儿子。孙茂青读过些史书,舞文弄墨在当地小有名气,对儿子也是教育颇严。他给大爹取名玉明。大爹从小就上了私塾,因而也学得些四书五经,知晓些人间礼仪。可毕竟这是一对既年轻又刚新婚的晚辈儿,难免不懂那男女之事。到了新婚半夜,茂青夫妇不放心,就悄悄地走进年轻人的新房,发现这两个年轻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还睡得死死的。茂青觉得不对劲儿,赶劲将红被子拉在他们身上,以免明晨起来身子着了凉。

玉明有个弟弟叫玉宝,年纪不大,但不到两年时间茂春夫妇也在附近择了房媳妇给他。这样一来两弟兄就分家住了。玉宝的房子紧挨着玉明,就在西边,是个四合院,也有东西厢房,院子很宽敞。按习俗,东房要高于西房,所以玉明的房子看上去要高大些。大奶奶人年轻,心思却重,她总想第一胎就能生下个儿子,所以常常在自个的房间里点上香火,求天地保佑她能怀上个龙种。她知道孙家除了这两个大院子的房屋,外边还有些田产、桑园和竹地,那可都是常产,当地人叫懒产,意思是不怎么下功夫也会有些收入。她想,自己若生下个儿子,茂青会给她一份不薄的长子产。得了这份长子产,不用说,将来的生活会比玉宝家过得好些。可是愿望总是不遂心的,她怀上孕后回娘家叫她母亲看了看自己腆起的肚子。她母亲就说,依你那肚皮上的纹路和寒毛来看,你怀的是个女儿。母亲说毛迹明显从胸口延伸到了肚脐眼,肚脐眼周围的横纹也一椤一椤的,准是怀了丫头。大奶奶气得直跺脚。她母亲赶紧用手扶住她,说,做不得,做不得,会闯祸的。男孩女孩都无妨的,只要有那个命,姑娘也会是披甲挂帅的主!后来,大奶奶无奈地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果然是个女儿。做月子时大奶奶说,自己多吃些苦的饭食,譬如苦瓜、苦菜,她说自己苦酸辛辣的吃多了,奶水也会苦,孩子也就苦味吃多了,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什么叫苦辣味,自然会向着好生活去努力。所以,孩子满月后,大奶奶给她取名苦花,说既想她记住自己的命会苦,又希望她长得花一样漂亮,还说记苦才会不吃苦。大爹不解女人的心思,却也知晓那苦尽甘来的道理,就顺着大奶奶的意写下了大女儿的名字入了家谱。大奶奶很能吃肉,鸡和鸡蛋每天都进嘴,炖烤烧炒煮轮换着享用。半年光景,不仅她自己胖了身子,肥了腰臀,足足的奶水把孩子也养得白白嫩嫩的,成了个肉墩墩、圆鼓鼓的小毛头了。那孩子圆脸儿笑起来很漂亮,咿咿呀呀能跟大人传情了。大爹玉明说,这孩子长大了,是个十里方圆难寻的美人儿,可惜世道太乱,会祸多福少。大奶奶横了大爹一眼,说,你不吭声还好,放出来的全是屁!茂青夫妇也觉得玉明是一张臭嘴,别人家抱着孩子都要讨个好的谶意儿,偏偏玉明要说那不吉利的话。玉明自觉理亏,就不敢再去抱那孩子了。

玉宝家的也有了身孕。茂春夫人说,看二大娘那身板挺挺的,不显山露水,像是怀了个胖小子啦,嘴巴里带出一串笑声明显是喜气盈盈的。大奶奶感觉到了这串笑声里包含的锋利和尖刻。夜深人静时她转过身子跟大爹说,要玉宝家第一胎是个男孩,你爸准会给这大孙子留一份长子产,你以后就会少分得一份家产,要这样将来我们的日子不是要比玉宝家短上了一截?你还不赶紧让我怀个儿子出来,赶明儿在你爸面前好有话说。你在想什么?大爹愣的问了一句,又接着说,你即便马上怀上儿子,也得人家先生出来,你去操那份心思干什么?再说生男生女都是命里定的,该你有的就有,不该你有的就没有,你求也没有用,急也白急。哏,大奶奶一个白眼横着瞥向大爹,叫你这么说我就该看着人家享清福,由着别人飞黄腾达?我就眼睁睁的只能往那小弄堂里走,把大路让别人去横,去摆体面,占风光?大爹半笑不笑地说,你想怎么着?你的丫头千金已经落地了,还能改成带把的不成?大奶奶一头扎进被窝,大声嚷道,生女生男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明天人家风光,你憋屈别赖在我一个人身上 。玉明转过身来哄她,好,好,好,我赶紧让你怀上个胖小子。说着就两个人忙碌那事儿起来。

话说玉宝的女人是个忠厚本分之人。身怀六甲也没有向公公婆婆要吃要穿的。茂青自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叫玉宝当心女人的身子骨,又叫自己的老胖过去多照顾老二家的媳妇。玉明家的见状不仅不去帮婆婆一把,反而埋怨起婆婆来,看哪,人家的身子金贵,要怀龙种了,我们䆛出来的是贱货,就受不起高看了。当婆婆的自然要记在心里,她心里念叨着,玉宝家的,但愿你有福气䆛出个小子来给她看看。二个月后,玉明家的说她又有身孕了,说这一回定是生儿子了,所以她叫婆婆不要倒肩膀、用两双眼睛看人,说她要吃保胎药,要吃乌骨鸡、红枣木耳汤,还要婆婆每顿饭把温热的饭菜送到她手上。做婆婆的恨不得把脚拿起来当手用,四脚四手也忙不过来了。两房儿媳都有身孕,不是小事,而是家中的大喜事。她知道玉宝家的快要生了,马虎不得,每天吃饭、上床她都要将玉宝叫到跟前叮嘱几句。说女人这个时候最困难,不能有个跌倒爬起。玉宝每次都是只听她妈唠叨,不敢多嘴多舌,唯恐有失手的事出现。半个月后玉宝家的还真生下了个儿子,高兴得茂青夫妇上下嘴唇笑开了河。玉宝马上给儿子取名祖荣,说第一胎就出来个儿子是祖宗的光荣。这事让玉明家的气急败坏了,她急躁躁地腆了肚子回了娘家。她妈见她挺着大肚子回来,又是满脸的不高兴,就问跟随而来的满了三岁的外甥女,说是什么事让你妈又气又急地回到外婆家来了?这个三岁的外甥女似懂非懂、好歹不知地说着叔叔家有了个弟弟。做外婆的一下子明白了原由,就在没人的时候告诉自己的女儿,你有身孕了,说不定也会生下个小子来,你怕抵不过人家,天有天福,地有地福,人有人福,你想那么多作什么?哏,她女儿回道,你不见玉明妈那样子,好像有了个孙子多金贵,那脸都笑歪了。怎么,我生苦花时没见过她那么笑的,分明是嫌我生的不是儿子。赶明天把那小毛头火里烧死水里淹死,看她还高不高兴?为娘的听了这话一阵惊恐,说,女儿啊,你哪来那么多毒心思。做人最要不得的是做那种犯天界的事,人事都由天管着,生死富贵全是天菩萨作主,你犯不着把心拿去跟天比上下,凡事放宽心,该给你的天都会给你的,不该给你的,你硬要也要不着,就是要回来了,天也会将它拿走的。别去花太多的心思作苦算计,一切看天的安排。女儿被三言两语地劝下了性子,安定下来后又跟娘家人说说笑笑起来。晚上,说到生男生女的事,女儿又叫她妈看看自己的肚子是怀男怀女。她妈扒开女儿肚皮一看,说,女儿呀,不管是男是女,生下来都是自己的骨肉,就算怀的是女儿,将来说不定会嫁个富贵人家,包你做妈的一辈子金银绸缎吃穿不穷呢!做女儿的听她妈这么一说,知道这全是在劝她,便回道,妈,你不用安慰我,若再生个女儿出来,我也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命了。哪还敢攀富求贵。是凤求凤飞吧!娘说,有这心就说得过去。

回到家来,女人把娘的话告诉了玉明。玉明说,女儿就女儿吧,长大了还好让我们省点心呢。原来玉明的丈母娘是一说一个准,不久,玉明家的第二胎生下的仍然是个女儿。玉明就给她取名月花,说生下来时正好月亮当空,但愿女儿像月亮那样漂亮。大奶奶好像认命了似的,叹气道,怪我肚子不争气,就由天弄人吧。做完了月子,大奶奶人变得白嫩了,皮肤十分光泽滋润,就想牵着一个走的,抱着一个奶的出去逛逛。正好天高云淡,春光暖人,地角田头豆花开了,小草滴翠,田沟里清水在哗哗地流,田塍上有小鸟在啄虫觅食。大奶奶还是青春扬溢,穿着大红的长衫,抱着用红棉袄袍裙裹紧的月花小女,后跟着已满四岁的大女儿苦花,轻迈着小步在村前的田埂边观赏着花草和菜苗。春让这位年轻的妇人换了一种心情。她这回儿脑里装着的不再是妒嫉,不再是生男生女的纷挠。她的心在为春暖花开而喜悦,在为天高云清而欢畅,在为春光烂漫而舒展。她对着苦花说,这天真暖热,要是能永远待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风吹雨打该多好!女儿自然还听不出娘肚子里的心思。她只管问,妈,那黄的开得圆圆的叫什么花?那棵大叶子的绿菜叫什么名字。大奶奶此时也怀有许多童真,把苦花哄得开心出奇。大奶奶想这丫头要是长大了没有遇到天灾人祸,说不定还是位享福之囡呢!大奶奶对未来有许多憧憬和幻想。

玉宝家的祖荣是孙家的长孙子,做长辈的在外人面前就会介绍得多一些,说祖荣乖,祖荣聪明,很听话的。茂青夫人,作为奶奶还经常要带着大孙子走亲访友,这给大奶奶产生了不少压力。她觉得自己在亲眷邻居面前很没有面子,常常对公公婆婆的这些举动怀恨在心,觉得他们对自己的两个孙女儿不够关心,对祖荣特别宠溺,终于有一天她对公公婆婆发了大火。那天,祖荣一早起来说肚子饿了,想吃一碗厚粥,奶奶为他热了粥,又放了红糖,站在一旁看的苦花说她也要吃一碗厚粥,奶奶说你也放一些糖吧,于是也给苦花端上一小碗放着红糖的白米粥,没有想到祖荣却说自己的粥里要加一瓢羹酱油,做奶奶的就疼爱孙子,便给祖荣碗里多放了一瓢羹酱油。正在吃着粥的苦花也说她要加一瓢羹酱油。茂青夫人说,苦花,女孩子不能多吃酱油,酱油吃多了将来脸会变黑的,姑娘的脸不能变黑,黑了会没人要的。这本来是一句大人哄孩子的话,没有想到玉明家的接出话来就很呛人。谁说女孩子不能吃酱油,你偏心就偏心,别偏得编歪理。话在嘴上,手却伸过去夺了婆婆手中的酱油瓶,咣当一声砸门外了。茂青刚从田畈里回来,手里的铁耙还没有放下就看见了这一幕。他大声吼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做媳妇的可以扔家里的东西,你娘家有这种规矩就野到我这里来啦?你死老头子眼珠子不睁着看看,我的女儿,你的孙女儿要吃点酱油都不让吃,还编个歪理来骗她,你们偏倒到什么程度了,给孙子样样依了,要什么有什么,总是张罗着给豆芽儿的孙子撑场面,对孙女儿怎么就不放几分在眼里?你们道孙子是宝贝,孙女就不是宝贝了?哏,明天长大了,也还不知谁是传宗接代的呢?什么孙子,将来生不生的出子还是一回事呢?这么一点屁孩子,活不活得到那时还没有个数呢?这话把茂青激怒了,你来我家是念恶咒儿的,你想我家断子绝孙是不是?有你这么恶骂家人的?茂青夫人赶紧劝着,说大媳妇呀,孙子、孙女都是我的心头肉,哪里会薄了谁去的。小女孩少吃酱油是老祖宗的规矩,也不是我编排出来的。大家都这么认为的,你别往心里去,一户人家要祥和、和睦,为一点点小事吵吵嚷嚷不值得!快让小孩们吃完了粥玩去,我这个当奶奶的会把他们摆平着看的。你摆平什么了?自我生下苦花,你们有过好脸色吗?你们把我母女当什么看的了,人家生个猫养个狗还有好吃好待的,你们给过我什么啦?啊?大媳妇,你要是这样说真是天打雷劈呀!你说你做两次月子我每天早晨都把红糖鸡蛋面放在你床前的方凳上的,还叫玉明买了黄鸡炖猪蹄子给你吃,就怕你瘦了身子,少了奶水,你说,就我家这底子也就是这些了,就我这把身子也只能算尽力了,我还能做什么呀?茂青就起劲了,玉明大娘,你要嫌我家薄,你当初就说,你现在说,亏都亏待你了,我也不知怎么办好?要不你真不满意这个家,你就另去择门吧!好啊,你们原来是算计好的,想赶我出门啊,只因为我生了两个女儿是不是?那好,我就带着女儿出门,我再也不会回来的!接着,不管茂青夫人怎么拉怎么拦都是拦不住拉不回她了。她右手抱着一个,左手牵着一个跨出门槛,越过田畈地埂,往村前的五贵桥上奔去。茂青夫人紧追在后面,说苦花,奶奶不会亏待你的,赶紧回来。苦花一面哭,一面劝她妈回家。大奶奶哪里肯依,只是倔着性子往前赶。茂青夫人眼看着她要走上石桥,就声嘶力竭地喊道,玉明家的,桥上危险,孩子又走不稳,你还是回来。大奶奶站在桥中央望了望桥下那条清清的河,回道,死也跟你们没有关系了。苦花大哭着,妈妈,我不去外婆家的,妈,爸爸还没有回来呀,爸爸会帮我们的。你不要理你那个爸爸了,这家我们待不出山的,你快走。大奶奶摇摇晃晃地走过了五贵桥,径奔娘家去了。

这五贵桥有些来历。据说太平军决战杭州前这座石桥就存在了。桥下面就是著名的良渚港。这条河又宽又长,还水深,上接天目山,下通太湖,据考证,五千多年前就有这条河的存在。说河下存积着火山岩流过的泥石流痕迹。五贵桥建起前,河北岸的山脚下没有村庄,现在的孙家就是桥建成后从河的南边搬迁上来的。孙家村的东边有叶家村和四马村,那些村上有自己的过河桥。当时那些村上的人要绕五里路才能行走到五贵桥南边的大熊弯村。为了行走方便,大熊弯村的富户贤人与叶家村的员外人家共集资出了十几万银元筑坝拦水,组织劳力用水车在浅水的秋冬季干河,打桩,在叶家村后面的山上釆石,又在现在孙家村的后山上伐松木打入河底。松桩上压着巨石,再用糯米碾墨作灰浆砌下了南北两个桥墩,又在河中砌起三大石柱,石柱每一个都由三块矗立的石板组成,由此把河宽分成四等分,石柱上方用青石板与桥墩相连,就形成了四孔桥。这种桥在当时十分壮观,结构牢固,风雨不倒。由于各村中有五位乡绅出钱最多,称其为五个贵人,所以取桥名为五贵桥,并在桥北的竹地上刻石碑以记其名。大奶奶嫁来时,她的花轿就行过此桥,当时她还在轿中不断地偷看过桥上的风景。那是西端通漾东端集湖的漂亮河港。

大奶奶回到娘家,她母亲见她满脸青黄,就知她是在婆家生了气才回来的。便说,苦花呀,带你妈到里屋去坐坐,累着了先去歇脚,喝口茶,吃块糖,外婆会给你们做饭来的。苦花刚哭过了,这回见到外婆就喜笑颜开,跳跑着进内屋去了。大奶奶她娘为了掩人耳目,不向外声张女儿在婆家生气的事,便悄悄走进房来说道,又为了什么事回娘家来了?大奶奶一听气就上来了,说怪来怪去就怪我生的是两个女儿,要是生下来的是两个儿子,今天这种气就轮不着受的了。她妈反问,玉明的爹妈嫌弃你了?她爸叫我待不下去就自己走!她妈板起脸狠说道,这是什么话!走,就那么容易的!大奶奶把手里的孩子用力往床上一扔,说道,我怕他吗?走就走!啊呀,秀娥,我的傻女儿,笨头鹅,你就这么回来了?那你这一走,玉明他会怎么反应?你赤手空拳的,这两孩子叫谁给你养活?大奶奶道,我不信会养不活她们!她妈道,你是个猪脑子。这家里现有你嫂子,弟媳在,你这一回来,她们还不把你当笑话谈呢!依我看你还是早早回去,免得玉明操心。妈呀,你这不是叫我去向他们下跪吗?我哪经得起这样低三下四。那你打算怎么办?今天要是你做妈的不收留我,我就到五贵桥上跳下去淹死!我的女儿啊,天大的委屈也不至于到了寻死寻活这步田地吧?你先歇着,赶明天我先去把玉明叫来给你个说法。你要是死了,我找谁去要公道?大奶奶在气头上不想说话。她爸曹仁和进屋来说道,秀娥,你先定下心来,住上十天半月的再说,这个家还是我在当着,你不必担心你嫂和你弟媳闲话你。你只管住,这回儿还轮不到她们来说你呢!这头刚安顿下来,苦花也跟舅家的孩子玩去了,玉明却趁黄昏赶来,说要接女儿和媳妇回去。曹仁和一边招待女婿一边说道,玉明贤婿你爸妈是否太轻女重男了,要不,一点点小事至于闹成这样吗?爸,老丈人,本来我妈说的话是哄孩子的,秀娥她太放心里去了,你还是劝劝她跟了我回去,免得再添出现麻烦给你们。小婿,你也想得太轻巧了,秀娥那脾气是三年五载消停得了的?依我们也别马上来马上回了,你就在这里帮我劝你媳妇几句,等她耐了性子了再跟你回去,你看怎么样?玉明说就怕要麻烦你们岳父岳母了。你哪里来的客气话,本是一家人,话都生分开了,我不忍听。曹仁和说着,就叫小儿子拿出酒来要跟女婿喝几口。岳母又马上开锅生火想多做几个给他们下酒的菜来。外屋杯盏交错,话正说得投机,在屋里边秀娥快把她妈叫进来说道,妈,我总归不能被公公婆婆这样长期地轻看下去的,我一定要争口气生下个儿子来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我也是个传宗接代的角儿!她妈说,女儿,阿囡,秀娥,这又不是捏泥菩萨随便可以捏出来的。妈,石马村后山上有个大雄寺你可知道?阿呀,女儿啊,你也会去想这种歪门邪道的?那些和尚是什么东西,什么求子观音,都是骗人的!你去看看,四马村去烧过香求过子的女人,生下来的儿子都像那寺院里的和尚,你有这张脸走出去?妈,我不管这些,你先把玉明稳住在我们家里,你明天带我去求子烧香,只要能怀上儿子,就说玉明在这里与我生的。有了儿子,你女儿这一辈子才能挺直腰杆做人,说话才能响亮!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我可不敢去!妈,要你不帮我,我这一辈子是翻不了身的。你明天跟玉明说好,说我到寺里烧香去了,让他在家里等着我回来。当妈的知道女儿是个争强好胜之人,无奈地说了句看天饶不饶你!

大奶奶那晩没有跟玉明睡一屋,苦花和父亲睡熟时,大奶奶和她妈一起,手里抱着月花就去了大雄寺进香了。大雄寺很宏伟,坐落在五狼山下的峡谷中。这里常年香火不断,吃斋念佛之人经常在寺中出入。说有两位妇人前来焚香求子,当家和尚乐开了怀,呼着小和尚在内院铺设床铺。当家和尚亲自引着妇人进了内院小屋。见妇人双手抱着小孩,面容清秀姣嫩,那和尚似乎多了几分热情。他对她们说道,施主欲求贵子须得在小院内吃斋念佛十天半月方可,且须花些银两在正堂观世音前做些佛事,老衲会随时作些引导陪伴身后。这位老妇人,在施主求子行斋期间还需你择地回避,依老衲看,老妇人还是携孙女回家的好。曹氏对此心领神会,且转身给秀娥嘱咐几句,便抱起裹在红袍裙里的小孙女月花顾自己回家去了。大奶奶一人就在那小后院内装模作样地跟着当家和尚念咒行斋起来。大奶奶知道这寺里的个中道理,对那和尚也是百依百顺。和尚说要在观音前烧香敬佛,大奶奶便在那里一拜三叩,作揖点香;大和尚说要沫浴更衣,大奶奶就在内屋里用木桶装着热水给自己洗肤净身。等天色晚时那和尚就喜笑盈盈地推进门来,口问道,施主是否准备接子了。大奶奶嗯的一声就随那和尚调弄开了。事罢,和尚说观世音前还得进几炷高香,方得合佛意。佛有心降龙胎于你,今晩就不枉你侍候老衲一场。大奶奶像全身着了魔似的一一应着。待那老和尚自觉得再玩无味便对大奶奶说道,施主可回家歇息,仙露早已入你身怀,若得身孕还得来寺里还愿为好。大奶奶心领神会。刻日即提行李回了娘家。玉明见妇人回来,不晓得寺内密事,真以为佛主施了法术会降子于妇人腹内,就喜笑着拉妇人入屋,并鞍前马后般地对她侍候。妇人不便向他吐露细节,只是告诉他要节制行房事,玉明没敢不答应的。又过数日,大奶奶自觉得在玉明的陪伴下,自己可以有脸面地回到婆家了。她推断,外人一定以为是玉明去丈母娘面前做了小,她才愿意回来的。所以过了五贵桥,她见孙家村的人就说玉明想孩子了,去我家叫我回来呢。说完一次就在身后留下一串体面的笑声。茂青夫妇虽然心里有疙瘩,脸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的,见秀娥回来左一个大娘短右一个大娘长,说说笑笑没有冷落和尴尬给她。说起玉宝家的又有了身孕,茂青夫人就说这么快的时间我就要有四个孙辈的了,我们孙家人丁兴旺。若是祖荣有个弟弟就叫名祖兴,他爷爷你可得记上一笔呀,接着用眼瞥了一下大奶奶的脸色,便转过话来说道,就我们当爷爷奶奶的来看祖荣该有个妹妹了,在爹娘眼里女儿贴心、孝顺、会体贴人。两家都要有男有女,这样才是匀着发达呢,你们看着月花马上会跟个弟弟来的。这话把一向沉默着的大奶奶也逗开心了。她笑着说,娘不会失望的,要不天上怎么会有日月搭配,地上怎么会有山河搭配,有男有女有阴有阳,家才是平稳着的。茂青夫人就夸着大媳妇会说话,凡事想得圆。茂青说等玉明有了儿子,长子产这事就不提了。要提那也得先给玉明一份,再给祖荣一份,这不就两家平啦!这话让大奶奶一阵暗喜。她想这至少不使公公婆婆倒肩膀了。两家人热热闹闹过了不到半年,二奶奶果真生下了个胖小子。这一下把茂青夫妇乐上眉梢了。茂青在给孙子摆满月酒的时候,就顺便给祖宗上了一炷香,说感谢列祖列宗保佑孙家后代兴旺。又让他奶奶合了心意,把孩子的大名取为祖兴。这个举动不经意间给了大奶奶一个无形的压力。大奶奶暗想,那和尚到底灵不灵,能不能真让她生个小子出来,压压这东厢房的墙脚,要是再生个女孩,那就会西房高于东房了,玉明不配做传宗人了呢!大奶奶的心既有好的期盼,又有新的担忧,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在拿不准结果时,她又回到娘家去问母亲了。母亲照旧扒看她的衣服看她肚子上的线条,说肚皮上横纹粗,寒毛少,这回是怀男的了。大奶奶像是释了重负,双手合起向天作揖,阿弥陀佛,谢谢和尚,这和尚真灵验,可偷天换日,自配阴阳,了不得的!带着一份踏实的喜悦,大奶奶回到玉明身边,给玉明讲着自己怀了男孩的兴奋。玉明心喜若狂,说那和尚怎么那么灵验,自那时起我们俩碰也没碰过几回呢,他就叫佛祖让你怀上男孩了,那佛是仙佛,从此他便深信不疑了。

天有不测风云,大奶奶还没有生下这个孩子,茂青老人不知怎的,吃不下、睡不着了,而且那肚子像怀了胎的孕妇鼓得高高的,肚皮显青黄色,双脚浮肿。茂青妇人见此状吓得够呛,赶紧传信于外求医问药,然而在那个乱世年代江北江南都在打仗,别说好医生好药材,就是一般的坐诊郎中也是请不着的。却在急时,正好门前来了一位郎中,自称行医多年,来自江西地界。茂青妇人闻说后也不问那郎中术高术低,便呼他进屋看病。那郎中见过病人便说这是鼓胀病,肚中有水,放瘪就好。茂青夫人听说过此种病症,便信以为真,就急请那郎中放出茂青肚中之水。那郎中操起长长的铁针对着鼓胀的肚子一针刺了进去,茂青夫人赶紧用木盆接住喷出的血水,那郎中也不顾冒出的水臭味腥,直到茂青的肚子扁了下去,才叫拿碗烧酒来擦了伤口,又用热烫的香油摆在碗里,待冷下来就将油倒在针口。还说阉鸡阉猪都用此法保护伤口。然而,茂青老人在这一番受医之后,病情不仅没有好转,他渐渐脸色刷白,气力微弱,连连要交代后事。玉明、玉宝都守在他床边,只听得说,如玉明得子,要给玉明的儿子取个名字,说百花中梅最坚毅,当取名山梅,以待将来孩子能顶雪傲霜。再说,梅也是花中最先报春的,是花中杰品,又顺得两个小姐姐名中都含带花字的意思。玉明频频点头,说父亲想得极是,一定遵守。没有想到的是,茂青说完这几句就撒手人世了。全家人痛哭不止。玉宝这时醒过神来抓住那郎中,说人是被你这个野郎中治死的,要他赔偿损失,以命抵罪。那郎中慌乱之中不仅没有认亏,反而硬起脸皮说道,既是我治死了你家家长,我就把自己赔给你们。他说,我就留在你家给你们做长工。他镇定无比地拿把椅子坐在门口喊道,我不走了!这一下把茂青妇人给吓住了,她叫玉宝好生对待,不能枉理。玉宝悄悄跟娘说道,他这是在讹人,不用理他,看他能待几天?茂青夫人也以为是,便只管呼人张罗着茂青的丧事。没有想到那野郎中也向茂青夫人要穿了孝服,装起了儿子相,在茂青的棺材头作揖叩拜,焚香点烛,跟全家人列队出殡。三朝过后,他也大模大样地在家里吃起了饭,翘着二郎腿点烟喝茶。这时全家人见势不妙,便好言相劝望其赶快离去。然而他却撒起了无赖,说我既以身赔你们,就在你家里做你们的儿子,当你们的长工,我赔这一生给你们了。孙家是十里方圆内的乡绅人家,哪里经得起这撒泼撒赖之人的折腾,茂青夫人赶紧叫了村上族长,甲、保长老来说开此事。经村保调停后,茂青夫人还倒赔给野郎中十块银元,五斗粳米才算了事。有人说,穿鞋的还怕光脚的。这话真的用上了。

按茂青生前的意思,大奶奶生下的儿子取了山梅的名字,并由玉明把它记在家谱里。庄户人家是兴的时候兴,败的时候败,且是自己不能预知不能掌控的。祸会从四面八方袭来,想挡也挡不住的。这不,茂青走后不久,年轻轻的二奶奶突然得了痨病,经常咳嗽不止。玉宝带她求医问药行遍了城里城外,就不见她病有好转。玉宝想,孩子他娘,孩子都还这么小,你要是没有了,你叫我一个男人怎么将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呀?他忧闷、着急,可无法解救。

玉宝在无由无因可以解释家中变故时,怀疑到了大奶奶是个祸星。他蛛丝马迹地想起些事来,似乎越思越像,家中好端端的,只有她一人无故寻仇觅恨,动不动供香拜佛,又为小孩子吃一瓢羹酱油闹得怒气冲天。一定是她在引灾惹祸了。他想到了一年前大奶奶为了一个舶来货的煤油瓶跟二奶奶吵架的事情。二奶奶从娘家拿回来一瓶洋油(煤油),说这种油可以拿来点汽灯,能省去很多香油,且汽灯能照得全屋通亮,漆黑黑的夜可点得如白天一般,比香油灯亮多了。婆婆就顺便说了一句,东边不亮西边亮。大奶奶听见这话,气得脸色发白。她便在第二天以跟二奶奶借洋油为名,把二奶奶的整瓶洋油拿走了,且走到阶沿边的石头旁故意地滑了一跤,把洋瓶摔破了,又把洋油撒了一地。二奶奶见状就知道大奶奶见不得这个高级的洋油瓶子属二奶奶的娘家,所以是寻事来的。婆婆对此十分过意不去,对二奶奶说,二大娘,这么好的瓶子,想买也买不着的,如果哪里见着了,叫你爸在外面给我们带一个回来,我出钱补一个给你。二奶奶说,补一个倒不必要,这瓶子是我爸在南京做丝绸生意时看上的,他就把洋油和瓶一起买回来了,还有那个汽油灯。不碍事的,我妈那里还有,你要想着能让家里亮堂,我哪天回去再拿一瓶来就是了。唷,那怎么好意思,这该向亲家公怎么说才好?没有事体的,我自己去拿就是了。第二天二奶奶吩咐玉宝去一趟下确桥街买些油豆腐回来烧红烧肉吃,说顺便到她娘家去拿瓶洋油回来,等哪天过节好在晚上点个通明。这话让大奶奶听到了,等玉宝上街回来把洋油瓶交给二奶奶时,大奶奶竟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从玉宝手里夺过瓶子砸在地上了。玉宝当时感到莫明其妙,正想质问大奶奶的举动,二奶奶却忍着性子说道,小心惹出事来。她拉着玉宝快快地进了屋内。玉宝不明就理,想问,二奶奶就说,你还看不出来,大嫂见不得我们比她好,她早在与我们比上了。你往后要小心起来。玉宝这时想,除了那些明目张胆的,这个女人是否还在使阴术要害我们呢?她整天在房间里点那香烛干什么?去寺庙里求什么签?是否祖荣他娘的病跟这大嫂使的阴术有关。玉宝对大嫂越来越警惕了。

大奶奶觉得寺里和尚灵验,就又想到寺里求签。她想着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万一山梅养不大怎么办?对这事她越想越着急。就在山梅刚断奶一个多月之后,她就又去找那和尚云雨了。和尚说,施主,老衲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可天机不可显露。再说一人行一两次也就行了,不可多费心思。大奶奶点头答应了。几个月后,大奶奶又从娘家回来,说自己已经有身孕了。这回茂青夫人起了些疑心,她想玉明在家忙里忙外,一个空闲都没有,怎么会又让她怀孕了?再说这里三个孩子还忙不完呢,怎么玉明又想再生孩子,这不是不让我这做娘的得空吗?玉宝家的已一病不起,我心思都乱不过来呢,哪里有照顾你的时间?玉明啊,你也太不懂事了呢!然而她越担心的事就越向她头上压来。玉宝家的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来就离世了。茂青夫人蹦天踮地大喊大叫,天啊,你是怎么了呀?你要我们怎么样呀,啊?我们可没有错待你呀!你怎么不顺个老小先叫了我走,偏要叫那年轻的走在前头?你让我这老的怎么把两个小的带大呀!她抱着二奶奶,把自己的头在她的尸体前摇啊,撞啊,可已无力回天。玉宝马上找玉明说,哥,这后事你操劳吧,她娘家的人要来我都不知怎么说。还能怎么说,病了快两年多了,人都瘦成一根棉条了,这不是明摆着的。

玉明把二奶奶的丧信都向亲眷朋友发布出去了。二奶奶娘家的人来吊丧显然是带着些怒气的。二奶奶才三十二岁的年纪,且知书达理,一脸秀气,如此短命,其娘家人不怪孙家还能把怒气冲着谁去?茂青妇人自然懂这个理。所以客人一进门她就亲家长亲家短地叫说个不停,又对玉宝的两个舅子说道,祖荣大舅舅、小舅舅,我那二媳妇我们当她掌上明珠的,不知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尽让她这么年轻轻地归西天去了。自她生病那天起,玉宝从城里到城外求了多少郎中,竟治不了这病。我老太婆真恨不得拿身子去替了她呀!自茂青抛下我而去,我这家不知怎么的连连的不顺,大舅、小舅,这事只得求你们多担待了,耐着日子看你们两个外孙将来有出息来报答她娘了。说着泪珠儿就从她眼里滚了出来。两位舅家见此情状也心酸起来,回道,看在奶奶的面上和两个小外孙还小的份上我们也不计较了,反正我们姐她都过去了,还请奶奶自己多保重身体,照看好两个小孙子要紧。说罢,就起身要走。正想跨出石台门,不料大奶奶迎面走了过来。由于先前两位舅舅听说过一些大奶奶对二奶奶的不是之处,两位舅舅就迅速地板起脸儿怒冲冲地横视大奶奶,不管大奶奶舅舅长舅舅短地搭讪他们,两位舅舅什么话也没对她说一句,管自己走了。

大奶奶腆着肚子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又对着二奶奶的画像哭了一回儿,就算把丧事办妥了。家里只有祖荣祖兴还在喊娘喊爹的痛哭不止。茂青夫人自然要过去搂着这一对刚刚丧娘的孙儿陪着哭一会儿。直到把两个哭晕了的孙子抱到床上睡了为止。那年祖荣十岁,祖兴才五岁。茂青夫人知道祖兴这个年龄长大后一定记不起他娘的脸面儿来,想到此又自个儿哭了一回。可怜的二媳妇,好好的人儿怎么命那么薄呀,我那祖兴小孙儿你怎么会那么苦,就这么点年纪竟丧了母亲了。她泪水像雨一样从脸上淌下来。刚要去为孙子们做点晚饭吃,不料那边大奶奶又临盆了。茂青夫人记不住自己是多大年纪之人了,飞快地走进大奶奶的房间,大喊着玉明去叫催生婆来。玉明飞一般地出了门。这边玉宝又过来探望,茂青夫人喊道,你男人不要进来,要避个冲撞,玉宝马上止了脚步在门外。他娘叫着,你快去烧水来,再去给孩子门做饭吃。玉宝一一答应了。玉明带着接生婆进入家门时,小男孩已经哇的一声落地了。玉明一阵惊喜,茂青夫人喊着,男孩,是个男孩!玉明你有福气呀,是两男两女的爹了!接生婆风儿般地贴近大奶奶身边,给大奶奶产后作了些指导,又喝杯玉明送进来的热茶,还在床前点了支烟,坐床档上吸了几口,说这是顺产的,也安全的。茂青夫人说,我大媳妇生两个男孩都是顺当,真是有福之人。接生婆说,那是你全家的福,将来定能来大运的。茂青夫人却没有接这一句。等接生婆离家时,她挽着接生婆的手问道,我大媳妇两个男孩都是不足月生出来的,不知将来命好不好?接生婆说道,你家运好自然就好的,别去为这个担忧。茂青夫人只是不吱声地目送接生婆远去,可她心里的担忧一分也不减。因为她听说过,男孩早生出来命不好,所以心里有了重重的负担。玉明给新生儿子取名水梅,说梅字顺了两个小姐姐带花字的意,而梅也可在水边生长,所以就取这名字。玉明自己磨墨提笔把这名字记入了家谱。玉明搁笔时沉重地说道,本来添口增人家也兴旺,无奈他爷爷又先去了,二奶奶也没了,来一个去了两个,多不是滋味!大奶奶突然听到了这话,就在床上说道,你这个嚼舌头的,不会嚼不好不嚼的?这孩子生出来,跟他爷爷不在,跟老二家的走了有关系吗?怎么叫来了一个走了两个,难道那两个是这一个叫他们走的?有你这当父的,刚生下来的血丫儿就给他这么大的罪过,合适吗?玉明郁闷得无话可说。

不幸的事连串发生了。茂青夫人由于积劳过度,病倒了!

自家的亲戚、朋友都来看望茂青夫人。郎中说茂青夫人是中风了,郎中配了天麻、银杏、红枣、黄芪、川芎之类的药叫玉明熬着汤给他娘喝下去。三五天的时间,客人来往络绎不绝,把玉明、玉宝忙得伸不直腰了。更让这两个中年男人担心的是,母亲的病根本没有好转,还不时地呕吐,头晕目眩。玉宝说,当地的郎中不行,须得用船载着到杭州城里去找医生。玉明联系了村上的两位壮汉,用竹榻把他娘抬下船,叫着玉宝起一大早赶往城里。家中只剩大奶奶在料理一日三餐,祖荣、祖兴、苦花、月花、山梅都是吃不够灌不饱的人了,大奶奶又没有出月子,她躺在床上教着苦花如何煮红薯、洗青菜、烧柴禾、起油锅。孩子们还你多我少地争个不停。大奶奶呵斥道,你们两个没有娘的野孩子还要跟姐姐们争吃的,能给你们一点的就不错了,不知高低,看你们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苦花也说这是我家的东西,你家的又没有拿过来给我们吃,吃人家的还嫌少了,不想吃自己回家去做去。祖兴受不下这口气,竟要拉着祖荣回家,祖荣有些懂事了,说了一声大妈你管自己歇着,我们回家去吃了。手里拿着两个红薯就回自己屋里去了。中午饭祖荣也找不出吃的东西出来,就只煮了一大锅白米饭,好在玉宝早晨留下了两小块红腐乳,两兄弟扒着饭粒伴泪水总算吃了一顿。午时过后,玉明和玉宝载着自己的娘回来了。祖荣一见躺在竹榻上被白布盖着的奶奶就嚎啕大哭起来。接着苦花、月花、山梅都哭开了。奶奶在去城里的半路上就断气了。玉明、玉宝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将船靠近岸边,上得岸去买了七尺白布将尸体裹了起来,调转船头就回家来了。噩耗传出,邻居、亲眷都来吊丧,家中的孩子们哭成了一团。玉明内心感到这家好像是在一个日夜间很快败落了。玉宝更是手足无措,祖兴还小,又没有了娘,本来有奶奶替孙子理理日常,如今奶奶也没了,可去托付给谁。吃斋、送丧过了三朝,家寂静了许多,空荡荡的屋子,衣食无着的一对孩子,玉宝真的伤心了。祖兴的外婆一大早带着一头的露水赶了五里小路来跟玉宝说,祖兴那么小,我也不放心,你让他跟着我。我把他抱回家去。玉宝说,好倒是好,只是你家周边都是水凼河港叫我不放心呢!外婆说道,他这么小你不把他扔给我还去扔给谁,现在他奶奶又没有了,待在我家总还有我管着一把,待在这里有个头痛脑热的,你会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呢?玉宝点点头说道,那就依了你,今天你就带着他走便是了。吃罢中午饭,外婆吩咐了祖荣几句,就将祖兴带回家去了。

大奶奶出了月子,人可以走动了。见着西院子里没有人,便想着,这一下好了,所有房子、耕地、桑园、竹林、水田都该归我们了。等苦花、月花一出嫁,山梅、水梅长大了,两弟兄可以一人一个四合院呢。大奶奶闪过这个邪恶的念头,便心中起了恶心。然而还没有等她实施心中的计划,玉明却在一个下午身体感到了不适。他说他在走进山下的一片竹地时,在那个池塘边的叉路口觉得浑身一阵寒冷。大奶奶马上用手搭在他的额头,便说不好,你着了寒。大奶奶叫他快快躺下,说是被竹地里的哪个鬼看上眼了。她赶紧拿来元宝(纸船),在柴火灶上点了几炷香,磕头作揖地拜了起来。可到了晚上玉明他米粥不进,滴水不喝,且口干舌燥、嘴唇干起了皮,又浑身发烫,关节疼痛。大奶奶只得叫玉宝过去,问这是怎么啦?玉宝说快去七贤桥请个郎中来。他二话不说,径奔出门。不一会儿,郎中来到床前把脉,观色,严肃地对玉宝道,这是伤寒。赶紧驱寒,止痛。他说,将红糖、生姜切成片放入锅内煮。大奶奶急忙照着做了。玉明在有气无力地给玉宝交待后事,玉宝说,哥,别说胡话。玉明说实在忍不住了,这病怎么来得那么急那么快。玉宝说明天就会好的。说话间大奶奶忙把热糖水端了过来,用铜勺一勺一勺地往玉明嘴里灌。孩子们爱凑拢来看热闹,郎中说这病会传染的,叫孩子们走开些。玉宝立即呵斥孩子们走远些。大奶奶急拉着苦花、月花、山梅往内屋去。等一大罐热汤下肚后,玉明说要起身解小手。郎中便说,这就好了一部分了。大奶奶像是高兴了一大截。郎中说继续给他喝热的,再给他用井水擦身子。他说,过了今晩便就好了。说完,他就起身要走,大奶奶拿出两个大洋交在他手上,并说道,先生,最好明天再来帮我们看看他。郎中满口答应。

这天半夜时分,天刮着大风,屋外十分阴冷,乌云厚得把天拉下了几层,星星和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窗户上没有一丝丝的亮光。玉明头痛、背痛、四肢酸胀痛,牙关咬得越来越紧。大奶奶见状不妙,喊着玉宝,他叔啊,你快想想办法呀!我一个女人家没有熟人,只有托你到外边去寻寻郎中了。玉宝不加分说,把十里方圆内的有名郎中都托人带信去叫他们务必要天亮前赶来会诊。其实那些带信的人这边应着,那边回家睡一会儿,要到第二天早晨才一传十地把信带到郎中家。玉宝是料定这种情况的,所以附近几个村的有些名气的郎中他是单身一人走着夜路上户去敲门的。不到半个时辰,玉宝就带叶家村的叶郎中、闻家桥的闻阿能先生来家里会诊了。郎中们号了脉,看了病人的眼神,商量着药方,只见那药方上有柴胡,紫苏,羚羊角之类的药物,玉宝知道这些药比较值钱,便拿起药方,去家中开了箱子拿出五个大洋,趁天未亮就去七贤桥药店打了药回来。等药煎好冷却下来再喂到玉明嘴里。天已微亮,被叫着的郎中也陆续赶来了。等太阳射进窗户时,家里郎中坐了一群,他们似乎个个都在献自己的本事,有人论证,有人分析,还有个别人沉思不语,似乎要到胸有成竹才肯开口。中午时分,玉明已奄奄一息,郎中们还是束手无策。这时突然有人说,让病人加盖被子出汗,说此法曾在其他人身上被多次运用过,能盗汗降温。几乎所有郎中都同意了这一办法。玉宝叫大奶奶把所有的棉被都拿出来压在玉眀身上,也将他的头闷在被窝里。过上十几分钟拉开被子一看,虽然玉明头上有汗,但身体已十分微弱,气若游丝。大约到旁晩时分,玉明他撒手人寰了。所有的郎中都觉得晦气、倒霉。他们个个钱也不拿,饭也不吃地走了。大奶奶、苦花、月花、山梅哭得死去活来,连水梅也啼哭不止。玉宝含着泪说,嫂子,别哭了。这几年家里连连遭事,不知是着了什么邪了,竟会人死了一个又一个。大奶奶擦着泪水站起来说,是哪里风水出气了?玉宝道,你想想家里是否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奶奶说,没有什么变化的,也没有动过土。玉宝说当心孩子们。大哥这病会传染的,一定要保护好孩子。大奶奶点头应着。邻居、亲戚们都在来吊丧时跟大奶奶和玉宝谈论着家里接连死人的事,说怎么会连连死人,连连叫大家奔丧的。他们要玉宝去寺里做做法事,求求菩萨开恩。玉宝没有理由回绝。玉明过了三朝后,大奶奶就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去了。家里的一切,地里的耕作,家畜的饲养全由玉宝负责。祖荣跟着父亲学会了不少农活,能替父亲分担些活计了,这使玉宝多了一分生活的热情。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每个人、每个家的生活不是由他们自己能决定的。有一天玉宝从街上听见,说是日本人打下了上海。附近的村民都在惶惶不安。各村各保各乡都在组织义勇队,保安团和地方游击队。国民党的正归军也已从上海往南撤,邓正刚的主力师已经退到了余杭、留下等地。玉宝听说过邓正刚这个名字,因为他的部队以前在这一带驻扎过。玉宝说他的部队很严,也不为难老百姓。就是每到一地要各保甲为他征粮,还要征集挑夫为他们扛枪送弹药。有一天早晨,玉宝正开门要上街去,却发现自己家周围的竹地上,桑园的沟坎里都埋伏着士兵。他们纹丝不动地拿着机枪在注视着五贵桥方向。玉宝上前一问,有士兵说日本人已乘快艇到了下确桥了。啊,玉宝大吃一惊。下确桥离这里很近,大奶奶的娘家曹家村就在下确桥附近。还有祖荣的舅舅家蒋家村也在下确桥的南边,离这里不足五里。玉宝担心着祖兴、苦花、月花、山梅、水梅和大奶奶的安全。他想去找他们,但这些兵把路拦得水泄不通。南来北往的人都会被严格盘问。玉宝一筹莫展,只好苦苦等待在家里。

另有一天,天气还算晴朗,大奶奶带着苦花、月花、山梅,手里抱着水梅从五贵桥上走下来。玉宝站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早就望见了他们。玉宝想一路上国军封锁得很严,他们是怎么穿过那一道道哨卡的?快走到家门口了,一个背着驳壳枪,头带黑色牛皮帽,身穿黑布衫的男人走上前来,朝着玉宝叫了声大哥。玉宝感到新奇,唷,这不是蒋家村的得贵兄弟吗?你怎么也一起来了?大奶奶马上说,一路行走不方便,亏了得贵舅舅路上熟人多,尽让我们顺利通行了。得贵道,没有事的。大哥,你一定在家等急了吧,一路都是步哨,过也过不来的。玉宝本来不太看得起这个蒋家隔壁的小舅子,虽然他是二奶奶的堂弟,但他为人吊儿郎当、不三不四,沾染一些赌博、抢钱的坏习气,所以平日里不与他多来往。大奶奶虽然以前见过还认得他,但今日里怎么由他送她回来了呢?玉宝正百思不解时,得贵兄弟竟扬起那把枪来说着,大哥,我小舅子现在是有脸的人了。我们乡里成立了义勇队,邓正刚师长亲自来乡里走了一趟,就叫我当队长了。如今区公所,乡政府都有抗日的队伍。村里抽挑夫、派军粮、管民保都由我说了算!我现在在我们乡里还负责巡逻、管着队伍呢!玉宝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立刻笑道,那赶快进来坐坐。得贵不用分说,就把一条小腿搁在长凳档上、另一只脚踮着地、手扶着枪壳、嘴露着银牙得意地看着大奶奶。大奶奶赶紧放下手里的水梅,用茶壸烧起了水。玉宝把橱里的茶叶放一些在杯子里,大奶奶把开水冲到茶杯里,又将茶杯端到得贵面前的方桌上。得贵趁机用手摸了妇人大奶奶的嫩指头。玉宝瞥见这一幕,心想,不好,原来得贵是看上嫂嫂了。得贵是什么人?地痞、二流子,娶不上老婆的村上无赖。嫂子要沾上这种人,还会有出头之日?事实上玉宝有所不知,大奶奶在娘家期间早就巴结上了蒋得贵,他们早已吃喝在一起了。大奶奶知道自已屋里没有了劳力,田也没人耕种,自已又是个小脚女人,下不了地,干不了农活,一家子没有人来养活。有一天蒋得贵带着义勇队的喽啰到曹家征粮,便一眼认出了大奶奶,两人眉来眼去的,投机着呢。后来,蒋得贵就在曹家村坊找了一间房子把大奶奶一家安顿下了。大奶奶吃的用的都是蒋得贵抢来的,逼来的。蒋得贵把附近哪个小村有富户、地产田畈比较多的户搞得一清二楚。常常带着短枪队趁着天黑人静去抓那些富户的当家人、孩子,把他们绑在村头,点天灯,挂刑具,坐老虎板凳。整得那些人奄奄一息,催他们的家里拿白米、绸缎、银元来赎人救命。大奶奶好上了得贵,自己不用下地也不用出钱叫工可以在屋里吃穿不愁。她很得意,确信能靠着得贵过一辈子。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得贵见到了亭亭玉立的苦花,竟动起了歪心思。这时的苦花已有十五岁,出落得如花似玉,不仅皮肤嫩,身材苗条,那眼神看哪一个男人,哪一个都会落了魂魄。得贵一见就有饿虎捕羊的劲儿。这天夜里,天外雨下得很大,得贵穿着斗笠蓑衣进得门来,竟走进苦花的房间,马上钻进苦花的被窝把苦花吓得魂飞魄散,她大叫着,喊娘去救她。大奶奶正要冲进房去,得贵拔出枪来对着大奶奶,说你要是不肯答应,今天我就杀了你们一家。大奶奶含泪跪下了,她哭道,得贵舅,我家苦花还小,第一次见这种事情,你别惊了她。接着她拜天拜地,求天地保佑。得贵哄着苦花别怕,别怕,你们母女就跟我过一辈子,有我一口就给你们一口。行完暴行,他站起来道,以后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你们是我的人了,我包养你们。大奶奶只得依从。那得贵真的常来屋里给吃用之物,米、油、布、绸缎、鸡鸭鱼肉接连不断地送来。时间久了,大奶奶觉得这也是条活路。在这样一个乱世,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靠这么个男人也能吃得人胖体圆,衣食无忧不免也减了些怨恨。大奶奶也没有忘记自己家里有许多田产地产,她想着一不作二不休,借着蒋得贵的势力,将茂青妇夫的家当全掳为己有。为了实现这个计谋,她带着孩子回来了。

玉宝见得贵不正经的样子非常不满意。他想,嫂子和他勾勾搭搭,女人烂了倒不要紧,千万千万别让两个侄女儿也学坏了。要那样我怎么对得起地底下的哥!

玉宝故意地坐到方桌旁喝起茶来,且装作愿与得贵闲聊的样子,问得贵如何征粮,如何运粮给国军,又如何派壮丁,抓挑夫。得贵满腹得意竟把自己抓人绑人的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吐沫横飞。大奶奶插嘴道,他叔你管自己忙去吧,得贵舅由我招待着。玉宝只得站起身来跨出门去。孩子们也出门玩去了,得贵就抱起大奶奶做起那种事情来。大奶奶嘻嘻哈哈没有一声拒绝。得贵说,我要来提亲娶苦花回去,你不能不同意的。大奶奶说你占都占了她了,还能不答应的,只怕她叔叔是不会同意的。我们这个家现在要他说了算。这几句话让躲在后院窗外的玉宝听到了。玉宝怒气冲天,又不好去揭穿他们,佯装一切都不知晓。得贵嬉皮笑脸地对大奶奶说,我今日先回去,你叫苦花在家等我。至于大哥吗,量他拿我也没有办法。大奶奶瞟他一眼说道,我们母女都给你一人占了,你得让我们好过才说得圆。我女儿还是毛丫头,她肯嫁你,还不是我私下里好说歹说地劝了她才这般乖顺的,要不花一样的人怎轮得到你来享用的!知道,知道。那以后我就叫你岳母喽!谁跟你嬉皮笑脸的!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备好吃好穿的待我女儿,不许你伤害她。得贵满口应着,转屁股就出了门。次日,他拿着猪腿提着红酒,还叫人挑了八个公鸡,一担花鲢上门来提亲了。玉宝简直是懵了,说得贵兄弟,我那侄女儿能知道个什么呀?嫁人陪夫的事情她想都没有想过,就是你把她娶回去也是没有用的东西,你要这么小的姑娘作什么?要个女人好过日子,你就到外边去娶那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礼之人才能与你相配。过日子总要那知冷知暖的人,懂些针纳之活才是要紧。这黄毛丫头能做些什么?赶哪日你不顺意了还不是遭罪受?再说你都大她二十多岁,娶她去当我的舅嫂,叫我以后怎么见我侄女儿?街坊邻居会怎么说我?你也得替我想想才是!你少啰嗦,人家做大哥的巴不得小舅子成双成配才是正理,哪有你这种大哥不让我成婚的?你嫌她做你的舅嫂太小了,她又不是跟你过日子,碍你那么多的?今天你不认也得认她就是你的舅嫂了,你的侄女儿,我的老婆!不满意,是不是?得贵把枪口顶在玉宝的脑袋上,说,这,你满意了吧!大奶奶故意地出来说,苦花呀,要叔叔不同意就算了,让得贵兄弟把东西拿回去。得贵气得咬牙切齿,骂道,什么姐夫,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夫。秀娥,丈母娘,把东西放进去!这些东西全归你们了。人,是要归我的。这个不能变!得贵兄弟,得贵兄弟,你别光顾着生闲气,让我再跟她叔叔商量商量,别闹出过头的事情来。她一边拉他,一边劝他,竟要让得贵先坐下来谈谈的意思。等得贵坐下身来,她又故意地去叫玉宝来商量此事。玉宝气在头上,出口没有一句好话,又是声高情急,他说这是什么东西?你肯把苦花嫁这种男人,他要是好男人早就被人家抢走了,轮得到苦花这毛丫头?要是嫁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我怎么去向我那地底下的哥交代?他叔,人家有枪有兵!那有怎么了,难道他敢来杀我?大奶奶知道得贵听清了玉宝的话,就跑这边来劝得贵,说得贵兄弟要么隔一段时间再说,等她叔叔消消气,我们再来谈这事?得贵哐当一声将驳壳枪往桌子上砸了一下,又拿起枪来套到漆黑的木壳子里一扭身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有两义勇队员手拿着长枪来到玉宝家里,说邓正刚的队伍要向南开拔,需要脚夫担送弹药。就这样玉宝被押送着给国军当脚夫去了。玉宝家只剩十三岁的祖荣一人了。祖荣感到了孤单、害怕。白天他干着农活,喂着猪羊和兔子,晚上他一个人哭哭啼啼地守着漆黑的夜,一天,两天,十几天都过去了,爸爸没有回来,他喊啊,叫呀,村子里没有人过来看他。苦花、月花都在嘲笑他,说他儍,说他成了没爹妈的野孩子。山梅恶狠狠地过来告诉他,你爸死了。祖荣说他是在胡说八道。山梅说,我是听那个得贵舅跟我妈和我姐说的。祖荣毕竟有点懂事了,他好像猜到了几分秘事。他立即把家门锁了,飞也似地奔向舅舅家去。两个舅舅听他说完原由,立刻感觉到了事情险恶。他们先找得贵帮忙,说,得贵弟你是义勇队的人,在七贤乡那头也一定有熟人,帮助打听一下看,玉宝挑夫子挑到哪支队伍上去了,怎么十几天都没有回来?得贵满口答应,说一定尽力找到姐夫。后来,祖荣回到家中见得贵舅舅竟然抱着苦花在喝酒,喝一口酒就往苦花脸上亲几下,又把月花也抱在怀里,祖荣便觉得父亲的失踪一定与他们有关。他立即将所见所闻去告诉自己的大舅、小舅。两个舅舅隐约感觉事情极其深奥和不妙,就将玉宝失踪的事向旁人打听起来。得来的消息越来越清晰,玉宝在挑夫子时由于半路里掉队,有人说他是故意逃跑就被队伍上枪决了。又后来,有人来说,拉玉宝当挑夫的两个队员是得贵队长派去的。祖荣的小舅马上警觉起来。他最近得知得贵与玉宝的嫂子在曹家村时就走得很近,他意识到会有更多的危险发生,便叫祖荣不要回家了,可祖荣死活不肯留下。舅舅只得把祖兴藏到了自家的阁楼上。他自己不声不响地潜进玉宝家里待了一夜。他看见了得贵就在和大奶奶及她的两个似花如玉的女儿寻欢作乐。他想去捉奸,但又觉得不值得去捉。他回去叫他妈——祖荣的外婆过来陪着祖荣过日子。他想得贵再凶也不敢得罪自己的婶娘。祖荣的外婆知道了内情就天不怕地不怕地带着祖荣回到了玉宝家。祖荣听说自己的父亲是被得贵舅派出去弄死的,心里气得想报仇。有一个晚上他沿房子的后墙走到大奶奶的房后头,他从窗外望见大奶奶和苦花、月花、得贵舅四个人赤身睡在一起,他便呸的一声发出了声响。马上有人追出来,他赶紧逃跑了。大奶奶猜到是祖荣这个小子。她断定这孩子似懂非懂,会把事情传将出去。那毕竟很难听的,便跟得贵说道,你能否想个办法把这小子给除了。得贵说,那还不容易,你明天看我怎么对付他。虽然祖荣的外婆行事谨慎,也常常装作不知就里过隔壁来与大奶奶说几句闲话,见了得贵也有心无心地搭讪几句,但她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出了这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她想给祖荣交代一些事情,但又怕祖荣年纪太小,不明事理,所以不敢把话讲得很透彻。每到祖荣外出,她便提醒他小心路上行人,小心你身后有没有人跟踪。祖荣哪里会猜到外婆的真实心思。他对自家田里地头的事情管得很勤,他想爸爸没有了,这个家要全靠他一个人了。他望着自家地上的竹园桑园仍能长得好,年年会有些收成,田里的谷子收起来能够自己跟外婆两人吃的。半夜里他常常为失去爸妈而哭泣。他跟外婆说他要去杀掉那个得贵舅。外婆立刻制止他,说你还小,等你和祖兴长大了你就明白这里的道理了。外婆告诉他,男人心里有计划不能嘴上露出去,要沉得住气。外婆说,祖荣,你隔壁的大妈才不是个东西,这女人心狠手辣,你得小心点。祖荣说,我再小心也躲不过他们的算计。外婆说等你小舅来把羊和猪都卖了,田地都租出去了,我们就不回来住了。祖荣也想逃脱这里,他小小年纪觉得这里阴气袭人。可是就在外婆为他作出种种安排的时候,不幸还是降到了他的头上。一天上午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子在祖荣干活的地头将他绑着套上麻袋带到船上载走了。祖荣的外婆见他天晩还不归家,就寻到桑地边来找他。可地上只见到了他扔下的锄头,还有几个人的脚印。外婆明显感到了危险已经降临。她连夜赶到自己的家,马上上楼去看看祖兴,什么话也没有跟他说,含着眼泪就去找两个儿子。儿子们听到了不幸,都慌了手脚,六神无主地猜度这个,猜度那个。外婆说天竟无王法了。小儿子说,王法就在拿枪人的手里。你看着吧,这世道还要乱下去呢!你们得把祖兴看管好,不要让他外出。那个姓曹的女人毒着呢!

天仿佛要塌下来了,失了人,死了人都没有人管,也不知道该找谁来管。天啊,你没有长眼睛吗?你要把世道带到那一头?外婆无奈地感叹。

得贵舅真的娶了苦花,后来还经常与十七岁的月花鬼混。义勇队的人,中国兵,保安团的人经常在大奶奶家出入,他们把抢来的,讹诈来的白米、猪羊、绸缎都拿到大奶奶家来囤着。苦花和月花成了大奶奶的两棵摇钱树。不知怎的,不管是大奶奶,还是她的两个女儿都没有为这些男人怀过身孕。得贵舅有一次跟苦花开玩笑说,我命里是断子绝孙的,你要是怀孕了准是跟哪个野男人混上了。这话吓得苦花整天提心吊胆的。别的男人来招惹她,她都畏惧三分。大奶奶有吃有穿还嫌不足,她要得贵把玉宝家的猪羊都赶出去卖了变成现大洋装进她的兜里。她算计着玉宝家的房子、田地将来给水梅继承,山梅就继承他爸的这一份。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一世不用置产造房,不用请人干活也能快乐地过日子了。就在她与得贵等人过得心满意足的时候,她发现山梅长得越来越高了。有一天她给得贵说,你哪里去弄个富人家的女儿来给山梅成个婚,我也算了了一票心事了。得贵说,你先把月花给了出去才对,不能让她总混在这些人当中过日子。大奶奶觉得这个男人还有点人样子。就说,你想给谁就给谁好了,我家月花虽没有苦花好看,但也算是个标致的人儿。得贵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就是这些年她总在跟一些兵进进出出,外人见了她有些害怕。大奶奶道,你是舍不得她跟了人去?哪里的话,我有苦花这个美人儿也就够了。我是说,如果给了我们义勇队的那个顺乾好不好?反正他家就在你们村的前面,就是五贵桥南的那个村。虽说他家况不好,父母早没有了,但人你们都认识的,小伙子经常拿东西来孝敬你的。你说的是那个经常拿东西来的阿乾?对、对,就是他。他好像一只眼不太好。估计有一点的,但人是很会办事的,我队上的事全靠他在帮着办呢。我说你们队上到底有几个像点样子的?不是没有娘的,就是瞎了眼的,正经人家出生的还有没有?岳母大人!你别来叫我岳母大人,论年纪你还比我大呢!那,那我就叫你苦花她妈吧,我实话告诉你,在这个乱世,正经人家的儿子不会入我们这一行的。这一行看着个个威风,但哪一个不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不是被日本人杀了,就是被上边的人正法了。是没家,没有娘才拿枪过日子的。每一次搜粮,都要抓几个富户上上刑具,有哪次不是搞得血淋淋的。你以为那些富人随便肯拿出家当来给我们的。不整他们个半死,都不会捧出东西来的。我每次孝敬你的还不是都带点血腥的。大奶奶道,我不管你那个,我只知是你拿进我屋里来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怎么来的,全是你们的事,你这样说是想叫我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给你啊?哪能呢,我只是顺便说起。说真的,你觉得阿乾跟月花配起来会怎样?行,就看他们自己的命!那行,我明天就叫阿乾来带她回去。大奶奶瞟他一眼,不错,省一点事儿。不拜堂不结婚,明天有子有女了算夫妻,要生不下一男一女,那就走半路吧。好主意,就依你的。大奶奶道,我把话说在前,这一条对你也用得上。我甘愿,我甘愿的。得贵笑脸相对。

月花跟顺乾过起了夫妻生活。可月花在自己家里过惯了有吃有喝的日子,又压根儿不把顺乾放在眼里,三天两头让那些兵痞子在顺乾家进出。时间长了,顺乾接受不了,就与她天天吵架,以致两个人过得只有白天没有黑夜。顺乾就对月花起了歹心。有一天,他竟私下里叫了人把月花绑了用船载出去沉河底了。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顺乾还报告得贵队长,说月花半夜里偷偷地跟人跑了。得贵骂顺乾是笨蛋,连个娘子都看不住。大奶奶知道了也信以为真,说这种乱世界能跑到哪里去?跑了又到哪里去找着她?可怜的月花十八岁的大姑娘就死得不明不白。得贵说往后你顺乾就听我的,重新去找一个黄花闺女。不过这边你还得叫岳母!顺乾说那是当然的,一旦我手头有吃的东西还会拿来孝敬的。大奶奶板着脸不露一句。顺乾走后,得贵跟大奶奶说,要不叫山梅参加义勇队?大奶奶一脸不高兴。然而,静心想想,山梅也快长大成人了,该有个事情做了,但若让他加入义勇队,大奶奶拿不出这副心肠来。义勇队是什么人在干的?都是些赤白党,地痞二流子。山梅是个心凶气急的人,要是入了义勇队说不定比得贵、顺乾还要凶神恶煞呢!那不是等于送他去死!缓了缓口气,大奶奶说道,等他长大点再说吧,世道总不会永远这样乱下去吧?

大奶奶是无法预料这个世道的。她人不人、鬼不鬼地、惊恐不安地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又送走了一个秋天,大奶奶突然听说日本人被打败了。邓正刚带着队伍回到了三墩地界。义勇队长蒋得贵本来是作为抗日有功人员要去迎接国军光复杭州的,可是,有很多村户揭发蒋得贵在他们的村坊里敲诈勒索、霸占妇女,还有人揭发蒋得贵暗通日军,给日军送慰安妇、送军粮,对百姓随意收刮。各保、甲也证实蒋得贵罪状属实。国军光复本地还不到三个月,蒋得贵被邓正刚当作汉奸处决了。苦花和大奶奶一家人陷入了没依没靠的境地。大奶奶对山梅说,我们母女都是缠小脚的,下不得地里,这个家只得靠你了。水梅太小,干不了农活,也不懂春播秋收的事,你只有边做边学,靠田地吃饭了。山梅以前勤吃懒做,游手好闲,这一回家务重担全压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得不挑起养家糊口的重任。大奶奶没有想到世道一变,自己竟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地步。她先安排苦花重新嫁人。她对苦花说,你还年轻,那得贵生不出孩子来,可你老了不能没有个孩子养老送终的,嫁了出去,将来有了孩子才是个办法。你要是长期留在家里,靠山梅做给我们吃,他也负担不起的。大奶奶主意不错,但周围的村坊都知道苦花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尽管她看上去仍然似花如玉,名声却不好听。大奶奶只得将苦花嫁给了西南张家村的张三毛。这个男人比苦花大二十岁,得了痨病,家中有些田产,每年靠雇工运作,生活还能糊口。苦花去了就替他管管吃、穿劳什事。张三毛不计较苦花有不干净的生世,两口子一老一少还过得甜甜蜜蜜的。没有行(hang阳平声)过几个月,苦花就有了身孕。大奶奶很高兴,叫着山梅说,到街上去剪几尺布回来,要棉的,缝几件毛衫儿,要给孩子作些准备的。山梅嘴嘟嘟地嚷道,这要花几麻袋红钞票呢。这个病鬼三毛,看着有气无力,生起儿子来倒很像个男人了!你说什么呀,你姐年纪也不小了,早生儿子早得福!大奶奶边责怪山梅边从木箱底下翻出一捆印有孙总统头像的纸币出来,说你就把这些拿去买布。山梅一阵高兴,说你老妈早备好了?谁料得贵那死鬼化灰得那么快,本来只要靠他拿回来就是了,现在全要靠我这双手了。山梅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知道老妈会叹苦经发牢骚,他不忍听见她伤感太多,就拿了钱跑街上去了。

大奶奶毛衫儿、头套儿、肚兜儿、小花鞋都做好了,准备着苦花生产的那一天早早到来。没有想到等苦花临盆时却报信来说,苦花难产在家里,连孩子都没有保住就气绝身亡了。大奶奶哪里经得这样的打击,立刻昏倒在家里。山梅用大拇指掐她的唇中,用热毛巾焐她的上额,好不容易让她开了口。她有气无力地叫山梅快去看苦花。山梅叫着水梅照顾好自己的妈。他向着三毛的家飞步而去。

三毛正在家抱着苦花哭天哭地。山梅却走过去将他一把用力拉起,说你大哥早到哪里去了!若早早请了医生会有今日?接生婆站起来说道,大舅,这个难产是大出血,就是送给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你不要在这里放屁!自己没本事还怪产妇的病!说完他又大声呵道,你接生婆不懂么,还不赶怪给她擦干了穿上裤子,你要她赤身裸体、鲜血淋淋地去见阎王爷?接生婆说我被你吓都吓死了,哪还敢动作。接着山梅就姐啊,你好苦啊!大声大声地哭了起来。

山梅料理完了苦花的丧事回到家来对着娘说道,你那点香念佛的事少做做了!这么多年你房里香火不断,既天天念咒,又天天发誓,你得来了什么?有哪个菩萨保佑过你了?你一边念着佛,一边吃着人家抢来的逼来的东西会有好结果的,罪过!我还不是求着佛主消消我的罪孽。我知道得贵拿来的都是些伤天害理的东西,可我一个女人又不能出去做事,你爸把这么一大堆孩子都扔给了我,我又能靠谁去?山梅哐哐哐地敲响了桌子,我叫你歪心思少动动,叔叔是怎么死的?祖荣又是怎么就没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人不见天见着的!大奶奶沉默着,若有所思。山梅说,水梅也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了,明天也叫他出去混口饭吃。他能干什么?大奶奶怒问道。山梅凶喊着,我养不活你们。两家的地,两家的田,我连租都交不起!你知道吗,我们的租欠了两年了,保长说了,国军正打着仗,要把粮食送上去。我一个人撑死也撑不起这个家的。保长要我们把粮食,就是那圈篱里的刚晒干的谷子挑到留下去交给国军,要么我自己去,要么水梅去。叫别人挑是要付钱的!你付得起?大奶奶没有回答。山梅说明天我自己去。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若我回不来,你就带着水梅过吧!大奶奶仍然没有说话。

第二天,山梅真的挑着两大篰谷子跟着征粮队出发了。

大奶奶想山梅此去凶多吉少,即便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就凭那担谷子,走三十多里路也会把他压垮的。她越想心越沉重。山梅走了的第三天还没有他的音信回来,她着急地去找顺乾,说你大舅子山梅被派着给队伍上当挑夫纳粮去了,至今也没有个影子见着。顺乾假惺惺地说道,没事的,我托人给你问一问。其实派山梅当挑夫的人正是顺乾。保长要他找二十五个壮劳力随国军西撤,顺乾找不到足够的人,便想起来山梅欠了两年的田亩税这件事,借这个理由给保长说如果叫山梅去,他不敢不去。保长知道此次国军西撤不同以往,解放军正在包围上海,蒋总统的人已经来过杭州了,有人露出消息说总统正在撤往台湾。顺乾知道山梅是个凶神,迟早会找他算账。月花死得不明不白,山梅一定会向他问罪,所以他要设计除掉山梅。这回山梅没有回来正合他的心愿。又过三日,保长拿着抚恤金来看大奶奶,并通知她山梅的送粮队在走进一个山谷时遭到土匪袭击不幸身亡,邓正刚司令派人送来六块银元作为抚恤金慰问家属。大奶奶接过银元,没有说一个字。她知道人倒霉时喝口水都会被呛死,何况山梅遇上这等事。保长也不敢多说话就回去叫顺乾来安慰他岳母几句。顺乾猴精似的料定岳母会把账算到他头上,就去买了好吃好用的一大堆给岳母消恨解愁。大奶奶见他那副鬼样子,也不跟他来气,只问,你一生干那么多抢人、杀人的血债事,怎么会不掉到山沟里去摔死。母亲大人,你说什么呢?不听说吗?共产党的队伍就要打过来了,马上要改朝换代了,你得想好了,得贵带着义勇队是在你家作的窝,抢来的,诈来的你都吃着用着了,这附近方圆内都是知晓的,我要脑袋不保,别人还不要找你算账?你不替我分忧倒还来诈我,别忘了你还欠我家女儿一条命呢!月花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不问你要命向谁去要去?顺乾倒吸一口凉气,说,你老太婆,你翻脸不认人啦?,那我也一不作二不休把水梅也给你拿走了,看你今后求谁给你算账去?你当我不知道,玉宝就死在你和得贵的手上,祖荣也是你托他带出去卖了的!你心毒哪,想霸占玉宝一家的财产,说出去你还能有脸见人!大奶奶不慌不忙地说,好,就算凭你一张嘴别人都信了,你又能往哪里逃呢?说时迟那时快,大奶奶话未说完,就拿起柴刀砍向顺乾脸上,那顺乾竟不去用手去捂自己的脸,那刀就嵌在他的脸上,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他却用手去拔他的驳壳枪,正好水梅一步进门来,他被这一幕吓呆了,那顺乾撩起手就给了水梅一枪,不偏不移,正打在水梅的脑门上。水梅仰天倒地。大奶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他,可水梅已经失去了知觉。大奶奶喊破了喉咙,高叫大哭起来。顺乾这时也倒在了地上。大奶奶发了疯似地从他身上拔出那把柴刀往他脸上乱砍。顺乾一动也不动了。大大的屋子里就躺着两条尸体。风带着夜幕从门口、窗外吹进屋内,死寂的大厅变得阴森恐怖。大奶奶独自一人坐在血水中,魂不守舍地望着大厅。她想问,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就在这大厅里她跟大爹拜过堂,拜过天地,如今这个家仅剩了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去死还是该继续活着。天啊,你真的看见了这屋子里的一切?许多事不由自己啊!我只不过想自己活得比别人好一些,怎么会越往好的方向想,家就越败落了呢?天,你真不顺我的意!你真不让我过得好?她怎么也想不通,同样的天,同样的地,怎么有人就心想什么便来什么,她就不行呢?她发傻似地昏了过去。第二天,她的亲戚们,村上的邻居们把她的家收拾了。两具尸体被放进了棺材,她被安放在床上,许多人在忙碌。亲戚们围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句也不说,眼神呆痴地望着这栋房子。她想知道很多很多,但谁也告诉不了她。

解放军真的来到了她的家门口,天真的变了。听说祖荣当上了区长,正在清查匪特呢。祖兴在他的两个舅舅的护送下回来了。这都是在她的算计之外的。人算不如天算,真的应验了!什么是天?天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所以就算不着它了。算尽了别人,就没有算到自己,自己就在天底下活着,还能逃出天外去?她好像明白了人是奈何不了天算的。

2024.12.2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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