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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仕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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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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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西北的春天

秦巴山间的房陵,春色犹如一卷徐徐舒展的水墨长轴,每一笔都蘸着楚地山河的灵气,你若肯花点儿心思细细的品,这里间还裹着农人的汗香。

鄂西北的春,是房陵河水给泡醒的。当秦岭的残雪还赖在北坡打盹,大巴山的南风已驮着丝丝暖意,顺着河谷沟岔子溜达了进来。农家院的老牛在圈里倒嚼着干稻草,蹄子把石板地刨得哐哐响,可能连牲口都晓得,鄂西北冻土底下那股子春气儿,正拱得土酥麻发痒。

二月二刚过,河滩的垂柳梢头就泛起了鹅黄。放羊的老汉蹲在青石板上卷旱烟卷儿,瞅见石缝儿里钻出几茎白蒿,顺手掐了嫩尖尖塞进烟袋锅:“这是地龙翻身哩。”果然,不出三五日,沙坪沟的坡地上便晃动着枣木犁把,牛铃铛的脆响撞碎了山崖,惊得野雉扑棱棱掠过刚解冻的河面,翅尖尖儿扫起一串串水珠子。

徐老汉给黄犍子套轭头时,总要往掌心啐口唾沫。生铁打的犁铧啃进酥土里,翻起的泥浪黑得流油,土腥味混着隔冬的稻谷茬子香,熏得人鼻腔发酸。对面坡上的张老汉隔着山涧喊话:“老哥哥,犁沟比麻线还直溜!”“祖传的手艺,歪半分都对不起这油浸浸的墒啊!”两个老汉的笑声震落崖壁上的冰凌,碎在刚冒头的婆婆纳花上,蓝莹莹的花瓣还托着冰碴子,像撒了一地星星。

河湾处的王寡妇天不亮就已候在秧田。浸胀的稻谷种用20多度的温水淘过了三遍,撒在垫着马尾松松针的秧床上,朝阳洒上去远看像给黑土缀了层金箔。她教侄媳妇用葫芦瓢舀水:“得侧着瓢沿儿轻泼,重了就会冲跑芽脚脚。”雾气里忽然传来娃娃的尖叫,原是她家的小崽子偷摸下河摸鱼,让春水冰激得直蹦跶。王寡妇抄起扫帚疙瘩追出去半里地,胶鞋踩过的田埂上,车前草正顶着露水舒展出第一片新叶。

后山洼的刘家院里,老两口盘腿搓玉米坨。灶膛灰拌着猪粪的泥团子,在粗粝的掌心里滚成鸭蛋大小。三岁孙儿蹴在箩筐边上,趁老人不备啃了口泥坨,“呸呸”吐着唾沫星子:“跟太婆煎的苦荞饼一个味儿!”刘老太笑得缺牙漏风,顺手把顶针戳的种窝又捻深些:“等坨坨裂嘴笑,苗苗儿准比这小子的牙齐整。”

日头爬过石屋寺,张家湾的梯田活脱脱就是神仙打翻的颜料罐。半山坡上十来个汉子抡钉耙啃地,破褂子后背上结出了一层盐霜。“赵老犟,你刨锄比新媳妇绣花还细发!”有人揶揄他。“你狗日的懂个毬!板结土要碎成细面面,秋里苞谷才肯蹿个头!”赵老犟的钉耙齿扎进土块中,震得虎口发麻。女人们捡石头的手冻得通红,碎花头巾却扑棱成一片野花地。马家媳妇刨出来一条冬眠的菜花蛇,男人们起哄要炖龙凤汤,惊得满山的麻雀衔着草茎逃向新垒的窝窝去。

清明前的雨丝细如蚕唾,横峪沟的老少扛树苗上山。周老太爷的羊皮袄淋得沉甸甸,仍扯着嗓子吼重孙子:“坑要挖见黄僵土!苗歪半分,将来媳妇嘴歪!”新栽的马尾松苗挨着祖坟,红布条在雨里洇成淡粉色。不知谁错把花椒苗当成杉树栽,惹得满坡哄笑。山雾裹着柏枝的苦香,把老人的念叨捂进土里:“这棵留给重孙打喜床,那棵等我入土做个寿材板儿……”

野人谷的阳坡上,孙二嫂教妮子点豆。南瓜籽裹了草木灰,四季豆按“三步两窝”的老令下种。“豆要种在清明头,瓜要埋在谷雨腰。”妮子尿急蹲地沟,童子尿滋醒一窝蚂蚁。“羞羞!”孙二嫂扬手作势要打,妮子提着裤腰咯咯笑:“童子尿肥地,妈说的!”

稻草人的破斗笠已经让山风掀歪了,竹铃铛哐当哐当的响,吓得雀儿纷飞,一层层松针覆的地垄像给山坡坡披上了蓑衣。

当西山顶吞下日头,农家的黄酒坛子便蹲在火塘边吐热气。李老汉咂着粗瓷碗:“这酒曲还是太婆陪嫁带来的!”屋檐下,娃娃舔着酒糟筷子头,小脸涨成了山杜鹃。王寡妇把酒糟埋进菜畦,跟邻家婆姨拉闲话:“春酒醉土,秋后结的茄子赛娃娃!”炊烟缠着腊肉炒香椿的香气,在青瓦房上拧成了麻花。远山最后几垄新土泛着湿气,忽悠悠飘来山歌调子:“二月犁尖破冻土,三月秧针绣锦铺,老牛识得春滋味,不待扬鞭自踏途……”

房陵河驮着山桃花的胭脂色,慢悠悠往下游晃。旧祠堂前的石阶上,老汉们抽着旱烟看燕子衔泥。祭祖的香灰混着新翻的土腥,在梁柱间就结成了新巢。女娃娃们边跳皮筋边唱:“椿芽冒尖尖,爹犁河滩田,娘纺三更线,换得油盐钱……”柳条爆出的新绿里,蜜蜂围着野樱子花打转,碰落的花瓣随牛铃的余韵飘摇,沾在谁家晾晒的蕨菜干上。

这鄂西北的春,是老汉犁沟里滚落的汗珠子,是婆娘秧把上沾的泥指甲,是娃娃啃了泥坨的豁牙巴。鄂西北的山里人把光景过成地垄,一尺一寸地量,一沟一坎地走。待到秋后山歌再起,那满坡滚动的金黄,都是春天在黄土里藏的体己话。

这便是房县的春——秦巴山的骨血里新长出的春,既有桃花蘸水的婉约,亦有铁牛破土的铿锵;是城里人向往的诗和远方,是农人额角的汗珠落入黄土,转眼便绽成了漫山遍野的希望。

原载 《武当风》 2025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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