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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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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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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

1

在查房大教室里,我坐那张又长又大的办公桌旁左一的座位上,转头环视沿办公桌就座的本科室高年资医生、在我们身后围坐成一圈的主治医生、以及沿墙排座的住院医生,一股莫名的焦躁情绪像心包积液一样环绕在我的心脏外围,引发胸闷气促。

每周三上午的全科大查房由CCU(心脏病重症病房)、冠心病、心律失常、心瓣膜病、高血压病、心血管介入等各专业组准备一两份疑难或危重病例,全科进行大讨论。这样的大型讨论分明是异常高端的心脏病学学术会议,既能解决重大的诊治问题,更是面对低年资医生的继续再教育。

我的座位显示我仍然是京城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大道医院心内科的一哥,四位男女副主任论资排辈地在我的右侧。

“怎么搞的,有些人时间观念这么差?都超过了两分钟还没到场。你在科室群里发个通知,催一催。”紧挨着我就坐的是1969年出生的身材矮胖、痛风经常发作、有个贼亮秃头的安徽籍副主任陈大悟。他指着科室秘书发布命令的口气,像是在提醒我:再过一个月他将篡权夺位,高唱凯歌,笑看山河。此刻,没等我发话,他就以一股地主腔宣布开始大查房,像我从前那样。

人类社会进入公元2024年之后,陈大悟就表现出急不可耐的幼稚个性,开始在各种场合抢我的风头和首言权。我是一个比较豁达的人,并不十分介意他的急躁。如果他烧开一锅水浇在我的上身,甚至在心里盘算着切下我的左肺沉入开水里去煮一煮,我都能理解。毕竟,他的主任梦在我卡脖子的咔咔声中毫无希望。只有等我老了,他才有戏唱。天公对他不作美的是,我每年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全部正常,而支气管哮喘的病死率又不高,所有这些非得让他泄气不可。他如此定期泄气,泄了21年。

今天讨论的两个急性心梗并发心功能不全的病例,是由我直辖管理的CCU提供的。我对这两名患者的病情了如指掌,但临近退休的焦躁情绪和失落感,让我从上个月开始对大查房逐渐失去了激情。主诊组组长蔡甸在分析病情时,尽管我的双眼仍炯炯有神,但思绪却飘飞到了天际。

周二我在CCU日常查房,发现一名来自陕西省榆林市的70岁女性患者,半年前出现双侧胸腔积液,初始时为漏出液、随后为渗出液性质。结合颈静脉充盈、肝脏肿大、双下肢水肿、胸部CT显示心包不规则增厚以及当地多家医院的多次辅助检查资料,我说:“胸腔积液的首位病因可能是缩窄性心包炎,不可能是结核性或恶性疾病。”

刚刚晋升为主任医师的蔡甸是我的博士研究生,她没有理由也不敢忤逆我,但也有了自己的主张:“如果是心脏或心包原因导致的胸腔积液,怎么会是渗出液性质?”

“这位患者的胸腔积液是多因素综合作用引起的,首要原因是心包肥厚缩窄;其他因素包括合并的肺炎导致血液细胞和炎症介质渗入胸膜腔、营养障碍和低蛋白血症加重的胸腔积液和全身水肿。”

“心脏超声没发现结构性改变,左右心室的射血分数均正常。”

“复查心动超声图时请告知我,我要亲自到床旁看一看。”

“好的,高老师。”

随后的超声心动图和磁共振检查结果证实了我的说法,其他检查则排除活动性结核病和恶性肿瘤的存在。我不会责备蔡甸挑战我的权威地位,她提出疑惑和不同的观点,反而是我乐见其成的。现在的诊疗讲究规范,而规范本身总在不断更新,更新的频度有赖于新证据的积累。谁都有说错的时候。

个人觉得,高年资医生离岗一年,再回来查房就该深感力不从心,因为知识更新太快。接受新观念、掌握新技术,70岁的大脑肯定不如50岁的大脑。手也一样。如果必须接受某项手术治疗,没人愿意让一个80岁的顶级权威来开刀。手一抖,刮破一条重要动脉的概率,比50岁的人大得多。

虽然可以理解和接受,像蔡甸当着很多位医生的面公开和我讨论问题,在从前是不曾发生过的事。其他医生也或多或少表现出类似症候群。有时候,我将我越来越介意各种不和谐,理解为因再过一个月就办理退休手续,从而进入脆弱、敏感、失落、烦躁的情绪不稳定状态有关。

种种迹象提醒我,从10月19日——我60岁生日——那天起,我不但不应该参加全科大查房,甚至不应该去查CCU的房。边界不清的后果,只能是自讨没趣。

“请问高五峰主任还有什么意见吗?”陈大悟一边问,一边用公事公办的架势扫我一眼,好像是在说,一会儿你再独自发闷气。我却在想:我的呼吸心跳还在,这就要搭灵堂滴滴答答吹响了唢呐?

“大伙儿都说了很多,很全面,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了。”我装出雍容大度的姿态平静地说。

因为自尊心多少受到了刺激,我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憋气,接着迎来几分钟的高声调干咳。我下意识地从裤袋里掏出信必可,狠狠地吸了一口。

每次过敏性哮喘急性发作,我都会想到广东年轻的白衣天使江陵。

两人见面时如果我突发出现咳嗽或喘息症状,江陵会很自然地从她的手包里掏出信必可让我吸上一口。和我一样,她也罹患过敏性鼻炎和哮喘,随身携带那东西。我是一个治疗依从性不太好的患者,时有忘记吸药。

本来,江陵这个女人就无时无刻不跳跃在我大脑的每一道沟回之中,眼下只有在脑海里源源不断地回想她的音容笑貌,才能部分排遣因为到点退休而诱发的焦躁心绪和失落感。

“2015年3月带组以来,主诊组里每一例患者的住院时间、主诉、病情变化、诊治过程、出院或死亡记录,我个人都有详细的文字记录,而且我基本上心中有数。任何一名住院患者的姓名和他们主要的胸部CT影像学特征,我都记得。我喜欢我的工作”上个月在广州,她如此满心自豪地对我说。年轻美貌固然是我深爱她的首要理由,满格的专业精神和职业自豪感也让我为之着迷。我也很喜欢我的工作。

“你天生适合于当医生。”我替她高兴。

“药占比、平均住院日、人均费用肯定是全科最优者。”

“不愧为我的女人。”

“是的,是的。”

“不包括已经完成了的临床试验项目,我负责的还有十来项在进行之中。这个成绩,在全国心内科的主诊组之中应该名列前茅。美中不足是我的影响力还不够大,没资格牵头组织大的项目。现在主持的两个由研究者发起的试验,希望能有好结果。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很有成就感。”

“越来越像我了。”

“近朱者赤嘛。”

“以后别谋求当主任,不然会经常被人恶心,退休的时候还会出现浓重的失落感。”

“总是主任的感觉好。我对自己有庆幸认识,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当主任,只想做点实实在在的小事情。”

“你的心态真好,我做不到。”

“你是大男人,当然要有野心。”

“说的也是,要没有点野心,想必也你也看我不上眼。”

“我没那么势利好吗?”

“这跟势利有啥关系?”

“我喜欢有才华的。”

“男人有才华,才有机会用力打拼,能打拼才有魅力。”

“当然,当然。”

“男女有别。女人心灵再美、情操再高尚,但如果没有姣好的容颜,难道男人会多看一眼?除非有救命之恩需要回报。当初,你就是因为漂亮才会成为我的心头好的。”

“这么说,容颜老去之后就不爱了?”

“不是同步的吗?再说咱俩是老夫少妻,要担忧也是我的事。”

“相处时间长了,彼此就会成为对方的一部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还用问吗?”

美好的东西值得珍惜;反过来说也是对的,值得珍惜的东西都是美好的。


2

没有前往食堂吃午饭的胃口,我走出医院北门奔西步行200米右拐进入工体东路,拖着凌乱的脚步往北走,任凭秋日的高温烘烤。由于经济进一步低迷,沿街店铺关张的越来越多。除了工体东路和北路交叉路口有几个随时随刻勇闯红灯的行人,看不到疫情之前的那样熙熙攘攘的人群,连跑快递的小哥都不多。

我在小区大门外一家名为“希腊怪人”的小店买了一个猪肉卷,回到家立即将身上早已被淋漓大汗沁湿的短袖衬衣和裤子脱掉,冲了个冷水澡,换上睡衣睡裤,走进书房的冷气里坐下,默默地吃了起来。

身为南方人,我从小有午休的习惯。自从“退休”这条毒蛇缠绕上我身心之后,中午躺在床上就再也无法入睡。在黑屏的电脑前呆坐两个钟头之后,我开始在偌大的房子从在这个房间走到了另一个房间,不知干什么是好。

在竹山的房间里,我若有所失地静立在书桌前环视四周,似乎在欣赏儿子井然有序、纤尘不染的桌面、床铺、衣柜、书柜以及墙上的书画艺术品。他2011年考上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和博士毕业之后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我们父子关系还算融洽,但他与妈妈的关系貌似更亲近一些。

平心而论,我和竹山母亲方云梦基本上达到了“一夜夫妻百夜恩”的良好境界。我是浙江绍兴人,1987年浙江医科大学毕业考上大道医院心内科硕士研究生,不久就和在麻醉科当了两年医生的方云梦自由恋爱。她是老北京,1962年出生,家庭条件好。

儿子本来可以是早几年降生人世的。和云梦结婚的头几年玩命似的做太多的心脏介入,吃太多的X射线,不敢轻举妄动。为了生儿子,我们俩在我在职读博期间飞到美国波士顿学习两年。1993年秋天毅然回归祖国怀抱的时候,六个月大的竹山睁着大大的眼睛静静地躺在婴儿提篮里。

后来,我被2003年级专业型博士生——才貌双全的黄梅——掂斤播两地算计上了。当时,我和团队夜间加班连轴做多台植入冠脉支架或射频消融术,那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干到大半夜,三五七个白衣天使人困马乏,便在值班室的床上横七竖八地倒头就睡。黄梅就是利用夜间手术的间歇,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我的。天错地错都是我的错,竹山11岁那年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高竹溪。离婚的时候,云梦不吵不闹。一年之后,她调到了望京医院麻醉科,从此对我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黄梅愿意和我结婚,既不是因为看上我的高大威猛,也不是因为欣赏我的横溢才华,而且出于少奋斗若干年以及换得一张北京户籍证的刚需。特别让我苦不堪言的是,她一看到更有青春气息的护士小姑娘和我说说笑笑时,便冲过去将姑娘臭骂一顿。当她冲着我吼叫:“一个月只能见一次你的儿子,任何时候都不许将你儿子的照片放到微信朋友圈里!”我就知道这个强势的女人不适合于与我长时间举案齐眉。

糟糕的婚姻维持到了2007年初。为了照顾年幼的竹溪,我请绍兴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来帮助我。有时候,我领着竹溪去到云梦位于望京的家里,目的是制造机会让兄妹俩培养亲情。竹山深明我意,无微不至地关心妹妹。云梦对此一开始多少有些排斥,但很快,她就和儿子一样喜欢上活泼可爱的小竹溪。

竹溪开始上白家庄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绍兴阿姨因为要照顾她家刚出生的孙子,回老家去了。竹溪放学后回家,我有空就做饭做菜,没空她就叫外卖。一个周五临下班,我突然被召去参加一个重要人物的会诊,很晚才能回家。那天,竹溪从学校背着书包步行1.5公里到团结湖地铁站,搭乘10号线外环至太阳宫站,然后转搭212路专线公交,在花家地南里下车,再步行一公里才到达云梦家里。尽管竹溪看到哥哥后脸上大放光彩,但云梦觉得很是心酸,当即向我提出以后由她接送竹溪上学和放学。于是乎,竹溪就住进了她家。只要有可能,我就会将兄妹俩接出来游玩和吃饭。

在竹溪的房间里静思时,我认为有一件我处理得特别妥当,那就是创造一切条件让两个孩子健康成长、成人、成才。尽管他们出生在破碎支离的家庭,但心理完全没有扭曲的迹象,而且性格都相当温和,学习成绩也非常不错。云梦对待竹溪基本上做到了视若己出,竹溪后来称呼她为“妈妈”,是水到渠成之事。与此同时,女儿在我的刻意引导下也很尊重她的亲生母亲。母女俩之间的亲情从来不曾割裂过,妈妈只是将更多时间和精力用于照顾新的家庭而已。

哥哥供职的公司总部位于亮马河北岸,东三环里,离我家很近。所以,他平日里住在爸爸家里,周末则住到妈妈的家里去。

去年,妹妹考上了北京大学。

和黄梅的婚姻没有给我带来幸福,倒是带来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笑话。离婚若干年之后,我的真心爱人江陵——黄梅的同班同学——是这么笑话我的:“在到北京读博前夕,黄梅在宿舍里公开宣说:‘一定要在一年之内将师娘赶走!’。你门下早黄梅一年读博的男生曾对我说过:‘好端端的来一个漂亮的师妹,谁能想到师妹后来摇身一变变成了师娘?’说的把我都乐坏了。”

黄梅不但赶走了师娘,博士毕业留在大道医院工作不到半年,又顺手掳走了我一大笔资金。还值得一提的是,她成为师娘之后不思进取,完全不干活,连博士课题都是年迈的丈夫亲自操刀的,毕业论文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我勤劳的双手。我是她的贤内助。出租一场不幸的婚姻和替人生育一个孩子,为她来带了梦寐以求的一切。这笔交易对她来说,是划得来的。

我又踱步回到竹山的房间,漫无天际地想着杂乱无章的心事,想来想去,心事还是落到竹山身上。

“是不是应该成个家了?”有一次,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将我最大的中国梦挑明。我开始渴望过上抱孙子的生活了。

“不急。”竹山回答的口气也体现出了慢悠悠的个性和态度。现在我在此事上拿他也没有办法。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没有一件事的边界是清晰的。恋爱和婚姻本来是儿孙辈自己的事情,而中国的父母几乎都愿意插上一手,不然便心有不甘。这也是一种明显的边界不清。


3

国庆节后上班第一天,蔡甸说有一名92岁的心梗患者的几个家属意见不统一,很难缠,请我去化腐朽为神奇。

越是临近10月19日,我越是不能聚精会神地阅读从前如痴如醉的医学文献。心烦意乱情迷之中,我偶尔也会花点时间来琢磨推行福建三明医改经验或执行按病种分类付费医保新政策这类事情,当前更多的是阅读中外经典的中篇小说,包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和《我的阴阳两届》、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和《被雨淋湿的河》、阿城的《棋王》和《树王》、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库雷西的《亲密》等。

“蛇蝎美人”劳荣枝去年之所以被判处极刑,理之当然与其三观不正和手段残忍有关。譬如说,她居然在一次庭审过程中丧心病狂地吐露心声:“除了炒股,逃亡这20年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是共和国第一批开展心血管介入手术的医生,雨里来雨里去时积累一小些钱,但一辈子未曾炒过一分钱的股,这与我天生胆小如鼠有关。全世界几乎所有的著名赌场我都视察过,但从未出手赌博过一分一厘一毫一铜仙。我之所以关注炒股,是因为我弟弟高鹤峰深陷其中执迷不悟。为此,我有意回一趟老家,一来要看看母亲,二来要规劝鹤峰别炒股。实在忍不住以身试炒,也别炒光了血本。

刚才在CCU,我约谈了那位发生过三次急性心梗、目前处于心脏衰竭状态的九旬老人的几位家属。在医患沟通间里,四位家属中60来岁的一男一女情绪相当激动,他们埋怨医院救治不力。

“老爷子在家的时候好好的,送到医院里来,怎么越治越重了?”老男人义愤填膺地嚷道。

“老人家罹患的基础疾病包括高血压病、糖尿病、冠心病、慢性肾功能不全,现在最重要的病情变化是发生急性前壁心梗,并且合并重症肺炎。同时加上高龄、营养不良、低蛋白血症等因素,我们估计预后不良,你们需要有心理准备。”我平静地说道。

“不应该用更好的药、上更好的手段,全力抢救吗?”

“我们一直在全力救治。”

“全力?怎么不见到上呼吸机?是不是担心我们家里没钱?告诉你,为了保住老爷子的命,我们回家卖房子都行。总之,你们一定要全力抢救,老爷子必须活下去。”

原来,这位老哥子并不是直系亲属,他说的话对于医嘱没有法律上的影响价值。他说要卖的房子不是他家的,而是他的小舅子——患者的儿子——家的。这个边界严重模糊的家属(严格说来不是家属,而是亲戚)站着说话不腰疼,分明是来搅局和显示道德优越感的。

和这些没有边界感的人打交道没有实际意义。我将患者的儿子请到我那位于专家区D653办公室,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和他促膝长谈。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是讲道理的,眼前这位中年汉子也讲。我们讲道理的结果是,他同意在我们的协助下将老人转院到我们科室的医联体——六里屯社区医院——接受临床关怀。


4

将患者的儿子送走之后,我收到党办年轻的副主任发来的微信:“高主任下午在医院吗?您方便的话,杜书记请您现在到他的办公室,有事相商。”我回复了微信,这就赶往行政楼。

“五峰,你可急坏我了!”去年11月29日从安心医院移任大道医院党委书记、法人代表的杜松滋教授见我敲门走进他的办公室,立即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我重重地握手言欢。“听人事处的人说,他们找你填表,你表示不愿意办理延退手续。我刚到医院,你一点面子都不给?”

“确实一时拿不定主意呢。”被让座到杜书记对面的椅子之后,我说。

“心内科在三个院区总共有11个病区,这么大的摊子,除了你难道还有谁能镇得住阵势?谁上来当,日常临床工作都能维持运转。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国考怎么办?学科建设怎么办?科研怎么办?学术影响力怎么保持?我在大道医院总该还能干个七年吧?我退休之前是不允许你先撤离的。甭想那么多了,继续干!”

“我从2003年起就当主任,到今天已经当了21年,心力憔悴,还是让位于年富力强的人更有利于学科的发展。”

“我还没见过不想当主任的,你的做法不合法常理,能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吗?”

“总得有个另类,不然世界很难精彩。”

“你这种想法好糊涂。要不这样,任命陈大悟为‘行政主任’,你来当学‘科主任’,所有的拉杂事让他去折腾,你每周看个把门诊和带教研究生就行。谁都知道,大道医院心内科没你这位大咖不行。”

“容我再考虑一下?”

“还考虑啥?你是全院唯一的‘京城学者’,文件规定退休年龄可以放宽到70岁。五峰,你就当帮我一把,甭想太多了。”

我和杜书记很多年前就成为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我客厅里弥漫着正宗书香气息的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大型红梅傲雪迎春图,便是杜书记2013年第一次见面送给我的。那时,他还是北京通州医院的院长。我与他素昧平生,他送我如此有文化的厚礼,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重视知识、重视人才。据说,他离任时给通州医院留下了几个亿的家底。

纵然再过一个月就转身离开大道医院的江湖,但我仍然由衷地为认为大道医院有福,在混乱若干年之后终于迎来一个靠谱的一哥。今天的大道医院,不管是门诊量住院人数,还是职工的精神面貌抑或是幸福获得感,已经不是九个月前的那个了。

杜书记是罕见杰出的医院管理干部。能将领导班子团结好,本身就是极大的本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将临床科室主任悉数胡撸好。别以为这个不重要,副院长副书记谁都可以当,但一个科室只有一个人适合当主任,另选他人即是故意惹天怒。如果连科主任都成片成片得罪,还咋玩嘛?能让大部分主任心中暗暗庆幸地感叹:“杜书记特别器重我,跟着他干我有盼头。”这可能是他管理医院卓有成效的大法宝之一。

杜书记比我繁忙得多,我不怎么好意思占用他太多的工作时间,有的没的聊十来分钟之后就退了出来。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在一层楼梯口碰见今年3月办理了返聘手续的血液科李保康主任之后,就更加阴郁了。

他的继任者是他的嫡系研究生。那个女研究生置一切潜规则于不顾,上任不到半年就让人搬空了李主任的办公室,禁止他回病房参加查房,他唯一能干的事只有镇守门诊数挂号票。李主任一气之下连门诊也懒得看了。他今天之所以来医院,是为了办理离院手续。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刚才在谈话关于我不愿意延退的原因,杜书记突然问我一句“能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吗?”这是直戳我左心室前壁的红缨枪。

这个问题还真不能回答,必须永远埋在心底里。


5

可能源于我过度的心理脆弱和多愁善感,我越来越发觉周围的人——尤其是各个职能部门的负责人——看待我的眼神与从前明显有别。有些像迷幻药一样的信号灯在快要亮瞎了我的双眼的同时,也在明目张胆地切割我的神经系统。他们要心内科派人冲上街头摆摊搞义诊,找的不是我,而是陈大悟。难怪这哥们仿佛是一个傍上了富婆的人似的,越来越傲慢自大、鼻孔朝天,不朝天的时候张大得都快能通高铁了。

关键是,如今世道是人没走茶已凉。看着成群结队的医药公司地区经理和代表从我的办公室门前鱼贯而过,长驱直入去到位于走廊尽头的陈大悟办公室,我心态再好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失落感。尤其是,层有两个年过三旬的医药代表敲开我的办公室门,直问:“您知道陈主任的办公室是那一间吗?”这两代表从前经常在我的办公室收到热情的宽带,而我一直以为他们没什么心机。现在,我忽然觉得他们活像专职替医闹分子打官司的律师,滑不溜丢,人品忒不靠谱,看起来特别恶心。恶心之余,我不犹豫感觉到自己开始成为被犬欺的平阳虎。

我不是很怕人走凉茶一说,再说整个心内科半数以上的医生是出自我门下的研究生。以后生病回来开药甚或找个单人间病房小住几天疏通一下血管,既无近虑也无远忧。但是,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到至少有了一个月的漫长光阴,院内居然无一人请吃饭,不禁悲从心中来,差一点没让泪水汪满眼眶。

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神志混沌不清,心智更是急速下沉,状如刚被亲人们从缅北解救回国但已被嘎了一个腰子的倒霉人。在貌似成天被针灸麻醉的状态中,我做出了一件从来不曾尝试、试过就必然出不得台面的糊涂事——试图认识拥有“思想的通达者与文字的洁癖者”美称的著名杂文作家巴东先生。

巴先生出版的八本杂文集,我全部精读过,一开始就对其学识和文风佩服得五体投地。我通过上海的一位医生朋友搞到了巴先生的微信,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发微信恳请他容许我专程赶往石家庄,不为别的,只为敬他两杯酒。

或许他首次遇到态度虔诚而且与他同龄的首都医生求见,一下子就爽朗地答应了,并约定了把酒言欢的日期。此事后来黄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倒没有高估自己的诚意,但却低估了巴先生的清雅风骨。

巴先生在我定好高铁票和酒店后表示歉意说,他要陪岳父自驾游前往内蒙古,喝酒的安排另择吉日。我这个在医学圈和学术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木讷男,回复了一条令人咋舌的弱智微信:“老实说,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出差,庆幸本周末有空。有点遗憾了。”

我原本的意思是想表达,期待早日见到巴先生的渴望心情,但临近退休之时心理不太健康,失去了正常文字表达的能力。不怪巴先生嗤之以鼻,只怪我自己不熟悉医院圈之外的风光,亲手葬送了一桩期待中的美事。

此后,巴先生再也不搭理我。连日来的坏事本就多罗罗,再添此一桩,心境更是坏透了顶。

所以,当胸外科一位认识但不熟稔的护士小嫂子白仙桃邀请我吃北京涮肉时,我连想一秒钟也不想就爽朗地大声应承下来。我对白仙桃唯一的印象是,她有时候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真如鬼魅一般。晚餐地点选在幸福二村南一巷的一家门面肮脏、店内人声鼎沸的火锅店。当我被迎候在店门处的白仙桃待到摆放着两张大餐桌的卡座就坐号,我这才注意到我今晚的同桌餐友约有20人。

除了做东的白仙桃,其余的男女餐友我一个也不认识,貌似无一人超过40岁。经过白仙桃的介绍,我得知除了她的先生,其他人全是大道医院的同事。他们是:白仙桃在京医护理班的同学(五人)、西药房的药剂师(二人)、收费处的收费员(四人)、保卫处的保安兄弟(三人)、总务处维修师傅(二人)、门诊办公室工作人员(二人)。

在举杯喝工业酒精之前,我莫名惊诧了至少15分钟:我怎么就有机会参加了这样的饭局?食肆的低档次、菜品的粗糙、酒水的低劣、知识结构和眼界毫无相似之处,这样的一群人怎么就可以凑到一块儿吃饭了。若干年之前,我好像帮过白仙桃一个小忙,至于什么忙我完全不记得。我有理由做出这样的推测:她从前想着邀请我吃饭来着,但不敢;如今看到我大势已去,这就好意思作安排了。

北京人热情高亢,在座的每一位向我敬酒时,都说表达这样意思的话:“高主任,有事您说话。”我十分想不通,我能有啥事需要他们当中的某一位出手相助?难道我需要他们守在医院的北门外,等候我下班搀扶穿过工体南路,以免被一辆还在两个街口以外的车子撞上?

不就是年龄到点不当主任吗?我身份的边界到底是变得更清晰还是更模糊了?本来有人请吃饭是好事,但在这特别敏感的关键时刻,好事明白无误地演变成为了激惹我的坏事。

我皮笑肉不笑地陪这班人在大喊大叫声中玩耍了大约两个钟头,自始至终心生一种受欺侮的感觉。这破餐馆离我家不到一公里,在深秋微寒中走回家的路上,我在心里问自己:真的已经寥落到这个份上了?


6

由于医疗反腐巡视组入驻大道医院,致使上半年工作会议一再延期,直到10月12日才在北京宽沟会议中心举行。

我对工作会议再难有激情,要不是杜书记所作题为“未来的路,我们该如何走”的纲领性发言太有干货、太接地气,我早就回房间睡大觉了。

当各位领导就自己分管的工作做些官样发言时,我开始坐不住了。有些人开口闭口称呼我等为“各位中层”。难道人民共和国的医院里还有乐于自认为是“上层”的人员不成?如果有“中层”,谁人是“下层”?心内科的住院医生们?他们说着严肃的事用的全是闷调子哭的嗓音,没半点感情。

不知从哪个政府机关窜来大道医院当了半年的纪委书记——我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要挥舞警告旗吓唬人了:“有个别中层干部以为自己小有名气,就有点飘了。别忘了,组织用你就给你当;不用你,想当的人多了去。”他的嗓音怪异、音节突兀,相信所有的小品演员都乐意模仿他。看他流里流气的模样,我猜这哥们每天晚上制定活跃在网各种聊天室骚聊。我当着抬手遮嘴咬耳朵的广大中层们的面从座位上站起身,在离开会场的时候将不屑一顾的表情甩到脸上。和那样像蠕虫一般令人讨厌的人斗智斗勇,平局算我输。

我回到犹如夏季电梯里充满狐臭气味的招待所房间拾掇行李,然后将拉杆箱拉到停车场塞进车后厢。这个时候,我开始咳嗽以来,今早又忘了吸入信必可。

“在吗?”坐进驾驶座之后,我给江陵发去微信。

“当然在啦。”江陵秒回。

“心烦。”

“怎么了这是?”

“等我,我即刻飞过去探亲。”

“等你。”

自从2004年底和方云梦离婚之后,只有想到和见到江陵,我才感觉到生活是可以有激情的。我不会否认当年对黄梅的好感以及曾经的温情,但人是会改变的,感情是会改变的。

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一文中,我的老乡鲁迅先生写到一段妙趣横生的人生经历。鲁迅的父亲担心他养不大,便遵从当地一个“避鬼”的通常做法将他领到一座寺庙拜了一个和尚为师。鲁迅有三个师兄和两个师弟,其中四个是师父找了一个寡妇生下的儿子。三师兄成年后有样学样找了一个地下老婆,鲁迅嘲笑三师兄不守清规,本意是要他受窘,不料师兄竟一点不窘,还金刚怒目地大喝一声道:“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

她曾是别人明媒正娶的老婆,她生的个小菩萨也不是我的。但是,这两件大事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一往情深。同样,她对我也是同样的一往情深。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我过去16年以来从来不曾接触过别的女人。

我将车子开到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过夜停车场。

因为很快就能见到倾心相爱的女人,我在南飞的飞机上就有了好心情回味兄妹俩送我的温暖。此刻,他们上海新世界城兴高采烈地参观“柯南30周年展”。竹山是极度疯狂的动漫迷,竹溪在他的影响下也成为了此领域的女中豪杰。正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妹也。

昨晚下班回到家,就看见我的闺女提着一个纸袋子迎在玄关处,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才会见到这个北大女生,她学的专业是统计学。

“爸爸,我有礼物送给你。”她说着就将那个纸袋子递给我。

“咦,哪有送药给爸爸作为礼物的?”我打开袋子一看,就乐开了。里面是一大堆糠酸莫米松、信必可、抗过敏药物以及褪黑素等等。

“同学们都在传说原研药很快就退出中国市场,我一听就慌了,所以就在京东上网购了。”

“傻丫头,不知道爸爸是医生?”

这时,竹山从他的房间走出来,看着妹妹,低头含笑不语,默认她干了一件不很聪明的事。不过,这片孝心已经令我足够感动。我老怕闺女的零花钱不够用,打进她账户的钱总是超过她的消费水平。

在父子女三人出门去工体西路一家淮扬菜馆吃晚饭的路上,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子女给我送药一事触动的缘故,我首次对他们说,我活过80岁以后不管罹患什么疾病,只要我不能清晰表达意见,绝对要不将我送进ICU插管上呼吸机,也不要给予任何抢救药物。

“我可不希望你们以行孝的名义给我上刑。”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爸爸现在就交代后事,是不是太焦急了?”女儿吐了吐舌头,调皮地说了一句。儿子在我面前的话历来不多。本来我还想交代他们,家里的全套红木家具非常昂贵,即使不喜欢,但也不能卖了,两人平分了要作为传家宝传至千秋万代。既然女儿脱口而出“后事”二字,我觉得此事以后再说不迟。

我的儿女身体健康,成人成才,我这个父亲算是功德完满了。在万里长空上想着这些心事,连日来淤塞在心里的阴霾貌似消散了许多。

刚刚舒心一小阵,转念一想,阴霾似乎又回来了。说我是一个优秀的父亲,这是铁的事实。但是,我是一个失败的丈夫,这个也不容否认。我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个隐痛,那就是对不住我的发妻方云梦。和黄梅的那一段婚姻,既给方云梦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对我作为教师、作为学科带头人的前程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我从来没有怨恨过黄梅,负主要责任的应该是我。好在她们两人的孩子和融相处,亲情浓浓,这是上苍对我犯错的宽恕。

和首都国际机场一样,广州白云机场里的旅客也很稀少。在走出到达大厅钻进接机的网约车之前,我在更衣室脱下秋衣秋裤。和北京的阴冷天气相比,广州还是温暖的艳阳天。


7

网约车将我载到花园酒店的大堂门前,我穿过旋转门走进大堂就看见像大学生一样背着双肩包的江陵,站在不远处的咖啡摊子旁边满面春风地看着我,甜美地微笑。她身后的一面墙上有一幅色彩浓郁的巨大壁画,看起来像是华丽的看起来像是华丽的阿拉伯羊毛地毯,将她衬托得分外楚楚动人。我走到跟前和她对视一番,然后移步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和黄梅离婚后,我的人生绝对不是一条干涸的河,而是一泓烟波浩渺的湖。广淼的湖面上每天都有美丽的涟漪,那是江陵的微笑。

将行李拉到房间,漱口洗脸完毕,我回到大堂领着江陵走进酒店一层的一家日料餐厅。我们在这家日料店共进晚餐不少于20顿。安静,可口,方便。

我对于食物没有太高规格的严要求,感觉色香味俱全就差不多。常听朋友说西瓜不能吃,韭菜根侧的一两寸不能吃,三文鱼不能吃,都有毒有寄生虫,吃了不有利于身体健康。我觉得甭想那么多,生活每一个角落都有陷阱,逃无可逃,吃死就死吧。吃有毒的食物还不算特别可怕,更可怕的是吃出病来之后市面上的药越来越便宜。反正都是死于非命,何须在乎哪种死法?据说有些地方已派遣网格员挨户进家看看电视机是哪年买的,看不顺眼就要以旧换新,要不然就必须拿钱上街买黄金回家等待生锈。

“看你好累好憔悴。”在小包间里,江陵一边吃着刺身,一边从餐桌的对面看着我说话。

我用固定的瞳孔凝视着江陵,默不作声。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秀美,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她就留着披肩长发,有些时候用胶圈简单扎成马尾巴状。两笔眉毛无须任何修整,天然呈弯柳叶样细长灵美。眼睛不特别大,时刻投射出岭南的俊俏和秀气。鼻子细巧,外形尤其可爱。口腔气味芳香,牙龈粉红柔嫩,牙齿洁白齐美。她有一个得天得厚的优势,那就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完全不需要担忧变胖。她当前裤头的尺码和2008年完全同长短,46岁的双臀照样高翘不误,绝无肥肉赘积在腰间。

我第一次被这张迷人的脸迷住,是2004年冬天在上海举行的全国心衰联盟成立大会上。那时,我还不知黄梅是她的同学兼舍友。盟主给我分派一个任务,负责为联盟网站的“国际动态”栏目组稿,具体工作是将我认为特别有价值的新论文分派给小组的年轻医生翻译。虽然面对那个秀美的年轻女人想入非非,但症状相当轻微,不至于因此而发大病。在随后几年的电邮联系工作中,我对江陵没有过任何轻薄之词。即使每年均有机会在各种学术会议上见面,但从来是波澜不惊,不曾发生过艳丽的故事。唯一让我感觉到轻微不自在之事,是得知她于2005年生下儿子。一年之后,听到她离婚的喜讯时,我心花顿时怒放。这时,我意识到我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比我年幼14岁的小同行。

情况变得迷离幽婉,是从2008年青岛全国年会开幕那天开始的。在主会场里,我们俩坐在最后一排捂嘴接耳开小会。聊着聊着,我拿出手机要求自拍合影,她大方V手势予以配合。在大会场里开小会有失体统,于是乎,我们将小会场转移到了我的房间。但是,会谈的内容中规中矩,只是在谈到我和黄梅令人哭笑不得的婚史时,才掺进了少量暧昧的兴味,但仍不越雷池半步。

江陵1978年春天出生在广东顺德管辖的一个小镇的普通工人家庭,下有一个妹妹。她自幼天资聪颖,高中毕业后考入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七年制硕士班,毕业后留在广州青山医院心内科工作。青岛年会暧昧上之后,从我这方面的情况来看,分明是老房子起火没得救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分别从北京和广州飞到了上海宽衣解带休息。

事后,她告诉我2005年第一次相识,她就拿捏住我看她的眼里有光,而我相信她对我同样也是一见钟情。当我告诉她,我喜欢她过敏性鼻炎发作时说话的鼻音、支气管哮喘发作时背部的哮鸣音、以及剖宫产留下的粉嫩纤细手术疤痕时,这个广东女人竟然感动得啜泣起来。

除了疫情封控期间,我们每个月都会见面。2014年1月至2015年12月,她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健康科学中心进修,我每隔半年专程飞往塔拉哈希市探亲一次。

尽管两人的感情笃深,第二段老夫少妻的婚姻给我带来极大的阴影;同样,一段失败的婚姻也让江陵对家庭的束缚心生恐惧。所以,我们都认为维持目前的心心相印状态就好。再说,我不愿意调到广州去工作,她也不愿意到北京来生活。孩子问题更是我们考虑组织家庭的一个重大障碍。

“退个休而已,既不是丧失了工作,也不是生了大病,干嘛非得闷闷不乐?”江陵举起清酒杯和我碰一下。她不能喝酒,只是陪我借酒消愁。

“说的也是,但人人都得有一个惊惶和失落的过程不是?”我回应道。

“其实吧,我觉得你这个时候离开医院这个风声鹤唳的江湖,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不要说你这么大的主任,就连我这个小小的主诊组组长,都快要干不下去了。为了对付DRG、CMI、DDD、平均住院日、药占比、人均费用,整天和各路豪杰斗智斗勇,到头来每个月都被倒扣不少钱。要不是生活所迫,恐怕大多数医生都会撒手不干了。现在经济环境不妙,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咱们这些大医院的医生的生存状况还好一些,连顺德这样经济曾经十分发达的地方,不少小医院纷纷倒闭。你不知道,很多三级医院的老医生退休之后,去到私人小医院打工当科室主任,要抢患者,要开没有必要的检查,要开没有必要的药,完不成指标随时有可能被开。说来你还不相信,干这种事一年就只能拿12万块钱。赶在十几年前,广东哪有医生看得上这点钱?高大叔,你的人生已经很完美,该得的都得到了,还有啥想不通的?来,笑一笑。”

我苦笑了一下。

“现在的形势挺可怕的。”江陵继续说,“我们医院的血液科主任前段时间被抓了进去,退缴一笔钱后放了出来。现在办了正常退休手续,没事了。”

我打了一个冷颤。江陵不愧是我的女人,知道如何开导我。这个问题是大多数临床科室主任刻意回避的。几天前,杜书记质问我:“你的做法不合法常理,能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吗?”这叫我咋回答嘛?

我是中国第一批开展心脏介入治疗的心内科专家之一,当了21年主任,在全国各地亲自做过无数台手术,频繁参与各种项目和成果评审、作为无数次学术讲座,我真不能担保没有吃过某家医药公司安排的便餐。如果倒查20年,兴许真能查出历史上曾有一两千元讲课费不合规。


8

在当前纷繁复杂的国际国内形势下,我们的周围潜伏着成千上万的间谍和汉奸,在餐厅谈论医疗界的敏感话题显然不明智。我老练地掏出两张房卡中的一张递给江陵,她也很老练地接过房卡走出包厢,先行一步到房间严阵以待。其实,我们没有必要搞成偷情的故事情节。我们都是单身,都深爱着对方,完全应该光明正大地双宿双飞。对此,我本人也很难做出合理的解释。

我刷卡走进房间时,发现她蹬着酒店的蛋黄色拖鞋坐在入门第一张床的床尾边上,她身边的地毯上摆放着一双已经撕去塑封袋的白色脱鞋。

一番劳顿干完了坏事之后,我们躺在床上继续聊天。

我还处在恢复体力的微喘时刻,江陵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拿我们科室来说吧。青山医院的心内科虽说有五个病区,但各自为政,互相拆台。我所在的心内二病区拢共只有八张CCU病床和36张普通病床。虽说是CCU,但病区狭窄简陋,收治不了太多的重症患者,CMI都很低。另一方面,普通病区一直按照以前的老套路维持日常工作,极少开展新技术,治疗服务费从来很低。既然劳务费低,他们理所当然尽可能收治低倍率的患者,结果比CCU亏得更多。

“医生护士人数加起来超过50人,分成两套人马。CCU的人觉得付出与收入不相符,不愿意多出力。普通病区的人想轻松又想多拿钱,不愿意管重症患者。最至关重要的是,心内二病区的主任迟迟不任命,谁也不服谁,整个乱成一锅粥。

“劳务费越来越少,上个月住院医生只拿到三四千元。目前有三位退休的老主任返聘在病区里,他们的年龄分别是70岁、65岁和61岁。每人每周各来查半天房,动动嘴巴,并没有从事实质性工作,还经常添堵,反而拿更多的劳务费。年轻医生和护士意见很大,但又敢怒不敢言。”

“历代以来,从上到下全都非左即右,永无中间路线。”

江陵抱怨的死结,实际上是全国各大医院几乎所有临床科室的通病。我当然可以共情,但又能说什么呢?当她开始言及原研药逐渐退出公立医院的供应体系以及将要推行三明经验时,我感到本来就郁悒的心情变得更加阴暗。我眼巴巴地望着她,求她免开尊口,饶我一命。

“抱歉,光让你听我嘚啵嘚啵吐槽个不停。说说大叔你吧,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再留恋这个江湖,不会接受‘学科主任’这个位置,以免被他们指着脊梁骨咒骂老而不死是为贼。”

“你的第二个爱妻别来无恙?”

“应该还好吧?据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老头,经常看见她全身名牌,神采飞扬,如沐春风。”

“你还帮她写论文吗?”

“没有帮她写论文,倒是帮她修改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申请书。”

“什么?你在认识我之后还帮她写过国自然申请书?!”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愤怒和凶光。

“一份青年基金,一份面上项目。”我从实招来。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我的第二个前妻、她的同班同学。再说,全科室同事的申请书,几乎都经我亲自修改过。

“都拿到了?”

“都拿到了。”

“太晚了,我该回家了。”

在此之前,我特别喜欢欣赏她刷牙的秀雅姿势和事后穿衣服的快捷动作。但是,今天晚上,她穿衣服的过程显露出狂躁和恼怒。听到“砰”的关门声时,我知道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我一直动真情的女人了。她就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相好了16年,我第一次看到她甩我的门。在这个容易受伤的敏感时刻,我只能做出这样的合理推测:我真的步入了老境,头发已经灰白,上眼睑开始下垂,眼裂变窄,脸上皱褶增多加深,颈部日渐粗短,腹部膨隆,四肢肌肉松垮,前列腺肥大,强硬不再,时程缩短;更重要的是,我从此将退出学术江湖,收入大福缩水,世界不再需要我,从前所有的无限风光顷刻之间即将灰飞烟灭。

及时止损是正常人的天性。江陵是个心智正常的女人,现在是她找茬离开我的时候了。

只是,人生反转得太神速,我完全罩不住。

回到北京的头几天里,江陵一句冷若冰霜的“太晚了,我该回家了”,像一把回旋镖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狂飞乱舞。

为了排遣近期遭遇种种让人意志低沉的奇怪之事,以及由此带来的不稳定情绪乃至恐惧心理,我专程从北京飞到广州会有情人,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慰藉。晴天霹雳一声雷,她以果断麻利的动作一脚踹开了我。如果有情人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慢性方式,我在万古愁之中肯定会慢慢适应和接受。作为一个老牌知识分子,我多少会有些自知之明,我儿大女大,断不至于干出死缠烂打之事。然而,她没打原研麻醉剂就悍然一刀斩断了是非根,给出一个不起眼的借口就挥手拜拜了,谁受得了呀?

我和黄梅毕竟闹到了结婚的地步,离婚后还是同科室同事,并没有成为敌人,再怎么说她还是我女儿的妈妈。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帮助前妻申报科研项目都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江陵和黄梅同学七年经历了什么,她们的私人关系如何,但我和江陵在此之前可没少谈及黄梅。最离谱的一次,是她竟然让我评价黄梅在床上的表现得分。在我年届花甲之际,江陵以我“帮她写过两份国自然申请书”为由,决然离我而去,这不好理解。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想多了,她只是一时任性闹点小情绪而已。当发现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之后,我就彻底清醒了。


9

60岁生日那天,我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

我早在电话中告诉84岁的老母亲,说我周六回绍兴来看望她老人家,但没说孙子孙女一块儿回来。她的惊喜不仅仅在于看到了竹山和竹溪,还在于意外地看到竹山的母亲。除了疫情的那几年,云梦都会陪着儿子回绍兴看望老人家,这让我特别受感动。在母亲的心目中,云梦仍然是大儿媳。

父亲于2021年封控期间死于COVID-19。他走的时候,我原以为感情笃深的母亲熬不过去,会前后脚跟着走,哪想到她现在越活越精神。祖屋拆迁的时候,我家总共拿到了三套回迁房,父母从来没和我商量过,直接将其中两套的户主写上鹤峰的姓名。弟弟读书不争气,长年在本地小工厂打工过活。父母住的是一套面积较小的房子。我没有看过小房子的房产证,不知道户主是不是我。

晚上,我一家四口和鹤峰一家四口难得聚在一起陪母亲吃饭。餐前,母亲当然要在客厅里烧香拜祭先人,而我一闻到刺激性气味,哮喘总是要发作。哮喘一发作,我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江陵:这个做事决绝的女人,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和鹤峰之间的兄弟感情还好。据我所知,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弟媳对我母亲并不是太好,貌似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但母亲还是明显偏心向弟弟一家。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偏心向经济条件相对困难的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我能够理解的。再说,鹤峰的两个女儿很懂事,经常回去看望奶奶。

母亲的身体还好,生活方面还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们老家有一种文化风俗,那就是有红白喜事的人家会邀请一组老太太们到家里来念经。母亲乐于与街坊的老姐妹们组团,到有事的人家念上一天的经,人家提供一顿有菜有肉的午饭,还能领到100元工钱。在向我们津津乐道这样的趣事时,母亲还模拟念经时口中念念有词的神态,逗得四个孙子孙女哈哈大笑。

“奶奶,您觉得您念经有啥用处?”席间,竹溪饶有兴致地问道。

“用处可多了。要没奶奶在家念经,你和你哥哪能考上北大清华?”母亲说罢,自己先乐得呵呵笑了起来。

“我就说嘛。”竹山附和奶奶道,这让老人家笑得更合不拢嘴。竹山看竹溪的眼神里投射出来长兄特别温厚的关爱之意,最让我感动。

“我爸读书的时候,奶奶怎么不念念经呢?”我那个读大三的大侄女凑热闹来了。她爸爸瞥了她一眼,有点尴尬的样子。

“那时候连找饭吃都困难,还念什么经?”母亲说的倒是很实在。

“奶奶,我还要读研究生,你可要念多几年经哟。”小侄女今年考上杭州师范大学。绍兴姑娘不习惯发出“您”的读音来。

“好好好,我念,我念。”母亲说罢,又是一屋子的笑声。

饭后,鹤峰和他媳妇拾掇餐厅和厨房。四个孩子转移到客厅聊天。说是聊天,基本上是三个妹妹听着心目中的大神哥哥神侃欧洲的各种典故,她们完全不插嘴,或者完全没有插嘴的机会,只能时不时发出咯咯的欢快笑声。我要是有儿子这样的口才,早就上去当领导了。云梦陪着母亲留在餐厅里说话。只有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阳台,望着刚刚下过阵雨的南方夜空发呆。

良久,看到母亲又要张罗给先人上香,我赶紧走过去征询云梦的意见:“出去散散步?”

阵雨过后,深秋初夜的绍兴街头极是干净明亮。我们步出小区缓步,穿过两段街道,走上中兴南路奔北漫步大约500米,在那块著名“鲁迅故里”的巨幅墙面标牌之处向西转入鲁迅中路。在入口不远处的南侧有一面小时候不曾见过的石墙,刻着“民族脊梁”四个鎏金大字。石墙之后的不远处便是一条长年流水的小河,河里终年营运乌篷船。小时候流连忘返的三味书屋,过了小石桥就到。

我喜欢故乡老城区的浓郁的江南水乡特有的文化底蕴,喜欢白墙青黛瓦的民居。这会儿走在鲁迅故里步行街的石铺路面上,心里的感觉特别亲切。这段路的街石足够厚,有的长达一米五以上,宽接近70厘米,完全没有偷工减料的嫌疑。要说我对家乡有一点不满情绪的话,那就是父老乡亲们说话的嗓门仍然奇高无比。男男女女不论在餐馆还是在机场候机厅,说话都拉直了声带尖叫,从来旁若无人,打电话时尤甚。

经过熟悉的鲁迅祖居、鲁迅故居、鲁迅纪念馆和百草园时,我突然想到要去咸亨酒店品尝一下孔乙己当年喜欢吃的特色风味。全国各地的市道都不太好,咸亨酒店里的客人也不多。我们轻易找到一张靠窗边的桌子,拉出椅子坐下。下午,我和鹤峰谈了很久关于炒股的事,我说:“既然实体经济不行,股市有何可能一枝独秀?”就像建议慢阻肺患者戒烟不可能成功一样,我规劝鹤峰放弃炒股的努力,也必然归于徒劳。他已经被洗脑洗脏了,除却摇头叹息,我束手无策。

今天的咸亨酒店和孔乙己当年看到的“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景象完全不一样。除了茴香豆、油炸臭豆腐和炸鱼,我还给自己点了一壶绍兴黄酒,给云梦一杯昆山雨花茶‌。

“感觉竹山对他的工作挺满意的。他每天早上七点出门,在小区一层的糕点店买咖啡、面包片或面包圈,一边走路到公司上班,一边吃着喝着早餐。晚上六点到家,玩玩游戏,看看书。每周一和周三晚上在负一层的健身房锻炼。”我说。

“平日里你们爷儿俩都聊些什么?”云梦问。

“能聊的共同话题不多,感觉他并不乐于主动和我交流。倒是妹妹,和我总有说不完的话。”

“只能怪他小时候你对他太严厉。”

“他在家里看的书大多是与欧洲政治、历史、宗教和地理有关的书籍,还反复阅读了原版《圣经》。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这孩子总能给人带来惊喜。”

我的酒量相当不错,刚才在家里和鹤峰喝光了一瓶高度白酒,没啥感觉。在咸亨酒店就着下酒菜喝光了一壶黄酒,觉着不过瘾,又点了一壶。不知不觉,我们就待了将近两个钟头。

和眼前这个女人离婚了20年,后来因为俩孩子教育的事也时有交谈,但两人的目光从来没有对接过。今天晚上,我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可以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

正说着话,我感觉裤袋里的手机有震动,掏出来一看。紧接着,我下意识地从裤袋里掏出信必可猛吸了一口,预防两分钟后发作的哮喘症状。

江陵发来了一条微信:“周末去北京探亲,等我。”


2025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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