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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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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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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失语者+王奕超

我天生口齿不清,所以说话时总是低头盯着地面,避开对方可能的视线。村里的孩子都有自家的烦恼,相互开玩笑后,继续在山坡上跑来跑去,追逐打闹。

我第一次觉出自身的缺陷是在小学。老师课上提问,我因为过分紧张,站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老师皱起眉头,破旧的教室内安静无比。一种异样的情感猛地攫住我,使我艰于呼吸。我的双唇翕动,似乎要兀自解释一通,好借此摆脱此时的尴尬,与别人一起在心底嘲弄我。最后,我默默低头坐回座位,不去注意心底的议论。

从此我小心地掩饰着,实在不得已则把语速放到极低,时刻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生怕在某一瞬间露出真面目。那位老师不久因病回城,我暗自感到庆幸:至少这里少了一个知情的人。转念又责备自己先前的想法:老师待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已经很不错了。

老师离开后并没有立刻来人接任,孩子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为玩耍的时间增加欢呼雀跃。我参与其中,每次开口都像犯了罪般嗫嚅。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状态是不好的,这样下去将来该怎么办。但没过几天我就不用为此担心了: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去城里的那天,我和奶奶站在村口,注视着行李包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现在他回来了,行李包不见踪影,腕上多了块金光闪闪的手表,衣服一尘不染。邻里闻讯都来祝贺,奶奶也非常高兴:我的父亲不光回来了,而且出息了,当上了大老板。

夜晚,我狼吞虎咽着城里的美味,奶奶却不怎么动筷子。父亲出门前说明天要让奶奶和我一起回去,而她不愿意离开老家。我既为与奶奶分开难过,更多的是即将去城里的兴奋,那个老师描述的到处是汽车和高楼的地方。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我去梦中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一个接一个急转弯摇晃得车厢不得安宁。我用胳膊支住车窗,饶有兴味地观赏一闪而过的景物,想起临别前伙伴们羡慕的眼神,奶奶不舍的叮嘱,还有身边一言不发的父亲。窗外的景物与村子周围别无二致,我内心的激动也一如既往只敢表现在表情上。我问自己,它会不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呢,就像到下一个路口便截然不同的景色。

现实很快给出了答案。父亲领我进了一个陌生的家,客厅坐着一个陌生的人。父亲说她现在是我的新母亲,催促我打招呼。我的亲生母亲去世很早,我对她没有什么记忆留存,自然没有太多的依恋。眼前的新母亲微笑着,似乎在期待我开口。我的嘴唇开始蠕动,试图吐出那个简单明了的称呼,半晌,毫不意外败下阵来。父亲面色凝重,眼前的新母亲依然保持微笑。我看出了他们的无奈和失望,低头盯着华丽的地板。

这位新母亲并不因相遇时的尴尬而对我报以冷眼,平平常常与我相处,反让我充满了感激和亲近。父亲接连几天不回家,和我从前的印象差不多。开学前的日子我常常去城市的街道闲逛,领略现实中幻想过的种种奇妙景象,然后面向人山人海大失所望。高楼大厦林立,超过了后山最高的大树,表面却只有刺眼的阳光,拒绝一切藤蔓和昆虫的攀附生长。与之相比,我是那么渺小,我的缺陷又是那么明显。

新学校的生活跟着染上我的心情。我本来就是转校生,加上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自觉是个异类。他们谈论的事物我闻所未闻,我熟悉的事物他们特别感兴趣,但我无法将其诉诸语言,更不愿将其形诸字面,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被排斥在群体外,每天低头在尚未熟悉的学校和家之间独来独往。

我便如此浑浑噩噩地继续,心底偶尔泛起渴望的涟漪,顷刻沉进失望的沼泽。岸边的我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开口替自己进行苍白的辩解。大山深处又传来消息,那所小学终究是废校了,空留我记忆里自以为是的归处。这反而给了我一些羸弱的安慰。反正已经失去最后的退路,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了。

转机往往在不经意间出现。某次,学校请来了一位外语助教,货真价实的外国人,说话时总是一字一顿。我大为吃惊,不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外表,而是因为那种说话方式,竟与我十分相像。从那天起,我开始对外语产生了兴趣,如同植物悬浮的根须接触到土壤,竭尽全力汲取久违的养分。

那门陌生的语言仿佛有着神秘的魔力,课本的字词难以满足我吞噬的速度,我又想尽各种办法搜罗资料和书籍,废寝忘食探寻其中的奥秘。每当异国的字词潺潺流出唇齿之间,没有受到丝毫阻拦时,我都会陷入狂喜的漩涡,先前的不满和无奈也一扫而空。至少,我与人对话不用再低头闪躲了,因为我知道,我和他们身处两个迥异的世界。

我付出的辛劳阴差阳错体现在了学习成绩上,于是沉默寡言和不合群被部分原谅,班内我的境况有所改善。不过现在我并不在意周围,一心盼着放学时间早点到来,好尽快回到专属于我的天地昂首挺胸。

我甚至愈发觉得此地不是我真正的故乡。在我真正的故乡中,我的缺陷不会被视作缺陷,而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之事。渐渐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阴影尾随着我,直到转过校门口的红绿灯才暂时停住脚步。

魂牵梦萦无数夜晚后,我等到了实现夙愿的机会。飞往异国的前一天,我夜不能寐,感受那种比心脏的高鸣还要激烈的情感。即便如此,为了明天,我也不得不去尽量平复。月光晃进室内,我想起离开老家前的时候,奶奶若有所思的模样。每次打电话,奶奶都说过得挺好,我们却很少回去。昏黄的云脚爬上床头,我终于睡着了。

从下机到入住旅馆的交谈中,我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多年来的积累爆发,一气呵成。走在异国的街道,我饶有兴味地观察着阳光照耀教堂尖顶的色彩变化,身心舒畅。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却不知我早已了解他们的方方面面,包括连他们自己都不了解的知识。我微笑着步入一家小饭馆,意欲体验一下知识外的生活气息。

里面人声嘈杂,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在靠窗的偏僻之处坐了许久,人群中才走来一个服务生,满脸不情愿,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当我准备先开口寒暄一句时,他冷不丁地皱起眉头,将那不情愿的根由直接指向了我。似曾相识的场景。我瞬间反应过来,可惜为时已晚,我再次失去了言语。玻璃里明明只有两道人影,但我内心澈如明镜:无论场景怎么变换,它始终缠绕着我,诅咒着我。我不甘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攥紧拳头,狠命地尝试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耐烦起来。我失败了,承认了宿命,不知怎的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时候或许应该大哭一场。我正想着,脸颊突然一阵湿润。环顾四周,原来是邻桌的杯子打翻了,咖啡洒了一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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