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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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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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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氧

自从一个月前下定去死的决心之后,家财万贯的万重山就终止了胰岛素、抗排异药他克莫司、抗凝药利伐沙班的使用,完全做好了被殡仪车拉走的心理准备。从这一两天的状况来看,等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周。

室外是阳光明媚的暮春早晨,万重山在昏暗的一楼小房间的单人床上醒来。他双手撑在床上将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喘着大气倚在红木床头斜坐了约莫半个钟头,才将绕过耳廓套在鼻子底下的双腔吸氧导管摘下,转身搁在床头柜上,随手关掉制氧机的电源。

老万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臃肿,尤以颜面部为甚。因为缺氧和水肿,整个虚胖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忘了下酱油的酱猪肘子。左侧酱猪肘子面上有两道长度均超过十公分的刀砍伤疤,连同手术缝针留下的瘢痕,看起来像是两只褐色的蜈蚣在那里往头顶上攀爬。他从枕头旁边抽取两张纸巾,叠在一起对折后捂在发绀的厚嘴唇前狂咳一阵,使劲咯出一口痰液后将纸巾揉成一团扔在床下。床前的实木地板上早就满布了一大片带痰的白花花。妻子江清月和十岁的女儿江雪是不可能踏入这间房子的,以免被洇在纸巾团表面的黄色脓头恶心致死。

老万清空了积聚在呼吸道的分泌物后缓缓下床,半蹲下来捡起白花花塞进床尾边上的垃圾篓,然后进卫生间洗漱。在兼作茶室、书房、会客室的房间里,他分别拨了前妻钟磬音和儿子万壑的手机。又是忙音,他已经习惯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已是他在过去不到一个月里第三次试图联系上他们。

老万将保姆刚泡好的普洱茶倒出一杯到杯子里,兑上一半开水,坐到书桌前,脸正对着窗外的绿色春树。半晌,他在手机上调出一个文档,那是19年前的一份“恋爱契约”。

恋爱契约

甲方:万重山,身份证号:110105196903201XXX;

乙方:江清月,身份证号:130602197907161XXX;

甲乙双方于2006年6月正式确立恋爱关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承诺是爱的约定,不是束缚。为了更好地维护这份珍贵的感情,甲乙双方本着互敬互爱、包容、公平、自愿的原则,签订此协议。此协议经甲乙签订之日起效,无终止限期。

一、甲乙双方的责任

1.坦荡忠诚

恋爱期间双方必须真诚、坦白。如一方询问,另一方须坦白所有结交男女性朋友的经历以及与前男女友恋爱分手史,但过后不能翻旧账,不能纠结过去的感情。甲乙双方要忠诚专一,不得再与其他异性发生暖昧关系。

2.互相信任

尊重彼此的独立空间和个人时间,互相信任,尊重个人隐私,不偷看对方手机。不强迫对方做不情愿的事。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但不能欺骗。

3.保持亲密

每周至少见一次面,见面时间、地点、方式协商决定,临别是要抱抱。记住对方的生日,一起过纪念日,中外情人节条件允许安排约会。高兴的事、有趣的事、难过的事、好吃的食物、好看的景色,要和对方分享。报备行踪,给足安全感。要是能每天早安、晚安问好额外给予奖励。

4.彼此关爱

理解支持对方的爱好、梦想,相互帮助解决问题,共同成长。如一方心情不好、生病,第一时间告知对方,另一方应该发自内心的理解、关心、开导对方,解决病痛,成为彼此身体和心灵的医者。

5.不吵架不生气

男方要照顾女方的小情绪,要正确判断女方撒娇、小性子。如发生不愉快,理性处理矛盾冲突,自我反思,冷静沟通。吵架不可以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不能随意说分手,冷战不能超过三天。做错的一方主动道歉,另一方给足面子和台阶,不可以得理不饶人。

二、违约自愿受罚

违反一次,罚款5.2元,违反两次,罚款52元……以此类推,上不封顶。可包月1314元。

三、协议的修改和终止

1.双方协商可随时变更协议内容。

2.如果爱消失了,协议终止,再心痛也不要纠缠。

爱肯定是消失了,如此前后矛盾、用词幼稚的协议终止或不终止都已经没有意义,而且万重山早在十年前就不再有力气再纠缠,尽管曾经心如刀绞。

现在心已经不绞痛了,但由于慢性呼吸衰竭而引发的缺氧无时无刻不令他昏昏欲睡。中午,他吃过保姆煮的一碗肉汤面,坐在书桌前的躺椅上呼呼睡去。


司机打来电话,将脑子昏昏沉沉的老万催醒了一下。他换上衣服,又到卫生间弓腰对准马桶故意咳嗽一阵,吐出一把比较浓稠的痰才走出家门,钻进停在自家独栋别墅的栅栏门外的网约车。他的司机请了几天假回安徽老家奔丧,所以只能网上约车。

经济不景气,出来开网约车的兄弟们越来越不关注个人卫生。暮春的太阳越来越杏黄,室外气温回升至20度左右。由于昼夜温差较大,早晚出门还需要身穿厚棉衣甚或相对轻薄的羽绒衣。人类只要不每天洗头和更换衣服,车内就会充满窒息的陈腐异臭气味。坐在这样的车里,老万仿佛走进糖尿病酮症酸中毒患者的病房闻到的烂苹果味。罹患糖尿病的父亲2022年12月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前夕,他在父亲的房间里对烂苹果味就深有体会。另一方面,想必司机师傅才是受害者,他闻到是真正的烂苹果味。

肺脏本来就不是原装货,现在更是到了报废的时候。车子将老万载到母亲居住的小区门前时,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酱紫的猪肝色,左脸上的两条疤痕尤显凸出发亮。他逃命出车门,扶着路旁的灯柱狠命地点头呼吸,一种明显的濒死感袭上了他的心头。依照这种势头,或许用不上十天就死。

老万慢慢挪步走进母亲的家门,陪伴了老人家十多年的阿姨将他搀扶到客厅里坐下,熟练地打开制氧机的电源,将鼻导管递给他。他在自己的住所和母亲的家里都备有制氧机。

“妈,我活得太苦,活不动了。”缓过来之后,老万往纸巾上吐了一口痰,转头对坐在旁边的母亲说道。母亲捧着纸巾盒,面带忧伤的看着他。看到儿子受苦受难了这么多年,她能理解他冒出如此绝望的话来。

“以后你就别过来了,我白天过去看看你就好。”母亲沉重地应道。老人家年过八旬,身体仍然硬朗。她看那个眼圈黑得像梅超风一样的儿媳妇横竖不顺眼,梅超风也急盼婆婆早日入土为安。

“您最近见过万叡吗?”

“他前几天还回家看我来着。”

“您辛苦告诉他一声,就说我走之前想看他一眼。”

“每次我一提你,他的脸总是一沉。”

说到这里,万重山的神情更为痛苦。老万婚内出轨、一脚将前妻踹开是事实,但罪不至死。钟磬音想要他的命也就算了,还教唆儿子憎恨亲生父亲,这是他不能理解的。倘若不是看在儿子的份上,加上无边的愧疚,十年前只要他起诉和配合警察侦查,一定能将钟磬音定罪收监。他作为一个社会人到处搏杀,在家里极少与儿子沟通,完全不了解儿子的思想感情。离婚之后,老万再也没有和能儿子通过一次电话,更没有见过一面。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悔之晚矣。

老万2015年之后就不曾亲自打理过一笔大单的生意,但在那以前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虽说终归会坐吃山空,现在山还没空,而且还不小。他拥有两家管理公寓小区的物业公司,一度是老万来钱微不足道的门路。他想着在归西之前将一笔钱交给万叡,毕竟是亲生骨肉。

母亲想留万重山吃晚饭,也好让他多吸一会儿氧。但是,他决定还是回家再吃,江雪放学该回到家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10岁的女儿,而且更想在来日不多的时候多陪陪她,尽管他在她心目中越来越不受待见。


“回来了?”万重山打开家门走进玄关,江清月冰冷的声音从厨房飘了过来。她身穿高档家居服,却透出一股酸俗。直到今天,老万也瞧她不起。

“回去看望我妈了。”老万缓慢走到厨房门,江清月没有回头,继续挥着锅铲在炒菜。这样的情景符合他的预期,过去十年一直都是这样。这会儿在她面前提到她的第二大死敌,更不会招来好脸色。

夫妻俩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1994年,老万和小他一岁的钟磬音结婚,两年后儿子万叡出生。男人的毛病只有一条,那就是有钱就要养小。2006年日子闲得无法打发,他在一场饭局中认识了时年28岁的江清月,第二天便有了暧昧的QQ往来。老房子起火之后,尤其是这个在外资企业上班的小职员摸清了老万的家底之后,两人就启动了出轨的跌宕人生。

老万心里明白刚才出门一趟,初衷不是为了去探望母亲,而是去到江雪就读的小学大门外,躲在某个角落看看她飞奔出校园时脸上绽放笑容的样子。今天,她拉着来接她的妈妈的手时,他照例不敢走上前去。要是看到她面色瞬息阴沉下来,并且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扭头就跑,他准会一口浓痰涌上喉头,吧唧一声倒在地上窒息而亡。

老万觉得,江雪这孩子比万叡更为可怜,她从来不曾得到过正常家庭亲情的滋养。如果说老万因为中毒和沉疴痼疾而缺氧,而女儿则因为生活在貌合神离的父母之间而“缺养”。缺养导致她年纪小小就性情阴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是有病因的。

保姆在小房间里打扫卫生,老万进了茶室,一边喝茶一边吸着从便携式制氧机输送的氧气。

万重山很清楚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前在神经错乱地撩骚江清月的同时,也在和几个同样见钱眼开的女人逢场作戏。这样的事对于付得起价码的企业家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钟磬音也不傻,对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心知肚明,只是奈何他不得。只要事态不严重到威胁她的大婆地位,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问题在于老万玩过火了,2015年居然走火入魔要和小三携手走进结婚的死胡同。

“你敢离,我就敢和你拼命!”,在江清月挺着六个月肚子拿着那一纸“恋爱契约”跟她叫板两个月后,钟磬音磨刀霍霍地冲着老万狮吼。

“你敢不离,我就将你的丑事尤其是契约挂到网上!”江清月和钟馨音一样,完全不省油。同时,她也将愚蠢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江清月的长相不算标致,唯一的本钱只有年轻,但年轻得也相当别扭,没有年轻女人的灵气,与妖姿媚态、绰有余妍相差十万八千里。她眼距太宽,嘴唇又太薄,难以给人好感。她说话拖字带腔,像极了用假嗓子唱歌,音调该高不高、该低不低,时常让人想起一出过时的地方小戏。钓到老万这个其貌不扬、饱食终日的财主之后,她手上常常亮出豪华的钻戒,如果旁人不另眼相看,心灵就会深受创伤。

老万当初之所以上手,只是怀着偷吃多了多偷一回亦无妨的心态,精虫上脑之时脱裤子就来了。老万不是大学里的博导,不怕女研究生实名举报。他不是领导干部,不怕女下属讹官。他见过的鬼多了,才不怕前妻玩尽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除了有钱,老万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他的模样像是有缺损的石雕,老是眯缝着双眼,开口笑时会露出不干净的牙齿,被江清月套上绞索也是罪有应得,他日要是泉下有知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万重山这个在商海里叱咤风云、红白黑三道通吃的老手到底还是有脑子受潮的时候,在对待江清月的态度上更是疯到了极致。他自以为做事的风格属于智力范畴,而她的做派则被排除这一范畴之外。况且,在她养尊处优的念想里,她即使在婚前的穿衣打扮自带郊区气,有时候甚至彰显“农转非”特质,真有理由让人看不起。本来,以他在社会上的狠毒、以他脸上虫爬一样刀痕(实际上,胸背部还各有很多道挂彩),派出手下的几个泼皮扇她几个嘴巴甚或踹她几脚就足以收拾山河,再陪她一笔钱让她滚蛋就平安无事,但他居然立地成佛。后来他摇头琢磨此事的时候,他归结发疯的原因是突然想要第二孩子。想想也不奇异,连那封弱智的“恋爱契约”,他都在上面签了字,还有什么荒唐事没干过?

老万不知道两个女人在背后干了多少仗,结果是钟磬音拿到了两套大房子和一大笔钱,杀气腾腾地一走了之。他对前妻的愤懑没多加注意,倒是万叡的凶狠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恋爱契约”确是一根绞索,以慢动作将他吊死。至少,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凶兆。

有一天,老万在办公室里突发咳嗽、胸闷、呼吸困难,大家赶紧把他送到公司附近的酒仙桥医院。由于病情进行性加重,第二天马上转到了大道医院急诊科ICU。在急诊科ICU,他的症状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很快被转入呼吸ICU救治。

老万躲过了第一道鬼门关,没有当场死于一场有预谋的百草枯中毒。一两周之后继发的肺间质纤维化让他生不如死,严重而顽固的呼吸衰竭迫使他2016年2月不得不进行了双肺移植手术。


血氧饱和度逐渐升高之后,老万的脸色好了一些。于是,他背着便携式制氧机慢慢爬上二楼,在楼梯口歇了几分钟,待到呼吸不那么窘迫之后敲开女儿江雪的房门。江雪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看了爸爸一眼,说一声“我作业还没做完”,便转身伏到她的书桌前。对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大佬手足无措。就是因为女儿,他才不将江清月逐出家门的。

此时,老万发现氧流量明显变小,意识到滤芯该更换了,没说什么便颤颤巍巍地回身向楼梯挪步过去。

早在几年前,老万打算安装一部室内电梯,但想到他没有必要上到位于三楼的主卧,顶多爬到女儿江雪生活学习的二楼,就没付诸行动。现在看来,貌似更没有必要了。夫妻任何一方出轨,对方脑子受再大的潮也不可能没有觉察。从妻子看自己的鄙夷眼神、一煲就一两个钟头的电话粥、像小偷一样机警地与人微信聊天的背影或侧影,老万知道自己头上的绿帽早就戴歪了,而且不只是一两顶的事。然而,他还能咋样?

老万从前是有男人自尊的。那一次中毒,百草枯几乎要了他的大半条命,之后的肺移植及其并发症慢慢吞噬他残留的小半条命。从他中毒的第一天起,他就彻底丧失了性功能;而江清月今年41岁,正值虎狼之年,不当着他的面养小奶狗就算是良家了。当年,他知道是自家人投毒,选择不报警,还让母亲将永安里小房子里所有茶叶和茶具以及包括止咳药水等在内的潜在物证统统处理。他害怕查出来真相后无法接受,因此没有保安。并且,他还住备有后招,如果医院方面将中毒病案上报,他会向警察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误服的。好在后来啥事也没有。

吃晚饭的时候,老万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前没想过要对儿子好,结果悲惨了;现在想对女儿好,结果还是悲惨。”父母之间有无感情,子女最门儿清。老万尽可能放慢搛菜、喝汤和吃饭的动作,以免加重缺氧的症状。到了现在,他只担心自己紫肿的面容,以及喉咙咕咕作响的痰鸣声吓坏了女儿。即使没有严重到吓坏她,他也不愿意看到她对他的憎恶与日俱增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此刻,她默不作声,盯着着眼前的菜碟出神,像是一个被拐卖途中的孩子。想着孩子在学校门口见到妈妈时脸上有笑容,回到家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更觉悲凉。

“我想一个人搬到永安里住一段时间——”老万气息急促。

“那怎么行?万一……人家咋说我?”妻子瞥了他一眼,抢过话头,语调很平和,但话说得很绝。那一瞥,明显流露出“你快点死”的凶光。

这么多年来,妻子表面上对他还算比较恭顺,理由只有一个:她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尽管她已经从他身上搜刮到了足够多的油水,但油水再多也不嫌多。他死后的钱要么归她和女儿,要么归他母亲,要么归他前妻和儿子。看在钱的份上,还得供奉这尊还没有倒碎的泥塑菩萨坐像。这一点,老万心里明白,江清月也不糊涂。

老万已经协商好了一家私立医院,过几天就住进去等死。死期将至,当跟随他闯荡江湖30余年的副手告诉他,两家物业公司因为市道凋敝而濒临破产时,他无动于衷。至于川普、马斯克和万斯上台两个多月就把全世界搞得鸡犬不宁,更不是他要操心的事了。

很多时候,他的身体一直僵硬着,像是在福尔马林池泡了一夜。


晚上,老万双臂支床、双腿下垂在床沿坐了约莫俩小时后,才用双手先扛起左腿搬到床上,再扛起右腿搬到床上,然后斜靠身体在床头板吸氧。当他有力量佝偻着腰拉起库管,用手指在膝盖上方一按压小腿,都能压出深陷的凹坑来。他抬起沉重眼皮看着紫肿的双下肢,觉得那就像是两只吃得膘肥的澳洲灰色野兔伸长腰伏卧在那儿。

他开始注意到双下肢水肿,是一周前的事。水肿进展得这么快,这是始料所及的。此刻,他闻不出小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烂苹果味,但还能在恍惚中盘点自己在过去十年中经历的种种苦难,想着要是能活过60岁该多好。

他肺移植手术后不到三个月,医生在例行随访时发现右侧供肺内有多个结节,供体隆突下淋巴结肿大,经冰冻病理活检证实为结核病。医生的解释是,可能是供肺在移植入他的胸腔之前就有了结核病,也可能是术后新近感染的。好在肺结核是可以治愈的。于是他在口服长期免疫抑制剂和糖皮质激素的基础上,加上了抗结核治疗药物。

手术还是成功的,移植肺的呼吸功能比较令人满意,结核病情也慢慢得到控制。可是没过多久,老万就被查出因为口服激素而罹患继发性糖尿病。从此,他每天午餐及晚餐前又增加了一项日常工作——皮下注射胰岛素。

肺移植术后一年,老万在一场重大车祸中被撞成重伤,必须剖开腹部清除碎裂的脾脏和血肿。又过半年,因在垂钓时突发胸闷症状且逐渐加重,不能平卧,到医院就诊被诊断为右下肢静脉血栓形成、肺血栓栓塞症。从此,他只得接受低分子肝素皮下注射。至此,新的灾祸还不肯饶过曾经作恶多端的老万。由于抗凝方案不合理,两年后他突发脑出血,好在出血量不大,没落下偏瘫等诸如此类的严重并发症,只是变得傻了点。

苦苦挣扎了十年,不久前老万去医院复查,得知自己的移植肺出现了机化性肺炎,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拖着病体活下去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还有没有第二个人的身上竟然集中出现了这么多种严重的疾病。这些疾病互相影响,共同造成对身体的损害,其中的任何一种即使单独存在也都难于对付。当年他在歌厅搂着小姐走调地高歌一曲柔情蜜意的《纤夫的爱》时,有肌肉的身体曾经那样精壮强健。

除了身体上的病痛,更难忍受的是心理上的折磨。这么多年来,到底谁是真凶这个梦魇一直折磨着他,但又不敢琢磨到底。显然,下毒者是前妻、现妻和儿子中的一人。

离婚后,江清月立即换了别墅的门锁,钟磬音和万叡不可能潜进来作案。那段时间,江清月正处在产后抑郁症的高峰时刻,整天用假嗓子哭闹。有几天老万觉得听见她的声音就算晦气,看见她披头散发的哭丧模样就更不用说了。为了求得清静,他一个人住进永安里,钟磬音应该还有那套小房子的钥匙。她知道他爱喝茶,也知道他是个烟鬼,长年服用枇杷膏或甘草合剂之类的止咳药,将三五七毫升百草枯投放进去,准能结果他的老命。

至于钟磬音为什么要冒着偿命的风险要他的性命,老万一直不愿意去探究。当然,仇恨可以解释一切,尤其是刻骨的仇恨。尽管她作案的动机最为强烈,但江清月也有嫌疑,当产后抑郁严重到一定程度,思维是不正常的。那是她最难受的时候,老万居然扔下她和刚出生的女儿一走了之,想干掉他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遗产特别丰饶。

中毒之后如果老王选择报案,警察启动侦查程序,真相早就大白。老万之所以不愿意这么做,主要担心真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无论如何他不愿意看到万叡被关进大牢。孩子看到父亲背叛了家庭,疯狂时刻啥事都干得出来。

过去一个月,老万在副手的帮助下基本上盘清了自己资产。除了别墅和永安里的小房子(他认为这两套房子理所当然由妻子和女儿继承),还有两套大房子在他的名下。至于存款,那是一笔仍然很庞大的数目。本来他想着见一眼儿子,将一套大房子和一半存款转给他。没想到,这个愿望终难实现。

老万有很多钱,临死不能为这些钱找到合理的去处,死不瞑目。他干了很多缺德事,多年来连遭种种祸端,已是天理循环的报应。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一丝平静。临睡,他想到在住进医院等死之前先去立一项公证遗嘱,以保证儿子得到房子和存款。

问题在于,立那种遗嘱的后果是,江雪将永远痛恨他这个父亲,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最后,他决定明天将钱转账给母亲,请老人家再转给儿子。两套名下的私房房子,也都过户给母亲,再由老人家赠与儿子和女儿各一套。

可是,他的计划在进行性加重的缺氧状态中来不及付诸行动了。

万重山提前离开他活腻了的这个世界的时刻,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保姆发现尸体时,他两侧鼻孔下方和嘴角以及床上可以看到一块块凝结的暗红色血块,紫蓝色的尸斑布满了他的全身。


2025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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