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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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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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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时

从798艺术街区回来,和去圆明园、去雍和宫、去中国国家博物馆回来没什么不同,都有阳光,都很疲累。这些年的深居简出,养成了慢吞吞、对任何事物都漠然处之的态度。每次出门回来,除了腿酸仍是腿酸,除了疲累仍是疲累。只不过,从798回来时,有点饿。这天是带着水杯去的,水杯里泡着酽酽的秀山红茶。茶水降低血糖,容易产生饥饿感。饿了会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手足颤抖。往常我并不喜欢喝茶,更不会随身带一个水杯。去798,是临时决定,准备得并不充分,有点手忙脚乱,抓住两个小时,最好赶回来吃午饭。我和谨忆是在吃早餐时约的。或许不是早餐时,是在门口池塘边喂鱼时。

谨忆每次饭后,总会从食堂偷拿两个馒头。谨忆总能在门口的池塘边找到我。谨忆自己不喂鱼,每次都将馒头递给我。我有时站着,有时在旁边光洁的石头上坐下来,将馒头揪成小块小块的,或屑状的,扬臂向池塘撒去。

池塘里的鱼,对这种投喂,已经波澜不惊。秋风起后,鱼们就不怎么进食,集体缩在池塘中心,不游不动,簇拥成一团红红的淡影。原来鱼群也会躺平。或许它们不是躺平,而是冬眠;或许也不是冬眠,而是看透了投食者们的猎奇心理,不愿意为那一食使出吃奶的力气,减少自身需求,减少内在的消耗,好过为膨胀的欲望被人驱使。谁都不想成为被戏耍的对象。

在迷上投食前,我并没有想这么多。那时天还很暖,鱼群散在池中,东一条西一条,南一簇北一簇。馒头落水,涟漪荡开,鱼们从水波的震动中,能立即分辨方位,嗅到食物的气息,迅速从四面八方奔过来。这些大红、乌黑、金黄、乳白、赤金、花斑的锦鲤,总会围着馒头屑好一阵扑腾和厮杀。抢到者,志得意满。未食到者,心有不甘。在它们徘徊不去的身影中,独喜欢那全身艳如烈火的鱼,尾巴和鳍是一层薄雾般的纱,在水中游动时,像拖着一条轻盈的纱裙。我们笑称是仙女鱼。有一条鱼全身乌黑,找不到一丝杂色,我们叫它黑马王子。仙女鱼和黑马王子同游在一个池子里,不知是否会摩擦出爱情的火花?饭后晴好的天气,一堆人总会围着池塘看,天马行空聊着鱼,聊着与鱼有关的爱情,笑声震得旁边的柳叶纷纷坠落。

我们来时,柳叶还是绿的。现在的柳叶已黄——算来,才过去四十天。时间于我们而言,是无知无觉的,是无形的。四十天时间于柳叶,已从中年走到暮年。风一吹,柳叶密密飘落一水池。柳叶遮住了池塘,遮住了池塘里的鱼。柳叶遮住了蓝天和白云,以及阳光。柳叶遮住的,不止是物,还有时间和空间。柳叶用它的凋零发出警示:时间走得不一样。时间在柳叶的世界,在鱼的世界,与在我们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运动规律。柳叶飘落,不知是否感慨过生命的短暂,也感叹自此无依的命运。柳叶有对宿命的从容,将不安隐藏在看不见的静默里。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异常缓慢,又异常迅捷。这世上能回应柳叶的,只有鱼。鱼们躲在柳叶之下,短暂找到了安身之所,不用赤裸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世间万物,谁不想有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

现在,馒头屑撒下,鱼们不为所动。我站在岸上,感到索然无味。我想要的回应,只能通过想象完成。

我喜欢看投下饵时,鱼群遥遥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它们向我游来的方式,总会让我联想到一场盛大的战争和聚会。它们游来时,总会有一条鱼打头带队,后面跟着整齐的纵队或横队。一三五,二四六。它们游过来时,尾巴摇动的幅度很大。尾巴摆动的频率很高,像车开上高速,油门到底,全速飞驰。它们从各个方向朝我面前飞奔时,像一支支勤王之师,纵马狂奔,身后拖着长长的队伍,阵势恢宏,尘烟滚滚。它们游过来会一头扎入战场,哗啦啦,哗啦啦,你推我挤,扎成密密一堆。水被翻搅成池子里的一场小海啸。尽管前面的战斗已到尾声,而后到的金鱼,仍源源不断往目的地飞奔。这时,总忍不住将仅剩的馒头屑向后来的鱼群投去。想对它们格外关照,无奈资源短缺,只有眼睁睁看它们东寻西找,白费力气。无论是人,还是鱼,对于某些事情,都是无能为力的。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总会联想到人类。联想到城市里的人和乡村里的人。闻风而到,闻风后到,尽管付出的努力相同,但得到的却天差地别。馒头仅有那么点馒头,该抢已抢,该占已占,资源已尽,战场已清。

鱼群中,或许也有研究现象的科学家,它们洞悉了这背后的真相。七秒的记忆只是假说。它们也懂得将遭遇的饥饿和疲惫刻在基因上,并完全打破曾经的框架,向同伴传递信息。

我这样想时,转过头看谨忆,想告诉她以后都不要拿馒头了。我看到谨忆痴迷的眼神,定定落在池塘里,眼睑下覆盖着密密的阴影。我突然不忍。

谨忆不说话和说话的样子是截然相反的。谨忆说话时,总是笑着的,眼睛里汪着一泉水,有时会忍不住任泉水溢出。

那天吃饭时,我想说话。我试着一次次开口,又一次次被达伟的声音掩盖。安庆坐我旁边,举着手叫停。达伟仍继续,安庆继续叫停。其实我已没了说话的勇气,但安庆鼓励了我。我说我妈给我转钱了。我妈虽然没有说话,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对当年我辍学她很愧疚,她现在或许想弥补。

我坐在池塘边时,心里想着我妈。想着我退回去的我妈转过来的钱,我说不出的悲伤和难过。投喂完谨忆给的馒头后,我们一群人就继续沿着院子转圈。转圈的路线和池塘里鱼的活动范围类似。谨忆说起韩国的一部电影,妈妈去看望女儿,窥破了女儿营造的幸福生活,偷偷将一笔钱放在了洗衣机上……谨忆是笑着说的,说着说着声音哽了一下,眼眶红了。我眼眶原本没红,我听到谨忆哽的那一下,突然就没绷住。我们抹着眼泪笑着往前行走,这像极了我们的生活现状。

谨忆不笑时,我反而不敢轻易说话,怕破坏某种无言的默契。

谨忆突然问我今天去哪里?去哪里呢?对于北京,我是茫然的,从收到通知书那天就是茫然的。直到现在,站在北京的天空下,感觉都是不真实的。我绕着鲁院一圈圈走在树荫下,觉得那树荫、那花朵、那蜷缩在树下的猫,都是不真实的。后来,我提到了798。

798不是酒吧,是一片艺术街区,曾经是一片工厂。工厂失去工厂的作用后,就依厂就势,改建成了一片艺术街区。常年深居在武陵山山脉深处,不知道北京的某个街区,再正常不过。谨忆倒是来北京数次,也在上海居住过,经历过命运的大起大落。

想到我和谨忆的命运时,就想到池塘里的那群鱼。我们都是池塘里的鱼。谨忆是城里的鱼,却不得不随时转战场,处于为争夺食物而奋战的状态;而我是后来赶到的鱼,耗尽毕生精力,却依然一口无食。

我和谨忆走在798宽阔的街区,聊的并非艺术,也不是鱼,而是日常的繁琐生活。她的生活,我的生活。她的情感,我的情感。边走边聊,走到哪里都不知道。一条条街,与身后远去的那些街,仿佛都差不多。看过了人世千帆,再来看一条街,于我们而言,未有不同。入得了眼的,只有高处墙上那大片绯红的爬山虎。爬山虎密密的脚不停向上攀登,努力向天空接近。其实它能接近什么呢?没有攀附的东西,没有支撑的生活,它什么都接近不了。我们站在街区旁,仰着头,看绯红的爬山虎,想当年,我们哪一个不是对生活有着这种绯红的激情,以及勇往直前向上的冲劲?可至今日,却只能仰着头,向往那象征激情的红。

仰头,并不是为了仰头才仰头,也并非为了看绯红的爬山虎才仰头。仰头的另一个目的,是防止眼泪掉下来。我们惯于将眼泪沿着来时的路径,逼退回身体的内部,消散在庞大的内部组织机构里。我们惯于将那些隐秘的,无法跟人言及的伤痛,隐藏在身体内部最幽暗之地。于是,伤痛从一种形式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笑颜从我们的脸上绽开,蔓延。伤痛向我们的内部侵蚀、蔓延。蔓延的方向,将我们撕裂成不同的两面。我和谨忆都有腰椎间盘突出。谨忆在上下车时,不得不放慢速度,慢慢地挪。我的腰比她的要好。我挽着谨忆的手时,想着我们的腰;想着的也不是我们的腰。我们的腰,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的腰出现了毛病,是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毛病。我们的腰痛,不及生活给我们造成的伤害痛。我们将生活中、情感中承受的痛,驱赶到腰的部位,让腰鼓胀起来,支撑生活的重心。

当网上那位心理咨询师对我说:“所谓的心理疾病躯体化,就是情绪问题或心理障碍转化为身体不适和症状表现出来的现象。”我问:“心理的病,还要躯体来帮忙喊痛吗?”他说:“是的,你不说痛,你的身体在帮你喊痛。”我噗地笑了。我的笑被视频那端的心理咨询师看在眼中,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我的样子,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虚。我用手捂着嘴,遮挡着笑,同时也遮挡着快要变形的脸。我很感谢他后来再没有说话,直到视频关掉。随后,他给我发了一个抱抱的动态图。那次后,我再没有找过他。

我伸手从后抚着谨忆的腰,很想和她聊一下关于心理疾病躯体化的话题。但走了几条街,都没有开口。我不能说谨忆你的腰痛,并不是你的腰痛,你的腰痛,是你生活的疼痛。一个人的腰,是支撑整个身体的重心,你的重心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没有人在你的身后支撑着,没有人支撑着你的腰,没有人知道你的无助和无奈,没有人理解你内心对于未来的担忧和茫然。我们都是相同的人。我们有着相同的经历。我们的经历,让我们不敢谈及更深层次的生活和情感。我们像极了那池塘里的鱼,在各自的领地拼命搏杀,虎口夺食。能否夺到食,能不能活下去,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有接受并拼命抵达现场。抵达现场才有希望。尽管一次次明白,希望在抵达现场后又迅速破灭。仍只有继续努力向命运交付的目的地奔去——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这目的地在哪里。也许如那风中的柳叶,落在泥里,与泥融在一起;落在水面,接受漂泊的命运。

当然,从内心,我们无时不想着被人打捞,回到根下,反哺母体,或滋养新的生命。

走进一间艺术馆,超大的空间,让我们一瞬间不知所措。习惯了生活中的满满当当,零零碎碎。乍步入这种巨大的空旷,感到一抹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心虚,并迅速想要逃离。

房间的四壁,挂着色彩简单的黑白灰条纹画。脚下的白,和天空的白连成一片。竖条或横条的纹路画,有间距地悬挂在墙上。转一圈,这些竖条或横条的纹路,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竖条纹飞转,横条纹飞转,飞转的竖条纹和横条纹连接成一个环形的立体的球体。我们在球体的中心,被无数条纹包围着、旋转着。看哪里都是路。看哪里都没有路。我们沿着一条白色的路走去,永远没有尽头;沿着一条灰色的路走去,也永远没有尽头。我们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越来越快,世界在眼前颠倒。或许不是世界颠倒,而是我们在生活中早已头重脚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出口,找不到重心在哪里。竖条纹和横条纹在眼前变成无数重叠的形状,破碎的窗户,折翅的鸟儿,午夜倾盆而下的暴雨。

次日晨起,猛一仰头,被从树叶缝隙中射下来的强烈光束打得措手不及……明亮的光,耀眼的光,将我从一种悠悠的状态中拉回现实。怎么努力,眼睛都只能觑开一条线。一条线看出去的还是一团光。光透过白色的棉纱布照在我的头上、脸上、眼睛上。光将棉纱布的经纬一格一格清晰地印在白色的墙上。每一间格子,都是筑在心上的隔阂。午睡醒来,已熟悉这样的光影,熟悉这样的房间,总忍不住盯着看好一会儿。偶尔会将手指放在光下,在墙上投下阴影。

我喜欢被光穿过的感觉,干净,透明。

我用仅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打量着静谧的屋子。圆圆的太阳挂在窗子左上角的棉纱布上。太阳光柔和,向四面散射、直射,沿着一条条弧线整齐地转弯,像等距并列的赛车道。光线沿着赛道飞奔。光线束成五颜六色的花束。花束向上不停涌动,化成一朵烟花,啪的绽开。

在798那间五颜六色的唐卡铺子里,我和谨忆仰着头,看到的就是烟花绽开的场景。一幅幅色彩艳丽的唐卡在空中浮动,许多轻盈的身子飞起来,沿着有光的空间穿行。我们不懂唐卡。站在唐卡面前,除了瞪大眼睛,只能凝神静气。当我们从唐卡铺子转出来,才敢用力呼出一口大气。这天上人间,离我们如此遥远。而背后的暗影如影随形。这让我想起上次在国家博物馆里的经历。

那些从地底下出来的宝贝,身上附着一层盈盈闪烁的绿光。那一圈圈四下涌动散开的光,专喜欢夺摄人类的眼睛,喜欢从人的眼睛里吸取元气。人类注视的时间越久,侵蚀得越严重。那光趁你全神贯注时,不费吹灰之力,逼入你的灵魂。我听到身体内部发出的惊叫和呼喊。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惊叫和呼喊。我无法回应这些呼喊。这些呼喊让我头晕眼花,让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张开,变成透明的介质。那些呼喊穿过介质,天崩地裂般,海浪潮涌般,冲击着最薄弱的低阶的肉体。

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拥有我的记忆,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它们中的某一颗粒子。

谨忆讲起了那个站在唐卡铺子玻璃柜后的束发男人。那个高大的有着异域风情的男人,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他说话时,面无表情。他的下颌留着一缕胡须,五官是典型的高鼻深目新疆人。谨忆讲的不是唐卡店的老板,她讲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已经从她生活里消失的男人。他消失的是身影,他投下的光影烙印在谨忆的生命里。每一个曾经走过的人,都以光影的形式烙印在了我们的生命里。那些或浅或淡的影子,投在我们的心上,摇摆不定,又消解不了。就像那面墙,在光的照射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当我们把手指放上去时,就清晰地印出了影像。男人和影像,是光的影像。我们活在光的影像里,同时,也在消解着光。我们说着男人,说着那些影子曾经带给我们的悸动和伤害。记忆被风吹得摇晃成了秋天的落叶。纵然下面是池塘,纵然知道浑身湿透,还是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谁敢说这世界上的事情是一定有结局的呢?

人与人间的结局,或许并不是结局。结局是开始。开始是开始,开始亦是结局。我们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是否像极了黑白灰竖条纹和横条纹旋转的空荡圆心。从此点到彼点,从彼点到此点,都是圆。圆既是起点,亦是终点。圆既是循环,亦是直线的重复运动。我们在循环中一点点瓦解,亦在直线运动中一点点形成新的圆。

窗帘飘飞,又起风了。想必柳叶又飘落不少在池塘。一尾鱼游来,伸嘴触触,像亲吻久别的自己。每一次见面,有没有可能,都是与自己的久别重逢?

(本文首发于《安徽文学》2025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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