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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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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人的酱香酒

赤水河的水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的光,宛如一坛刚刚启封的千年老酒。那些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青石板,在斜阳的映照下蜿蜒成一条流动的酒脉。沿着这条河走,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粮香与微生物的私语,每个毛孔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这里的人们用五谷的魂魄,在方寸之间构筑起一座通天的酒窖。

赤水河发源于乌蒙山脉的褶皱深处,当它在群峰间跌宕出第一声清鸣时,不仅携带了雪水的凛冽,还带来了亿万年间地质运动的馈赠。河床里沉淀的紫砂岩与砾石,如同天然的滤网,将杂质筛得干干净净。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挑水人肩上的竹扁担便压着晨露出发,木桶里晃动的河水泛起细密的涟漪,仿佛捧着一碗未开封的月光。

老酒坊的石阶上永远留着潮湿的印记,那是岁月反复摩挲出的沟壑。蒸粮的木甑腾起白茫茫的雾气,混着酒窖里陈酿的醇香,在天井里织就一张朦胧的网。老师傅粗糙的手掌抚过发酵的酒醅,指尖的温度能感知到微生物正在进行的秘密对话。他们说,赤水河的水里藏着某种液态密码,唯有在这里,高粱才能完成从谷物到琼浆的嬗变。

端午时节,空气里的湿度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制曲车间里,工人们赤膊上阵,将小麦碾碎成金黄的粉末。铁铲翻飞间,麦粉与母曲在竹匾上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仿佛在书写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四十度的高温炙烤着每一寸空气,青霉菌在麦粒表面绽放出翠绿的云朵,这些微生物的精灵将在接下来的九个月里,与高粱进行一场漫长的对话。

窖池里的温度始终保持在恒定的二十八度,黑暗中漂浮着数以亿计的酿酒酵母。它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将淀粉分解成糖,再将糖转化为酒精。老酒师蹲在窖口,用竹管轻轻搅动酒泥,嗅着那缕若即若离的焦香,就知道这场战役正朝着预期的方向推进。酒窖墙壁上的青苔是时间的见证者,每一道裂缝里都沉淀着几代人的酿酒智慧。

重阳下沙的清晨,赤水河两岸早已沸腾如煮。汉子们光着膀子跳进齐腰深的酒糟里,木锨与竹耙碰撞出金石之音。他们赤脚踩过的泥浆里,藏着三百年前先辈们留下的脚印。那些深褐色的酒醅被翻动时,仿佛翻开了厚重的族谱,每一粒高粱都在讲述光阴的故事。

窖藏的岁月是一道无形的滤网。新酒在陶坛里安静地呼吸,三年时光让尖锐的酒锋逐渐圆融。某个月夜,守窖人会捧着酒坛在月光下细听,坛身细微的胀缩声,都是微生物在续写着生命的诗篇。当第七个重阳来临,开窖的仪式如同开启一扇通往仙境的门扉,混合着泥土、粮食与阳光气息的醇香扑面而来,让人恍然看见岁月本身正在倾杯畅饮。

酒肆的雕花窗棂上,铜铃轻响,客人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而来。穿蓝布衫的老板从酱香酒坛里舀出琥珀色的液体,倒入青瓷酒杯的刹那,整个空间都漾起了金色的涟漪。这是赤水人待客的最高礼仪,三巡过后,主客之间的话匣子便如决堤般奔涌。老人们说起红军四渡赤水的传奇,年轻人谈论着酱香酒走出国门的壮举,杯中的琼浆始终是最忠实的倾听者。

每年霜降后的“祭酒神”大典,赤水河两岸都会燃起连绵的篝火。身着传统服饰的祭司高诵古老的祝祷词,九十九盏青铜酒灯顺流而下,载着人们对风调雨顺的祈愿漂向远方。那些跳崖酒的故事仍在流传——从前有位老酒师为保全酒窖,纵身跃下赤水河,从此每逢月圆之夜,河面就会泛起他酿的最后一批美酒的光影。

夜幕降临时,酿酒作坊依然灯火通明。年轻学徒捧着酒曲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这一批新醅将开启新的轮回。手机屏幕在暗处亮起,显示着上海某拍卖行的最新成交价,但老人教给他的“顺应天时”四个字,始终铭刻在骨血里。窗外赤水河的水流声中,古老技艺与现代文明的对话正在悄然进行。

清晨的阳光穿透酒窖的天窗,在堆叠如山的酒坛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新酒在陶坛里继续着缓慢的蜕变,就像赤水河永远向东流淌。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秘密,那些藏在微生物体内的史诗,都将在某个清晨被轻轻开启——当第一缕晨光吻上酒液表面跳动的“酒花”,整个世界都在等待那缕穿越时空的醇香。

202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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