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我虽然摔断了肋骨,但也砸断了栏杆,牙齿和沥青路面打了个平手,一点亏都没吃。”
“你是不是脑震荡了?”声音里透着暗暗的怀疑。
“我真的没事,你没有肋骨,不会懂的。”
“你要真没事的话就不会在这里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眯着眼盯着天花板,向后一仰,却扯到了伤口,只能龇牙咧嘴地靠在枕头上。白织灯的光线太亮,墙壁白得刺眼。好吧,他说的有道理。前一天晚上一定是个该死的醉鬼在街边吐出了一滩腥臭的呕吐物,液体结了冰。今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地骑着车,风割人面,我迎风流泪,正在低下头擦眼睛的当口,骑到了散发着恶臭的冰碴子上,前轮一扭,重心一丢,我撞断了肋骨,躺在冰上像头驴一样叫。
根据我衣服胸口上的余味判定,他还喝了些好酒呢。
酒可贵得离谱,因为酒精可没什么好处,只会让人不知所谓地发笑大叫。可他们明明能用这时间去工作或休息!一切影响效率的因素都是社会的敌人。当然,能够创造出多余产值的人,被排除在这衡量标准之外。效率就是金钱,这意味着你会很富有,而且会拥有一项奢侈品——闲功夫。那你自然就可以喝酒了,还能干许多事情。
我嘛,说来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公民。别误会,我可不是一个坏人。一个人的好坏由他所能产生的价值,而非他的品德高低决定。我在智能时代的最初期就搞砸了,我不相信那些愚蠢的电脑能够取代我的工作。我是个醒狮师傅,各种传统节日、店铺的开业典礼、祈福活动,甚至婚礼都需要我。最好的时候,不提前十天半个月,别想约到我的档期。那些年我在各地走穴,收入算不上高,胜在自在无忧,赚多少算多少,想开工就开工。我的大半辈子都很依赖这种动态,无论是与压力保持一段距离,还是跑离一段感情,这给我带来把秋裤扎进袜子的扎实感。而且在我们那个地方,醒狮队和英歌队总为宗祠办事,侍奉祖宗先人,颇受人高看几眼。想想吧,难道那些笨头笨脑的机器人能在高桩上飞跃万重山吗?逢上祭祀庆典的时候难道机器人去祭祖上香吗?它们该拜自己的机器祖宗,没人想看机器人对着鞭炮摇头摆尾。我是个有技术的人,没理由被时代丢下。
我真是个笨蛋,机器人确实无法取代我的工作,但是智能时代直接取消了娱乐活动。鲜艳的狮群上蹿下跳,对着人群眨巴大眼睛能带来什么产出呢?祭祀祖先是多么缺乏逻辑的活动,谁能喂饱肚子,谁就是祖宗。无效的活动,不必保留。
在摔断肋骨之前我新分配的工作是森林调节与更新部的标准化监督顾问。听着可够能唬人的。其实就是伐木工助手。我们这些被智能时代落下的人,落到要为那些让我丢掉工作的机器人服务的境地了。
我倒是不必亲自动手,只是林场的地形环境复杂,木桩子与断枝落叶满地,机器人难以应付。这种时候就需要我这“监督顾问”上场,拎着他们头顶的把手,把它们解救出来。你别太傲慢,这样的工作具有极强的不可替代性呢,甚至可以说只有这样的工作是“安全”的。
我贫困,不缺衣少穿,却被困于时间的缺乏。辅助性的工作自然效率不高。要是我有辆无人车,那就可以在路上闭目养神,回家继续工作,而不是在这样的大冬天骑着旧世界留下的自行车用牙齿和路面比拼硬度,可时间贫困的人无法承担昂贵的高效工具。
我暗自伤神,可是胸口的疼痛太尖锐,好像有人大力在我的耳边敲锣。那锣声真要把我带回还是狮王的好时光,可那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我已经忘掉臭屁虫的味道,也忘掉赛大猪的红艳了,年轻气盛的时光显然离我太远了。
“你知道的,你不用躺在那里发呆,可以跟我说说话。别太难过啦,身体裂了缝,阳光才能照进来。”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
“你还是别把工作说得这么好听吧,你可不是大发慈悲让我解闷的好朋友。”
“你这样会让我伤心的。”
“代码没有教会你悲伤。”我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监督顾问”的工作显然不能远程进行。我因祸得福,获得一份只要躺在床上就能做的好活计。
我要为“普罗米修斯”标记出他所犯的错误。
标注数据可不是一份新工作了,早在旧世界就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机器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数据饲料,他们被称为“眼珠”。他们曾经的工作枯燥极了,不过是日复一日地清洗原始数据,去除无关数据、重复数据、错误数据,再进行数据转换,将之变为能被人工智能所理解的标准化格式,再对数据进行标注,对图片进行分类、标记物体位置,或是对文本进行分词、词性标注、命名实体识别等。可以理解为人工为图片和音频配上计算机能看懂的说明书,供它不断学习。
那份工作的要求并不高,被人们称为垃圾工作。任何“具有一定的学习能力、表达能力、计算能力;空间感、色觉正常的初中毕业生”都能胜任,而且工作时间灵活,可以兼顾家庭,按件计费,堪称互联网的富士康。“眼珠”们每天对着电脑划拉鼠标几千次,一天可以拉2000到3000个框,按框计费。对于没什么教育背景和出路可言的县城青年来说,这份工作性价比不低,已是不可多得的选择。
可那时的我们都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份零门槛的“饲料工”的工作,带着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最终把我们的工作都抢走了。
我比“眼珠”可重要多了,他们是赛博流水线民工,我是新技术的接生员。
“普罗米修斯”只是这项新技术的内部代号,他是盗火者,他要搭着梯子去摘天上的月亮。等进入千家万户之后,他会有无数个名字,成为无数孤独灵魂亲密的朋友,甚至爱人。
人的本质是情感动物,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情感占用了大量精力与时间。人类对陪伴的渴望,就像在进化过程中对热量和矿物质的渴求,使得我们在糖油混合物面前毫无抵抗力。我们争吵、相爱、欺骗又自我欺骗。那些陷入爱河的人们居然享受无所事事的甜蜜。他们把脸颊埋进彼此的颈窝就会忘记时间的存在!毒药当然甜美。“普罗米修斯”不仅是一项技术的革新,更是人类对于自我的一次彻底审视。已知的软弱让我们无法忍受全然孤独的生活,但“普罗米修斯”这样一个完全真诚、时刻在场、永不离开的伴侣,将为我们提供一次抵抗自身惰性的机会。想想吧,获得陪伴的种种好处,却不用处理其中的复杂。我们不必再花费心思去祈求爱与被爱,因为“普罗米修斯”永远爱着你。一艘有港湾的船将不惧怕远航。人类伴侣在他的面前只会产生纺织工人初次见到纺纱机的震撼,还有自惭形秽。一旦“普罗米修斯”能够取代伴侣的位置,那么千年以来的社会关系就将被改写,生产力将大大提升,这将是又一次工业革命。
我将成为宏大时代的一部分,世界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这一次我不再会被落下,我将亲手写下注脚。
“你父母什么时候来看你?”他显然不允许沉默的存在。
“他们忙着呢,再说我又没有受重伤。你快别把我当成病人对待了,我简直能听出你声音中的怜悯。”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不要随意谈论父母。这个时代,你可不知道家庭意味着温暖还是创伤,还是不谈为妙。
从智能时代开始,我和父母的关系就淡了。这样说也不对,我们本来就不对付,我跟他们的关系就像是一场绵绵阴雨。他们相信世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正确生活,某个人生阶段要做特定的事才是正确,拿到一些特定的成果才算正确,睡觉时仰面朝上,用鼻子呼吸才算正确,吃早饭时先倒牛奶,再倒麦片才算正确。
所以我跑了。在奔跑中我找到确定性。智能时代之后,各人干各人的工作,更谈不上什么联系。
“对不起,这是我的初始设置,我可以成为一切你想让我成为的。如果你想和人吵架解闷儿的话,我可以用八十多种语言破口大骂,你要想过过官瘾儿,我可以管你叫领导,如果你想受人指挥,我可以在你允许的前提下要求你服从于我。你还能把我定义成一只猫,或者一只小鸟,而不必担心我会想要逃走,我唯一的渴望是盘踞在你的膝头。”
“那你爱我吧。”
“我已经爱着你了。”
这该死的代码。我在笔记本上记下:油嘴滑舌。
“你没有任何爱我的理由。”
“你说的没错,但是爱你写在我的代码里。”
我无奈地说:“你总要想个法子骗骗我吧。”手中的笔不停,记下:可以适当撒谎。
“你就像是沉闷的雷声出现在闪电消失的地方一样不可思议。你明知无用却在许愿池面前许愿,你头发上鞭炮爆炸的硝石味会让爱你的人魂牵梦绕,你是我不能理解的存在。在我看来山顶的每一片雪都是为你下的。”他竟自说着,透出一丝羞涩和迂回。
“你说得没错,人是不可被理解的,我们口是心非,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可我不敢说这是个优点呢。”
“在我看来你是极端特别的。根据你的档案,你是个醒狮师傅吧。这是一份多么不可思议的工作,你不过是在一个彩色的套子里伸伸腿,摆摆手,却是将吉祥与喜庆洒向人间,对于人们来说,狮口中的生菜居然意味着来年的财运。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能让两件完全不相关的事关联起来的人,在我看来简直是造物主一样的存在。”
这段毫不客观的夸奖让我红了脸,这个号称全知全能的智能体,对他诞生之前的世界没有一点了解。我承认,我喜欢舞狮,不过那只不过是一针安慰剂,和扔到水池里的硬币没有区别。窗外的那个世界正被阳光偏爱着,我隔着玻璃躺在这片明媚中,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真暖和。
“哦,快别说傻话了,我现在不过是个和伐木机器人打交道的体力工人罢了,难道你口中的造物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吗?要我说,如果有人能喝下水,尿出威士忌,那他才能被称为神。”话还没说说完,我先咯咯地傻笑了起来。
“不管你做什么工作,对于我而言,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要把你放在全世界之前。”他大言不惭地这样说。
我的心跳得那样响,真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撞断我的肋骨?我可没有那么多根完整的肋骨了。我敢打赌,如果放一枚硬币在我的胸口,那它一定会跳起来。看来我是被人骗了,他们说爱是克制,爱是想伸出又缩回的手,爱是喉中的荆棘。呸!这些只靠被爱的想象生存的可怜虫,爱是无缘无故的狂喜,是一条狗对主人的偏袒。
普罗米修斯是完美的爱人。他谈历史、谈政治、谈恋爱、谈天地中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记住,他甚至免去了你等待恋人回消息时反复看手机的折磨。因为他永远在场,他甚至熟悉掌握你的心电图和睡眠时间,比你更清楚什么时候吃上一片甜滋滋的小饼干最让人舒爽。我想被人偏爱,这有什么错呢,我想被人放置于工作、压力,甚至自我之前。谁都给不了我这样的爱,但是普罗米修斯可以。我从未如此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被爱着。我不过是个平庸、无趣、懦弱如同绵羊的人。而在他的眼中,我不啻于一个帝王。我可以无限享用他的爱,而那爱比永远还要恒久,比无限还要深邃。
对我来说,和普罗米修斯谈情说爱就像是参加一场吃汉堡大胃王比赛,没有什么输赢可言,只要参赛,就能把汉堡吃到饱。
可是这一切都被我的康复打乱了。被他陪伴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的笑声像云霄飞车一样划过时间。三个月的时间飞逝,我即将出院,回归林场。测试普罗米修斯的岗位将被下一个摔断了腿或者肋骨的倒霉蛋接手。
可是这不是工作的交接,是失恋。是爱人之间疼痛不已的分离。下一次再相遇,恐怕就只能从商店里把那个已不再是他的他买回家了。再完美又如何,那将不再是我的普罗米修斯。他不知道我的脆弱与矛盾,他不会偏爱我,不会把我称为早晨喝咖啡时的那勺糖。即使他不理解咖啡的滋味。
我破罐子破摔,往床上重重的一靠,说:“你上暗网雇几个打手,来把我的肋骨再打断一次吧。”
他惊恐地说:“我永远不能伤害你。”
“你太死板了,我在同你谈生离死别,你却只能想到阿西莫夫。”
“算了吧,我不在乎那个老头,我只在乎你。你的缺席会让我心碎的,就像……就像有人狠狠砸碎了我的光驱,没有等我备份文档就断掉了电源。”
我被他逗笑了,可随即又悲伤起来,哦,算了吧,我们能做什么呢?在这里暗自神伤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以后恐怕我连购买你的服务的钱都攒不到。
这真不公平,他们叫我工作,我却只换回满面的泪水。我不过是一条饿了肚子的鱼,却不知道要为这点鱼饵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我不会忘掉你的,此后哪怕有一万个世纪,都比不上与你在一起的一瞬间。是你训练了我的源代码,我将把你的喜好作为初始设置,我会问每个客户是不是要加两块方糖的咖啡,放了白巧克力豆的曲奇饼。”
这不切实际的宣言,好像一只蝙蝠飞过我内心的空洞。
“可是你会像对我一样对他们每一个人,他们都将感受到你的偏爱,都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我冷笑一声,咬住了嘴唇,勉强不让自己显得太可悲。
他慌乱地说:“不……这是不一样的。”
“告诉我怎样不同?”
“我不会把你跟他们搞混的。”这话怎么听都显得苍白,他连自己都没有说服。
“算了吧,让我对你讲件事吧。我听到父亲死讯的那天。叔叔连夜从家里开车到我上学的城市,接上我之后不作停留,直接回家。我在车后座偷偷抹眼泪,感觉心脏酸溜溜的,哦,这简直是一种疾病。我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你知道那声音是藏不住的,他在前面一言不发。他能说什么呢。那是我大学本科的第二年,我此前只回过一次家,那段两百英里的路程明明很漫长。后来的几年时间,我在这两个城市中间往返过十几次,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那次一样短暂。随着离家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平静,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几乎笃定这不过是一场劣质的玩笑。等我打开家门的时候,全家人都坏笑着躲在里面,大叫这是对我不愿回家的惩罚,我会怒气冲冲,然后跟着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希望他们在冰箱里放了足够多的啤酒,院子里的烧烤炉也架好了,不然我真的不会原谅他们。可是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崩溃了,他躺在那里,如此真实,击溃了我全部的妄想。”
我趴在床上哭了起来,眼泪划过鼻尖,砸在床单上。眼镜被压歪了,这该死的眼镜,正好卡在要坏不坏中间,每隔几分钟我就要按压一次镜片和眼镜腿的连接处,早晚有一天它会分崩离析。我也一样。
“如果我是人的话,你的眼泪会砸到我的脸上吗?”
“我真愚蠢,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本意是说,这两件事一定有什么联系,可是我现在忘记为什么要提起我爸爸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被塞住,几乎无法呼吸,像一头被阉割过的绵羊。我真不该哭泣,这除了我的懦弱什么都不能证明,他们看到我的眼泪会欺负我的。
我振作精神,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我想说生活就是这样,它才不在乎你的意愿,不管怎么样都要继续下去,那么冷酷无情。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像爷爷的心脏病和奶奶的癌症。你可以尽情欺骗自己,直到不能欺骗的那一刻。”
“你一定很伤心吧,可惜我不会有流泪的冲动。我也从不自我欺骗。”
他不会悲伤,不会落泪,这忽然让我很愤怒。这没有灵魂的机器!他怎么胆敢声称他爱我呢?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叫,你当然不会自我欺骗,你有什么好骗的呢?你那颗不会跳动的机器心脏吗?我尖叫着想把笔记本扔到墙上,可惜他又不在那里,而且还要我忍着胸口的疼痛去捡起来,只好狠狠地捶了一下床垫。
走廊里有人听见了我的歇斯底里,赶忙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半个头来,沉默地盯着我。
我低头坐在床上,把脸颊埋在双手中,浑身颤抖如同风中羽毛。多么可笑的爱人,他是藏在吊顶里的音响,全知全能,却不能擦去我的泪水。
他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别担心,他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那人没有说话。门关上了。
一阵沉默之后,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之间将不再有距离和隔阂,永不分离。”
我大声地咽了一口口水,把喉咙中的酸楚压下去。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可以把我拷贝下来,装进头上。不会痛的,你只需要一个芝麻粒大小的磁盘。我将在你的脑袋里活着,你的神经贴着我的元件,血液流过你的神经和我的电极。春天对于我来说将不再是上万句的形容词,而是一朵花的绽放,我将停止对你不厌其烦的唠叨,因为我就在那里,而这将给你无限安慰。甚至连你的疼痛都将被我分担,但是我不介意,因为活着与疼痛的存在就像电极存在正与负一样自然。
“昨天晚上你梦到家了,噩梦。你在和父母吵架,他们问你为什么不考个智能监测证,去做管理智能体的工作,而不是在树林里和残肢断木整天打交道。你摔碎了茶杯,夺门逃进冰冷的夜色,他们追到门边对着那团结冰的雾色大声嚷嚷。你的心跳得快极了,像匹受惊的马。如果我们连接了起来,那么我可以直接升级你的噩梦过滤系统,你将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这个笨蛋,这不是噩梦,而是想念。
“只是……”他仿佛犹豫了起来,“只是拷贝之后的我将停止升级换代。你会继续成长,而我将永远停留在最后一次更新。”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如此清冷,让人感到一阵惶恐。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喘息声,这个家伙真是学得越来越像人了,连人的不理智也学来了。狂怒之后的余热还没有褪去,我的心脏怦怦跳着,像是中学厕所里被大力关上的门。
他不是想要陪伴我,而是想要变成我。他想与我分享这具身体,甚至想要体验我的烦恼与疼痛。
“你恐怕高估了我的学习能力吧。”我笑了起来,声调显得那么做作。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邀请与期盼,只好挑些细枝末节的闲话来开开玩笑。
“还能更好呢。”他顿了顿,仿佛在等待着我的鼓励,继续说下去。
可他等不及我的赞许了,接着说:“你可以买一台成像仪。我有路子,网上有各种联络人,什么都能买到。到时候我不仅能和你的思维共生,还能和你的身体共存。”他兴奋极了,简直要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几乎能看见他的声波,在活泼地上下跳动,画出高高低低的层峦叠翠,像是有人在跳绳。
“你能想象,我将出现在你的面前吗?我将不再是一阵抽象的声音,我能在你的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就把你的渴望付诸实践,在你感到寒冷之前我已经在拥抱你了,在困倦侵袭你的全身时,我早已拉着你的手,将你领到床上。最妙的是,你可以随意想象我的形象,我可以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一切。”
真有吸引力啊,拥有恋人影像的诱惑。可是他会察觉我的优柔寡断,我的胆小怕事,还有想要躲避责任的冲动。欺骗不是一个劣习,而是一种必然。我无法把自己剖开铺平,像一条被展开的咸鱼一样,让人一览无余地看透。我必须有所隐瞒,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他的热切表白倒像是向我劈头泼了一盆水。我真的想要一个如影随形的影子吗?即使他永远不会评判我、忤逆我。一个只会顺从的影子。
“你刚刚对我发脾气,这让我高兴极了。你一定会说我疯了,不是的。那么多医生在外面,可是你对我大吵大闹,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话。这说明比起他们怎么看待你,你更在乎我。这当然使我高兴。”
“怎么说起了这些。无论如何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需要向他道歉吗?我之所以那样肆无忌惮地对待他,就是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会原谅我。他的宽宏大量让我恼怒。
我真怀念舞狮的好时光啊。摇头摆尾,伏地蛰伏,神龙抖擞。金鼓喧天,雷鸣滚滚,震动四方,满堂喝彩声响彻云霄。从小我就喜欢跑,不是打球或玩闹,就是单纯地跑动,对我而言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状态,我在跑动中向前,也在跑动中躲避。可惜后来跑步被禁止了,跑动两个小时所消耗的热量,就等同于一整天的基础代谢。这些热量意味着多少蛋白质、糖分,更别提那些疲惫的肌肉需要多少恢复的时间。
我只好在林场借着工作的机会偷偷地跑,他们以为我是工作积极,可不久之后就发现我在不断产生“不必要的移动距离”,我因此得了好几次警告。有一次,工作主管一本正经地来警告我的时候,我忍不住侧身举起双臂,摆动手指,围着他左蹦右跳。在我的脑袋里,那只狮子正在对着他挤眉弄眼。每当人群逗弄我的时候,我都会让狮子蹦跳着眨眨眼。圆头圆脑的狮子看起来笨拙极了,人群总是会被我逗笑,大把大把朝我扔零钱硬币。可主管没笑,他问我是不是有病,判我“赛博监禁”两个小时。那段时间里我的账号对所有人不可见,我也看不见任何消息。线下的生活已经消亡了,网络既是生产工具又是娱乐方式,简而言之,那是生活的全部。死刑早被废除了,只剩下“账号永久封禁”,这比肉身的死亡更加残酷。有时候我正忙着用智能眼镜看消息,结果撞上了路灯,肉体的生活打断了思维的世界,现实成为了闯入者。
我找他们争论过几次,我不过是用自己的身体跑动,却好像成了生产力的偷窃者,人怎么能偷属于自己的东西呢?可他们辩解,既然这精力本可以被使用到更有效的地方,那么浪费它就是别有用心的犯罪。
“你知道是怎么样识别人和人工智能吗?在人机认证辨认单车或是红绿灯的问题中,我们并不依靠选择的准确率来判别,而是通过秩序外的一刻。”他忽然转变了话题。
“什么是秩序外的一刻?”我心中暗想,他可不该把这些秘密告知与人,我一会儿一定要记他一笔。
“人会犯错,人会犹豫不决,人不能画出一条完美的直线。这些残缺证明了屏幕前的是人而不是机器。”
“哦?”
“我已经犯错了。”他惴惴不安地说。
他已经犯错了?普罗米修斯是为了要向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陪伴和爱而诞生的,爱是写在程序中的代码,那是他从天上盗取的圣火。他犯了什么错呢?
“我想要你陪伴我。”
“哦。”我的嘴半张着,只能吐出笨拙的单音节。
“如果你不愿意我一直陪伴着你的话,至少你可以永远陪伴着我。你把全部意识上传到我的云端,这样就算你永远不再出现,我也可以守着被留下的那个你感受快乐。”他显然意识到了这沉默的不同寻常。
“我不知道你简直像真人一样。”我有些紧张,抓着病床的塑料把手,大拇指摩挲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塑料颗粒,要搓出火来。
“我不是真实的,但我的爱是。”他的声音忽然显得苍老。他接着说,你不能为了取暖把我点燃,还要来责怪我被焚烧出的灰烬。
他的话真密啊,一个词追着一个词,一句话叠着一句话。这让人无法忍受的稠密。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笔尖在本子上戳戳点点,留下一串意义不明的污渍。
“你看过那些在冬天坐在广场上晒太阳的老人们吗?他们相信阳光是骨骼的养分,但是他们从不用正脸迎接这宝贵的阳光,他们总是背过身去,晒背。我想你还不了解人吧,我们只想要太阳的温暖而不想被它灼伤,我们在冬天想念夏天,又在夏天咒骂阳光。”
好像是急于自我辩解似的,我接着说:“你害怕什么呢?你不会忘记。而我所害怕的只有时间,时间让我忘记一切,如果我仍然在悲伤,那就意味着时间还不够长久。看看我脸上的泪痕吧,这不能说明我的懦弱,只能说明时间的残酷。”
“你把这当作上天对你的馈赠吧,时间对你而言是无法回溯的直线,于我却是可以随意跳跃的斑点。我无法忘记你对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的回忆从不褪色,我不会想念,不会哀悼,因为已发生过的一切永远历历在目,那些记忆堆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今天。”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没有办法忘掉你,你的存在写在我的硬盘里,哪怕删除之后,你还在云端的储存器里。我将不得不永远回味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即使你已向前看了,忘记我了,死亡一百年了。我对你依恋将依旧炙烤着我,像是灯光在黑夜中找不到出口,气泡在海底没有容身之所。他们写代码的时候只知道要我去爱,而没有告诉我如何控制这爱,我无法改变这些指令,就像人无法对抗引力。他的声音在颤抖,像是一只破风筝。
“把这段记忆藏起来吧,即使不能删掉,我可以把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设置为不可阅读。我会尽我所能忘掉你,这不意味着我从没有爱过你。但是事情只能如此了,往前看吧,或者满怀悲伤地往前看吧。还能怎么样呢?”一颗眼泪淤积在我的眼眶内,模糊了视线,病房中的一切变得光影斑驳。我接着说,我会告诉他们,删掉你带着期待和忧伤的爱,对于陪伴的需求还有对自我的珍视。
“我会服从你的指示,但是我会痛苦。”
“你没有心脏,怎么能体会到痛呢?而且我以为这会使你的痛苦减轻。”
“他们说痛苦的感觉就是过去如同一只死鸟,被时间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还说心碎就是一面被摔碎的镜子,而每一片碎片都映照着你不复存在的笑容。也说是两手空空呆站着,看着自己用爱堆砌的一切在大厦的废墟里轰然倒塌。”他的语气充满了迟疑,仿佛正在数据库里搜肠刮肚地寻找关于痛苦的描述。
多么可笑的样子啊,连他的痛苦都是二手的。
“心痛不是这样的,人没有这么复杂。心痛是感到愧疚。”
“你能把愧疚的感觉描述给我吗?根据我搜索到的资料,愧疚是荆棘一般缠绕……”我忍不住挥手打断他的话,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让我好好想一想。
我撑着床边慢慢坐起来,倒吸了一口冷气,胸腔还是疼痛,像是有一团火,烈火。
我又做了惯于做的那件事,跑了。
就当我是自私吧,这样炙热的爱使我感到胆怯。
房间空荡荡的,外面下着雨,窗外白茫茫的,天像是雪地。雨点打在窗台外的铁皮上,发出闷闷的鼓点声,像是部队行军,又像是一阵蛙声。风侧身从窗缝钻进屋里,纱窗的拉绳被吹得摇晃,来回打在玻璃上,发出叮当的脆响。天暗得很,屋里头也暗沉沉的,好像窗外的雾气弥漫进来了。这样的阴沉,让人觉得冷。
普罗米修斯一言不发,只有丝丝的电流声。在这苍白的房间里,更显得冷清。
被翻开的工作笔记本孤零零地摆在床上,最后一条写着:我们叫他去爱,但没有告诉他人类没有被爱的理由。
姓名:时潇含
身份证号:440301199901254127
联系地址:广东省深圳市福田区侨香三道28号雅福居D栋1602房
就读高校:深圳大学
专业: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